何光顺
读到浙江诗人李郁葱的诗作,不禁泛起同为70后一代人的身世之感。我们这代人大多经历了这个国家从传统乡村向现代城市的急剧转型,看待事物的目光和理解事物的方式都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不再是听从某个古老的不可动摇的权威,不再有确定的故事或情感讲述模式,不再依循旧体诗的熟悉韵律。历史的诗歌经验或日常观念,都已失效,许多都在破碎,每个人都在遭逢一种碎片、偶然、短暂而难于把握的生存处境,但作为诗人的使命,就是要去寻找破碎和偶然中的永恒和不变。每一位现代中国诗人,都必得承受作为城市流浪者的命运,介入这不间断的动荡和漂泊,又从中跳出以宁静或旁观者的目光审视急速变化中的事物,为事物赋予意义和灵魂,彰显其本质,也重新呈现一个自我。
在从乡村到城市转移的现代性目光中,一种强烈的时间和空间感知是新颖而强烈的。这组诗题为《耳语:日夜交替》,似乎寻常,然而这一命名洞悉了现代性的意义,在不断破碎又永恒中的新意义的生成,那是日新而又有着内在绵延的生命之河流,在诗人的内在意识河床上流淌而过。当这种时间感知,在一个现代中国这里回望或向事物伸出触角之时,有很多东西已完全变化。这样,我们再来看这组诗时,就容易把握了。
第一首“泉”,可以看作由诗人目光所隐藏和显现的特殊生命之物,在被城市的水泥和机器所消解的虚无和空洞里所抵达的深度或涌出的生机。“放下水桶,让它下垂到那空洞的深处”,甘泉和圣水,在时间和空间里渗溢,也浇灌着我们的灵魂,这一桶水却常常被污染,让人心和生命再也无法饮用。如何去打出一桶纯净之水?或许,我们的目光,将是我们去洞悉“取水之道”的秘密所在。水被污染,是我们的眼睛或视力受损?借助“眼镜”去找水的现代人,不得不依赖现代工具,当这工具或中间物受损之时,我们的岁月也变得浑浊。流水作坊的产物,或将代替我们每个人的眼睛,以帮我们去看到一个世界?
第二首题目是“与友人在微信上谈到诗之功效后上楼去挖土豆所得”,不是与友人把酒吟诗,或登高共咏,而是在“微信”上谈论;不是谈论诗歌之本质或本源,而是谈其功效,这是一种典型的现代文明的生活方式,人们失去了个体间更亲切和独特的关联,每个人都被锁定在微信这个平面化的现代通讯方式中。但诗歌就是要破除现代工具主义对于人之具体生活的抽象,“上楼去挖土豆”,这让诗人也是让诗歌去面对现代社会的特殊物事,一种不被技术和体制固化的物事,在现代都市的高楼绽露出它的顽强品质。
一位诗人所秉有的现代性目光,就是要在沉默无声的现代机器和城市的角落里,去探寻那在晦暗或寂寞中潜滋暗长的存在。诗歌之于现代人,岂非有如这被种在楼上的土豆,那么稀罕,又暗藏着勃勃生机。它总在不经意处提醒那些妄图以机器代替或消灭生命之个体性和独特性的蠢行。我们总该在钢筋水泥的城市留下一些“能够挖掘出的地方”,在那里种下土豆和诗歌,在那里证明诗歌属于时间的恩赐和生命不当被遗忘的本有。作为特殊空间之物的“楼上的土豆”,终得让固化城市里诗人的内在意识时间得到生长。
在不可见的森林深处,有“大地之火?倒映着天空的欲望”,“我找到了自己:他总是在不断出走中”,这个自己或生命的欲望,不在那鲜花和掌声萦绕着的舞台,而就在我们的真实生活里。在那森林的茂盛遮蔽中,并没有被精心打扫的舞台和林中空地,而就是各种破碎、残缺、偶然乃至平庸,如森林里的那些小树、藤蔓、杂草、枯枝、败叶、昆虫、野兽……随处可见中又处处不一样,没有被逻辑和观念整理。一个现代诗人,以现代性的目光重新打量事物,就是以日常语言处理日常生活,就像一位护林员,与森林融为一体,他不会为游客方便而专门修剪出整齐可亲的植被。一位现代诗人“遵循于一个基本的原理,并把这种原理/表达为日常的语言,比如烧菜,比如洗碗”,在写寻常事物中,重新发现了事物。
