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善山羊

2023-05-30 12:57王清海
西部 2023年2期
关键词:小格阿拉善巴尔

王清海

二〇二二年秋天,在“山羊杯”文学比赛上,我又一次见到了阿查娜。这时她已经是巴尔学院的院长了。

阿查娜给这次比赛出的题目是“消失”,她说完题目就离开了。

她在离开的时候看到了我,在人群的簇拥下朝我微笑点头。很多年过去了,我又一次近距离看到了她,我仍能看到她下巴上的伤痕,但那妆容精致的脸与离开草原时的枯黄面庞判若两人。

我想跟過去叙旧,但她被很多人包围着。我想去学院找她,一想到人和人之间隔阻的地位、金钱、关系圈子,念头就被掐灭了。

我从一出生就很少离开草原。绿草,黄沙,羊群,骆驼群,我在草原上纵情呼喊。我与草原上的万物交谈,我将我们的谈话写成文字。我从高中毕业到现在,已写了二十年,我没觉得有什么,这只是我的草原,我把在草原的生活告诉了别人而已。

很多杂志和报纸都刊登了我的文字,有人称我为“作家”。这是一个不知所谓的称呼,我从来没有接受过。

参加这次文学比赛,是因为比赢了可以牵走那头体格高大的阿拉善白绒公山羊。我老婆非常希望能得到这样一头公山羊来提高我家羊群的品质。

“老板子,我这次去了一定给你赢回来。”我出发前信誓旦旦地说。

“老板子”是我对她的称呼,喊了这么多年,我都忘记了我老婆有一个更美丽的名字。她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在她眼里,我写东西是毫无用处的,她更希望我喝酒、骑马、宰羊,用彪悍的身体对她说话,而不是那些文字。

尽管对我跑到二百多公里外的城市参赛不满意,她还是站在帐篷门口,一如既往地支持我的每一个决定,看我钻进车里,与我挥手作别。车行驶了很远,我看见她骑着她的“黑玫瑰”奔跑在草原上,云天与她一起映在我的后视镜里。我越走越远,她和马儿就孤单地站在草原上。

起风了,鹅观草顶着灰白的小穗洋洋洒洒站在她们脚下。两只小鹰从车顶掠过,逍遥在无垠的天空。

阿查娜当年考上大学离开时,我也曾这样送过她。阿查娜头也没有回地走出了我的视线。我在草原上不甘心地站了一天一夜,直到天上飞下掩埋一切的大雪。

1-1=0,是1的消失。

1+1=2,仍然是1的消失。

比赛是草原上一个养殖组织举办的,巴尔学院负责出题和评审。很多收到参赛邀请的人,听到奖品是一只公山羊都放弃了。我是从一个弃权的作家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便厚着脸皮说,那只阿拉善白绒公山羊的品种极好,我家需要。他就向养殖组织推荐了我。

另外的四名参赛者,来自祖国各地。有个帅气的中年人,跟我握手后,说自己是来自云南的医生。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跟我握了手后,用夹着英语的普通话,说自己来自广州。他们和我打了招呼后,找到各自的座位,开始写“消失”。

还有两名参赛者是沉默的一男一女,男的留着长发戴着耳环,女的则汉服流苏,宫装云鬓。他们都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话与话就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屋子里只响着电脑键盘的敲击声,如同春天的雨水响在草原上,时而迅急,时而静默,每一滴雨水都会在草原上迎回离开过的生命。

阿查娜是从沙漠来到草原上的。

沙漠和草原是紧挨着的。漫天黄沙走尽,就是绿得梦幻般的草原。

她来的那年十岁。她望着雨水落在草原上,惊喜地狂奔入雨中,草和花在她的脚下入泥,她像花朵一样绽放在草原上。

我看呆了,呼喊着:“美丽的阿查娜,你长大了要嫁给我。”

