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唐史(下)

2023-05-30 10:48董乃斌
古典文学知识 2023年2期
关键词:史馆史官国史

董乃斌

下面说几位唐代著名史官的故事。看看他们的生平业绩、甘苦和命运,也借以稍稍具体地了解一些唐史的编撰过程。

“直笔实录”刘知幾

刘知幾,本名是知幾,字子玄。但“以玄宗讳嫌,故以字行”。唐玄宗名隆基,“知幾”的“幾”与“基”音近,按唐时规矩要避“嫌名”。不过,避讳是当时的事,后世仍是习惯称呼刘知幾的本名。根据史载推算,刘知幾的生卒年,应是唐高宗龙朔元年(661)至玄宗开元九年(721),享年六十一岁,在唐代算不得高龄。

刘知幾幼时即对史学产生浓厚兴趣,并表现出超凡的史才,和哥哥知柔都早有文名。进士及第后,他曾任获嘉主簿,于武后长安中“累迁左史,兼修国史。擢拜凤阁舍人,修史如故。景龙初,再转太子中允,依旧修国史”—唐朝官制,史官实际上是一种职务,担任各种职务的人都有可能兼史馆修撰。其官位和品级可以升迁变化,比如刘知幾从开始担任史官,到开元初,官位已升至从三品的左散骑常侍,但一直“修史如故”,著述是他的主业,这正好也是他的志愿。

作為史官,刘知幾的主要成果《高宗实录》《武后实录》《睿宗实录》等,属于从《起居注》到《国史》系列的中间产品,是后人编撰正史的史料和文本依据。这些都是他的职务写作,所以别的史官可以奉命加以修改或重写,而无须尊重他的著作权,他对别的史官也一样。在史馆中,他实际上颇受束缚和压抑。景龙二年(708),他本在东都洛阳史馆修史,被人告状,说他不干公务,私自写自己的著作。于是调回长安,置于宰相监督之下,受到频频检查催促。此时监修国史的宰相很多,有侍中韦巨源、纪处讷、中书令杨再思,还有兵部侍郎宗楚客、中书侍郎萧至忠等人,指挥多头,所谓“十羊九牧”。刘知幾深感困扰不能忍受,干脆递上辞职书,摆出五大理由:一、集体编著,无人肯真出力;二、史料搜聚渠道不畅;三、史馆保密差,史稿外流,人言可畏;四、监修者太多,意见矛盾,无所适从;五、监修者没有章程,瞎指挥,执笔者只能徒耗岁月。这份辞职书言辞直率,态度强硬,送上去反响可想而知,“至忠惜其才,不许解史职。宗楚客嫉其正直,谓诸史官曰:‘此人作书如此,欲置我于何地也!”只因刘知幾资格够老,声誉甚高,宰相只能做到不准他辞职,别的尚奈何他不得。

刘知幾真正的个人著作,以《史通》最为重要。

《史通》是一部“备论史策之体”“讥评今古”的史学理论著作。系统总结唐前史学,论述了史学的性质、史书的种类、范围、结构、体例、编撰原则、叙事的方法技巧、文字要求,以及为史者的品格和行为规范等基本问题,并对各类型史著(直至小说笔记)的代表作做了分类和批评。这是中国乃至世界首部自创理论体系的史论著作。

刘知幾本人有重史轻文倾向,认为“史有三长:才、学、识,世罕兼之”,他自己愿为史家,而不想做个文人,所谓“耻以文士得名,期以述者自命”。认为史著最要紧的是“直笔”“实录”,文字须“尚简”“用晦”,因此文学色彩(如华词丽藻和繁复描写之类)并非优点,而是一种需要克服的弊病。这当然有其理由,但亦不免失之偏颇。

“今之董狐”吴兢

其生卒年是高宗咸亨元年至玄宗天宝八载(670—749),享寿八十,汴州浚仪(今河南开封)人。他的史才很早被发现,受到大臣魏元忠、朱敬则的青睐,由他们荐为史官,从地位较低的直史馆做起,参修国史,做了三十多年史官。开元十七年(729)起,外放为州司马和刺史,最后做到邺郡太守,获封子爵(襄垣县子)。但就吴兢本人的意愿,他是更钟情于史学的。

