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四万万五千万”,乃抗战初期鼓舞信心的一句话,指国人众多,不致亡种,正道端行,不畏生死,敌虽凶顽,终必失败。此数字从何而来,是否准确,无人细究,其另有所指。自身能力也是一种约束条件,人口资源,乃决定战争走向的重要因素。自此,国人开始关注人口数量。
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流亡海外,其在加拿大华人会馆演讲时,哭诉光绪帝惨状:“索鸡粥而不得,珍妃冬月单衣。”又痛陈慈禧之恶:“三十年来之积弱,我四百兆同胞兄弟之涂炭,皆由西后一人不愿变法之故。”最后振臂高呼:“外之合海外五百万人为一人,内之合四万万人为一人,其孰能凌之?”在场人士为此感染,群情激愤,由此创立“保皇会”。1903年3月21日《大公报》刊发天纵子《法兰西爱国女子若安传》一文云:“中国号称四万万人而不识不知之妇女弃其半群……君权压民气颓,内讧深外侮迫,赫赫震旦奄奄支那且率而入于奴隶牛马之界限矣。”1903年6月30日,清廷与上海领事团密谋,由上海租界工部局对陈范、章太炎、邹容等七人实行拘捕,“苏报案”由此引发。章太炎被捕后,上海《新闻报》上有文章嘲笑章主动送上门,“不去为愚”。章见此文后,写下《狱中答新闻报记者书》一文回应,刊登于《苏报》最后一期。文中称在当今的时代,必须实行革命:“吾辈书生,未有寸刃尺匕足之抗衡,相延入狱,志在流血,性分所定,上可以质皇天后土,下可以对四万万人矣!”1908年1月10日的《新闻报》发表汪惕予的《捐产创立中国自新医院附设男女医学堂看护妇传习所之意见书》称:“西人之目我国曰东方病国,四万万人半病夫也。以云医国,地位所限,担任有人,仆不敢越徂,医人则夙业所在。”1911年4月12日于右任在《民立报》发表的《告哀篇》道:“今兹瓜分密议之结果,显言之,则为日俄英法德五国联谋瓜分我中国土地之象;微窥之,实即我残忍不道之政府与日俄英法德五国联谋瓜分我中国四万万黄帝子孙生命财产之局也。”1920年11月4日,孙中山在上海中国国民党本部会议席上演讲时称:“汉人向来号称是四万万,或者不止此数。用这样多的民众,还不能够真正独立,组织一个汉族的国家,这实在是我们汉族莫大的羞耻!这就是本党的民族主义还没有彻底的大成功!由此可知本党还要在民族主义上做工夫!必要满、蒙、回、藏,都同化于我们汉族,成一个大民族主义的国家!”殷夫作于1929年12月的诗《我们》,其最后一句是:“我们是谁?/我们是四万万五千万的工人农民!”1938年9月29日,毛泽东致蒋介石信中称:“我四万万五千万人之中华民族,终必能于长期的艰苦奋斗中,克服困难,准备力量,实行反攻,驱逐顽寇,而使自己雄立于东亚。”叶剑英于1938年10月27日《广州武汉沦陷后的抗战新局势》云:“倭寇人口不过七千万,我们四万万五千万,对敌作战中,敌我伤亡数目的对比虽然不能做到一比一或一比二,就是一比三,这个比例,也可以拼得最后胜利的。”战争打了14年,死了几千万人,到战后审判战犯时,仍是“四万万五千万”,顾毓秀赠送宝剑给参加东京审判的法官梅汝璈:“代表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民的千百万死难同胞,到侵略国首都来惩罚元凶祸首。天下之壮烈事,以此为最。”1948年11月,陈布雷在遗书《上总统书》中说:“天佑中国,必能转危为安,惟公善保政躬,颐养天和,以保障三民主义之成功,而庇护我四亿五千万之同胞。”
不知史,不知耻。《黄河大合唱》中的《怒吼吧,黄河》有朗诵词曰:“四万万五千万民众 / 已经团结起来 / 誓死同把国土保!”