于是,诗人笔下的主题随手拈来,这些主题没有被刻意打理,但又时时成为诗人情感和精神的意向性投射。比如这首《过河》,既可以看作诗人在跨过一条眼睛所见的河流,也可以看作是在跨过他内在意识的河流,那里有他生命里的记忆滞留,还有那朝向未来的期望和前摄,并与他当下直观的原印象,构成他生命的时间视域,“这广阔时间的夜景,需要/从这一端往回看,像是无法修復的底片/背景模糊”,纯意识的内在河流,无声地流淌在诗人的世界,也流淌在现实的世界,“它从虚到实,却也从实返虚/我放弃描述这城市轮廓的勇气”,不要以客观主义的态度来将生命中出现之物固化,所有的事物都与我有关,不要尝试去描述城市,它就在我们自由和随意的逡巡中,露出它本来的样子。现代诗人,就是城市的看护者,他不会尝试向我们描述一个没有惊讶或没有秘密的城市。
那些城市规划者,是诗人的敌人,他们要把日常和琐碎的城市广告牌、字体和颜色都予以统一,他们也成为城市的敌人,他们打造城市,如同把森林打造成公园,多少物种在他们的打造中衰败和死亡。诗人热爱幼小初生的事物,也热爱衰败和倾颓,万物都有它们的命,都在生息中成就它们自己。这就如《白头翁》所写,不要只沉迷于美,否则,更炫人的舞蹈将不再被你看见。诗人总是善于写隐蔽和沉默之物,在细腻和微小中看到“战栗”,在“他们沉默”中,发现“他们的嘴也曾经歌唱”。微小的“覆盆草”常常被忽略,但它也有“它的祖国”,它是否是“依赖于我们的浇灌”,还是“假如我把它放到高处/它可以遮蔽书架上的摆设/那些琳琅满目的物件被绿意所统治”,这是关于卑微的“覆盆草”的美学,一位诗人,要在野草的空间里看到历史性此在的时间。
城市里的“晚霞”,也意味深长,它“通往愚蠢而虚荣的夜色”,也“像是我们去往明天的途径”,每一种事物都通向无限的未知,那是自由,是不被限定和规定的存在。诗人,带领我们进入了现代的城市,我们哭泣和迷茫,不知道现代城市的本质为何;当城市被那些治理者规定为某个固化的虚荣的装饰性图案时,城市早已远离了现代人。没有了那广场的人声鼎沸,没有了那市场的高声叫卖,没有了那剧场的激动人心,我们现代人又在哪里,不过是如孤独的原子,在臆想里成就自身。没有了诗人以精神的线索将现代城市里的漂泊者的灵魂连接,失落的现代人,又如何成为现代人?
晚霞不是可以被想象的唯一或客观之物,正如盆景之银杏,“如果以一种尖锐的方式宣告/秋天的腐败/会萦绕着那烂去的果皮”,这客观化的智者,却将失去那生命生生不息的美好,当他以结局来宣告生命的意义,他就将遗忘生命在过程中的纷繁和五彩,就如那些现代城市的规划和设计者,早就为自由而本当蓬勃生长的城市设定了终局的模式,城市在他们的手里早已死亡。“也许我们从未理解过那真实的树”,像城市设计者无法理解真实的城市,像那些古体诗怀旧者无法理解真正的诗。
诗人是太热爱树了。树如何生长,成其何种形状,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都是不可预知的,它只是每天在更新着自己,日夜交替,它荣了又枯,枯了又荣。最后这首《柿树》,就写出树的不被人们所规定的成长着的生命力量,“压弯了树枝”,写到“甜之酝酿,在日夜交替的/阴影间”,热爱阴影的诗人,才真正懂得光明,也懂得真正的自由。到诗篇的终末,诗人洞察了“日夜交替”的秘密,写出了时间光影里的生命奇迹,那是在现代性目光中被重新打量的生命,只有不被事先规定,而后才将生长出它一生的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