他曾与韦承庆、崔融、刘知幾合作撰《则天实录》《中宗实录》《睿宗实录》和国史《唐书》,在史馆的地位渐趋重要。即使在回乡守丧期间,也未停止工作,甚至在外出任职时,也是修史不辍。他任荆州司马时,获得特殊批准,把国史的稿子带到任所去继续撰写,后来监修的宰相收到他完成的国史《唐书》六十五卷,认为叙事简要,给予好评。他还“尝以梁、陈、齐、周、隋五代史繁杂,乃别撰梁、齐、周史各十卷,陈史五卷,隋史二十卷”,辛勤笔耕,直到老年,不肯歇笔。他死后,其子进奉了他写的《唐史》八十余卷。可见他著述的热情与毅力。可惜,他的史著今已全部佚失,如今可见的诸帝本纪,也都经他人修改,无法辨别哪些是从他所写的国史中采入的。

所幸他在《太宗实录》之外,曾采录太宗与群臣问答之语,编为《贞观政要》(一名《贞观故事》),此书一直流传至今,对于了解太宗朝的政治情况颇有参考价值。奇怪的是,此书的记载与《旧唐书》的相关叙述常有大体相符而细节不合之处。这也是历代各类史书之间多见的现象,可供后人比较研究。

吴兢为人耿直,坚持原则。他与刘知幾合撰的《则天实录》记述一事,谓则天男宠张昌宗曾诱张说诬证魏元忠有不顺之言,说已许之,幸赖宋再三劝阻,说始未有言。后来张说做了宰相,负责监修国史,看到这一段,很不乐意,明知是吴兢所为,却故意把责任归于已故的刘知幾,埋怨说:“这个老刘,太不给面子!”谁知恰在旁边的吴兢立刻站起来,正色道:“这一段是鄙人所写,书稿俱在。我得讲清楚,免得让您冤枉死者!”周围的同僚听到吴兢直愣愣地顶撞宰相,都很吃惊。后来张说背地里多次要求吴兢在书中删掉这段记载,吴兢坚决拒绝。他回答张说:“如果我按您意思改了,这个国史就不是直笔,何以取信于后?”张说的要求就这样被顶了回去。此事流传开去,吴兢获得“今之董狐”的称誉。

“不食而卒”韦述

他出身于著名的京兆韦氏,也是个早慧而又读书勤奋的史才。其表舅元行冲是当时著名大儒,惊奇于他年幼学富,赞叹他“此吾外家之宝也!”老诗人宋之问与之交谈后,将他誉为(司马)迁(班)固一般的人物。开元年间,他被诏入秘阁,参与“详录四部书”之事,编成200卷的《总目》。这项工作大大拓宽了他的阅读范围。张说为中书令并主持集贤院时,引其为直学士,迁起居舍人,与张九龄、许景先、袁晖、赵冬曦、王翰等为共事的同僚。开元十八年(730)起,兼史官事,官位逐步升迁。到天宝九载(750)升至尚书工部侍郎(正四品下),还封了个方城县侯。但实际上他始终没有离开过史职。他的年辈虽比吴兢晚,但在撰史能力方面却似更强。《旧唐书·韦述传》载:“国史自令狐德棻至于吴兢,虽累有修撰,竟未成一家之言。至述始定类例,补遗续阙,勒成《国史》一百一十三卷,并《史例》一卷,事简而记详,雅有良史之才,兰陵萧颖士以为谯周、陈寿之流。”

韦述还是一个藏书家,“家聚書二万卷,皆自校定铅椠,虽御府不逮也。兼古今朝臣图,历代知名人画,魏晋以来草隶真迹数百卷,古碑、古器、药方、格式、钱谱、玺谱之类,当代名公尺题,无不毕备”。史学包罗万象,这些文物都是作为史家所需要的。

不幸的是,他遇上了安史之乱。两京陷落,玄宗逃往西蜀,撇下群臣百姓,听任乱军蹂躏。韦述一介书生,只有逃难避乱。仓促之中,他顾不上家产细软,只抱着辛苦撰成的《国史》,躲进了终南山中,其余“经籍资产,焚剽殆尽”。