之前,则一直以四万万为口头。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云:“吾四万万人之必有政权自由,必可不待革命而得之,可断言也。”袁世凯复辟帝制,蔡锷愤然起兵,“为四万万人争人格”。以口计人,谓之人口,清道光十四年,官方统计人口数,达四万万,此或为源头。
四万万之外,尚有二万万之谓。1903年1月,陈撷芬的《女学报》发刊词称:“今中国二万万女子,盲其目,刖其足,樊笼其身体,束缚其智慧。方且不能识字,何论读书;方且不能读书,何论学与权。”紧接着,她又在《女学报》第2期上发表的《尽力》一文称:“总之我这个女报,是为中国二万万姊妹做的。盼望我们二万万姊妹,各人尽力,做事的做事,读书的读书,劝人的劝人,不到几年我们二万万女人就另是一个新世界,不但像他们外国一样,直可胜他们外国了。”其《女界之可危》指出:“吾中国之人数也,共四万万,男女各居其半。国为公共,地土为公共,患难为公共,权利为公共。我辈既有公共责任,宁能袖手旁观,甘亡其国,甘失其财,甘弃责任,甘抛利权,甘为亡国之奴隶……泣血以告同胞,而尤以告我女同胞。”胡彬夏、曹汝锦在《论中国之衰弱女子不得辞其罪》中呼吁:“夫二万万女子,居国民全数之半者,殆残疾无用,愚陋无知,焉能尽国民之责任,尽国家义务乎……自今而后,凡我女子,苟人人以中国之患难为己之患难,中国之腐败为我之腐败,抱此思想,达其目的,则中国兴如反掌耳。”林宗素《女界钟·序言》指出:“特欲以自鞭策我二万万之女子,使之由学问竞争进而为权利竞争。先具资格而后奋起夺得之,乃能保护享受于永久。”何香凝在《敬告我的同胞姐妹》中高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固男子之义务……然则天下兴亡,吾二万万同胞安能漠视哉?”1904年7月,刘瑞容在《女子世界》发表《贺英国妇女得选举权文》一文称:“现虽处黑暗之世,然二十世纪民权、女权均大发达,我二万万女同胞,终必有参政之一日。诸姊妹其勉之!”1907年,秋瑾在《中國女报》发刊词中称:“欲结二万万大团体于一致,通全国女界声息于朝夕,为女界之总机关,使我女子生机活泼,精神奋发,绝尘而奔,以速进于大光明世界,为醒狮之前驱,为文明之先导。”女学这件事,往大处说,关乎国家的强弱兴衰;往小处说,也关乎风俗人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妇亦有责,目的所在矣。吕碧城《论某督札幼稚园公文》指出:“女子亦国家之一分子,即当尽国民义务,担国家之责任,具政治之思想,享公共之权利。盖中国者,非尽男子之中国,亦女子之中国也。”《中国新女界杂志》1907年第6期所刊许玉成《女子经济独立说》一文道:“当今中国,国步艰难……一发千钧的时代,我们中国四万万同胞,应负的责任非常重大;我们二万万女同胞,应负的责任更重。”1917年第2期《中国实业杂志》刊发李文权《闻电话特用女司机生而有感》云:“中国人口号称四万万,女子去其半……”
1912年6月15日,内阁总理唐绍仪辞职后,同盟会国务员也随之,袁世凯加以挽留:“君等为建国元勋,值此国家初创之时,正是我辈大展鸿图之机,岂可激流勇退,还请诸君收回辞呈。”蔡元培则称:“我等并非不愿投身国家建设,实乃授事以来,屡进屡退,对国家毫无裨益;如今唐总理辞职,内阁亦应解散,恳请辞职,以避贤路。”袁微微一笑:“君等何必自谦,本大总统恳请各位留任,我亦代表四万万国民慰留诸君。”蔡则彬彬有礼地回称:“我等代表四万万国民请大总统准我等辞职。”言毕,蔡等人即行告退。
孟子曰:“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不仁的根源何在?1919年9月5日,还是北大学生的傅斯年便感慨道:“中国的政治,不特现在是糟糕的,就是将来我也以为是更要糟糕的。两千年专制的结果,把国民的责任心几乎消磨净了。”此般情形下,民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官则割据一方,欺诈百姓。卡夫卡说:“这个国家允许民众行走的道路,只是一根根绳索,它们或绷紧在高处、或贴近地面,这些道路并不供人行走,有用来展示的、有用来绊人的。所有的人迟早会被这些绳索绊倒,连设置拉扯绳索的人,也难逃绳网。”社会底层被严厉控制后,向上的变革不可能再发生,只有向下退化的通道敞开着。“鬻棺者欲民之病疾也,畜粟者欲岁之荒饥也”,专制者设置的愚民之术,欲民消弭责任心也,此术利己害人,“莫为无人欺一物,他时须虑石能言”,至愚者往往至恶,到头来火炽水溢,障之甚难,终是损人不利己,此即得失之定数也。掀翻专制统治者,无论内因外因,皆久被压制的愚民所为,采取的方式或许不同,但本质无异,故曰责任心呈双向,为中性。直至抗战全面爆发,大是大非面前,才有了不分种族、地域、年龄、性别奋起抗争之勉强局面,强调的仍是“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
近代中国受尽欺凌,痛苦不堪,遂有人将矛头直指传统文化,然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虽曰陈词滥调,却在任何条件下都有意义,此即传统文化之活水源头,真正的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精神之所在。
流血飘橹,屡败屡起,投鞭断流,前仆后继,尽可以被毁灭,却不能被打败。抗战之胜,百年雪耻,先辈们以不惧英勇牺牲、寸土必争的精神,完成了应尽责任,也赢得了自身尊严。四万万五千万,不仅是组数字,还是场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