更不幸的是,他竟被安史乱军捉住,“陷于贼庭,授伪官”。等到唐军收复长安,他已戴上了“从逆”的罪名。经过审判,“三司议罪,流于渝州”,也就是流放渝州(今重庆)。安史之乱是唐代文人大劫,李白从璘获罪,长流夜郎;储光羲舍命逃赴灵武,被下大牢;郑虔陷贼被授伪职,事后贬逐台州。韦述则是流放西南。流放倒也罢了,只要不死,也许能够熬到大赦的一天。韦述却是不幸之上更加不幸,他去到渝州之后,遇上了一位心怀歹意的刺史,遂“为刺史薛舒困辱,不食而卒”—当年曾在长安意气风发的陈子昂,一旦从长安返回家乡射洪,小小的县令段简就足以置他于死地。现在韦述戴罪流落于举目无亲的渝州,遇上比县令位高权大且冷酷无情的刺史,岂不更是死路一条?“不食而卒”应算自杀,可如果不遭辱受逼,又怎会轻生?几年以后,韦述的外甥萧直代他申诉,以仓皇逃难之际不忘保护《国史》之功,抵消被授伪职之罪,朝廷总算开恩,赠了个右散骑常侍的空衔给韦述。

韦述的著述甚多,据载有《唐职仪》《高宗实录》《御史台记》《两京新记》等,凡200余卷,都散佚了。我们虽无从读其书,但想见其遭际,还是不免感慨万分。

“春秋笔法”韩愈

韩愈(768—824),在年辈上比上述诸位晚些,却因古文运动而在文学史上大名鼎鼎。我们在这里讲到他,因为他的宦历上,也曾有担任史官的一页,而且还罕见地留下了五卷《顺宗实录》。这是至今可见的唯一一份唐人所写的《实录》文本(其他的都佚失了),使我们可以借以略窥实录体史料之面貌。

《顺宗实录》在历史上有一段公案。《旧唐书·韩愈传》这样说:“时谓愈有史笔,及撰《顺宗实录》,繁简不当,叙事拙于取舍,颇为当代所非。”这是怎么回事呢,韩愈的手笔竟然不合格吗?

原来,《顺宗实录》最早由韦处厚撰成,仅三卷,比较简略。贞元八年(613),韩愈被任史官,奉命与沈传师等合作重修,宰相李吉甫监修。两年后,重修的五卷本完成,由韩愈具衔进呈。但就是这部《实录》,引起议论纷纷。宫中有人对这部《实录》非常不满。原来韩愈在其中记录了一些宦官违法弄权害民之事,中唐以后,宦官权势日重,对此十分恼火,在宪宗前申诉不已。还有人说韩愈在贞元、永贞年间宦途不顺,故对这段历史记载不能持正。于是,从宪宗元和末到文宗开成中(820—837),历任皇帝都曾下诏修改《顺宗实录》。然而,究竟如何修改,意见也很不一,结果问题长期悬而不决,一直拖到宪宗去世,后撰的《宪宗实录》都已完成,《顺宗实录》都未能定稿,到宋人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时,他还看到了好几种不同版本的《顺宗实录》。

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是保存在《韩昌黎文集》中的《顺宗实录》,颇多春秋笔法,难怪被揭露嘲讽的对象恼火忿恨,而正直朝官却大都赞赏。不过,我们看今传正史中的《顺宗本纪》,韩愈所写内容基本删尽。可见当时反对意见还是占了上风,也可见正史与《实录》的距离有多大。

我们且不多论正史的真实性,单说韩愈。从这里,倒也可看出他确实是一个性情中人,有正义感,有政治激情,才气又大,一时冲动,尖刻锋利的话就会脱口而出。像他“谏佛骨”,明明是对皇帝一片忠恳,却说出“东汉奉佛之后,帝王咸致夭促”这样在宪宗听来简直是指桑骂槐、大逆不道的话来。韩愈性格的这一侧面,在他的《答刘秀才论史书》中也充分表现出来。韩愈当了史官,刘秀才祝贺他,并希望他有所成就。谁知韩愈竟断然拒绝,在回信中列举一大批史官倒霉的实例后,告诉他:“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也就是说,当史官天刑人祸,无可避免,总之是必然倒霉,谁敢去干呢!这真可谓把话说绝了。这封信里的情绪很可能与《顺宗实录》挨批有关,满腹牢骚,借题发挥而已,只有像柳宗元那样的实诚人才会把它当真,急切地写信去对韩愈进行批评帮助—猜想韩愈当初读到柳宗元的信(《与韩愈论史官书》)时,说不定会暗自好笑,摇头自得呢。

“广搜逸闻”柳芳

在《旧唐书》里,柳芳传附在其子柳登的传中。但在《新唐书》中则反过来,单立柳芳传,叙述毕,乃曰其子事迹。似乎《新唐书》编者对柳芳更显重视。不过,二书所述柳芳故事并无不同,而且《旧唐书》还较为详细。兹引录如下:

父芳,肃宗朝史官,与同职韦述受诏添修吴兢所撰《国史》,杀青未竟而述亡,芳绪述凡例,勒成《国史》一百三十卷。上自高祖,下止乾元,而叙天宝后事,绝无伦类,取舍非工,不为史氏所称。然芳勤于记注,含毫罔倦。属安史乱离,国史散落,编缀所闻,率多阙漏。上元中坐事徙黔中,遇内官高力士亦贬巫州,遇诸途。芳以所疑禁中事,咨于力士。力士说开元、天宝中时政事,芳随口志之。又以《国史》已成,经于奏御,不可复改,乃别撰《唐历》四十卷,以力士所传,载于年历之下。芳自永宁尉、直史馆,转拾遗、补阙、员外郎,皆居史任,位终右司郎中、集贤学士。

这段史文虽然不长,但信息量却颇丰富,值得细读。从中除柳芳经历外,还可知晓一些史馆工作情况。如史官职责属公务写作,成果往往经多人之手递相完成。柳芳、韦述是在吴兢《国史》的基础上继续操作,韦述去世,柳芳负责,但仍会有别人参与(事实上,后来确实由于休烈、令狐峘接手续写)。完成后则须送审,监修的宰相当然首先过目,最后还要奏御,由皇帝亲自审阅,一旦奏御通过,史官就无权再作改动,若想补充材料,修改提法,只好另写新篇。柳芳在听了高力士对开元、天宝政事的叙述后,就因《国史》已定稿,另写了《唐历》四十卷。对此前完成、被批评为“绝无伦类,取舍非工”的《国史》作了补正。

这段史文因敘述简单,还留下一些可探询的问题。柳芳起初完成的《国史》为什么会被批评为“叙天宝后事,绝无伦类,取舍非工”?又是哪些人持此看法?文中所说的“不为史氏所称”,具体涉及哪些人?经过安史之乱,史馆被毁,材料焚尽,故柳芳所写《国史》难免有漏略,但是否还存在别的问题?如在玄宗、肃宗父子关系,特别是肃宗继位合法性的叙述上,是否不能令某些人满意?当时在这个问题上确实存在不同意见,柳芳属于同情玄宗的老派,而对其史述不满意的恐怕便是站在肃宗一边的新派?何况,柳芳编史时,许多当事人都还在世,这些人及其家人后代对史著的干预也是不可低估的。柳芳《国史》获差评,以及他奋力重写编年体的《唐历》四十卷,“以力士所传载于年历下”(两《唐书》均记),是否与此有关?《唐历》被视为“颇有异闻,然不立褒贬义例,为诸儒讥讪”(见《新唐书·柳芳传》,旧传无此语),又究竟是为什么?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很少引用柳芳的《国史》,却频繁引用《唐历》,又是什么道理?这些都很值得玩味探究。

另有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从中可见唐人对口述史料的重视。当柳芳在流放途中遇到高力士,立刻抓紧机会进行采访,从这位一度在玄宗身边的大太监那里搜集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并把它记录下来写为文本。这里显示了柳芳作为史官的宝贵自觉和责任感。他的行为产生了不小影响。他曾将此事告诉儿子柳冕,柳冕又将其告诉过李吉甫,李吉甫再说给儿子李德裕。至大和八年(834),李德裕据以写成《次柳氏旧闻》,上呈唐文宗,并流传于后代。虽然经过辗转言说,内容难免有所遗漏变形,或者当初高力士的叙述也未必绝对真实,但毕竟留下当时人、目击者的叙述,是不可多得的史料。应该说,喜采访,勤记述,是许多唐代文人的好习惯,故像《次柳氏旧闻》这样的书,唐代产生不少,许多流传至今。如韦绚曾据刘禹锡幕所言,记了一本《刘宾客嘉话录》,按李德裕的提示,把在幕中所闻编了一本《戎幕闲谈》。此外,如今日尚可见到的《唐国史补》(李肇)、《因话录》(赵璘)、《隋唐嘉话》(刘)、《大唐新语》(刘肃)、《朝野佥载》(张鷟)、《东观奏记》(裴廷裕)等,都是这一类著作。真应该感谢唐人的这个好习惯,使我们能够在官方史料之外了解更多唐朝的人物和故事。

唐代史官人数不少,以其他身份参与过修史工作的人更多,他们为唐史的修成准备了大量的资料,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们的劳作是很值得感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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