阿查娜十岁那年,她的阿布(父亲),带着他的沙漠冲浪车队去救人。车回来了,别人回来了,他却永远留在了那里。阿查娜的家人不肯相信,可是茫茫大漠里,回不来的,就是回不来了。

阿查娜的阿布活着的时候,就想带阿查娜来草原,告别满眼黄沙,开始遍地绿意的生活。他去世后,阿查娜的额吉(妈妈)就带着她,成了我们家的邻居。

阿查娜对我的呼喊没有回应。她跳起安代舞,我扮着鬼脸冲了过去,她却停了下来,跑回家里。我发疯一样地对她好。她来到草原半年后,在梭梭丛中摔倒,划伤了下巴,鲜血洒在了灌木丛中。我拿起砍刀,打算砍了附近所有的梭梭丛。直到我的衣服被梭梭丛挂烂,手上被砍刀绷出了口子,屁股被阿布打开了花,我才停了下来。但我的心里却希望永远都不要停止。

这场比赛和我当年砍梭梭丛一样幼稚。我并不能理解这场比赛为何如此设置,只来了五个人,还要现场写作。我还是来参加了比赛,那头阿拉善山羊吸引着我。

戴名表的医生写得最快,对着键盘一阵敲击后,起身,环顾四周,走到我身旁,邀请我吃午饭。我无奈地指了指一片空白的电脑屏幕。他摇了摇头,微笑着说:“看你面色发黄,要多注意睡眠。”然后就离开了。

我该写什么呢?是写那条我养了十多年的狗——聪明的“云朵”,它陪伴了我十三年,自知寿命将要结束时偷偷离开我,躲进梭梭丛中消失?还是写草原上不断变幻的季节里,长大又离开的羊群?是写那些离开我们的阿布和额吉们?还是写大草原上离开又出现的阿查娜们?

这些都不是,只要我还记得,他们就都没有消失。只不过是1变成了0,或者成了2。

我的老板子也知道我爱过阿查娜,草原上和我年龄相仿的人都知道我爱过阿查娜。我事先告诉了老板子,可能会遇到阿查娜。她只是撇了撇嘴,这个遥远的名字对她起不了任何波澜。果然,阿查娜匆匆地出现在我面前,又匆匆地离开了。

也许对于阿查娜来说,我才是消失了。

我很想以她的视角写一个消失的我。我在那里思考的时候,长头发的男人和汉服女人选择了默默离开。

广州来的学生站起身来看了看我,又坐下去写了。

思绪就是草原上的羊群,同样是那些羊,但分得太散,是照看不过来的。我收拢了内心奔跑的羊群,开始写:

草原的鹅顶草被七月的风摇摆得忘乎所以,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开,沙漠人的后代发出“呵呵”的笑声。从沙漠到草原是一种选择,这次也是。

难得的一次主动放弃,庆格尔泰远远地泪流满面。我总在盼望他会不会奔跑起来挽留,像一匹马儿在草原上发怒。

我的想象随着一片流云远去,不知飘向何方。

庆格尔泰不会放弃他的牧场,我也不会放弃自己的理想。

时间和精力都是为大事业准备的口粮,草原是为成为远方。消失了的眼前是为了更好地开始,命运给我准备的不再是空荡荡的回响。

一个年轻人,或者说一只雏鹰,必须是充满渴望的,不能被改变的,向往着远方的。庆格尔泰,只能算是草原上的一只羊,永远为了他的食物,在青草间挣扎。

他也不会消失。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消失呢?物质间只不过是变换了一种形式。何况人。

我仿佛又回到了草原,沉浸其中。

“老师您好,另外几位老师哪里去了?”一个穿着高跟鞋的服务员温柔的声音水一样弥漫过来。

“我不知道。”

“他们的征文都没有提交,人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我说着,抬头看,广州来的那个学生也已经离开了。

作为唯一留下来的参赛者,我凭着一篇没有写完的文章,毫无悬念地得到了那头阿拉善白绒公山羊。它个子高大、皮毛光亮,头戴红花,威风凛凛地站在领奖台上。颁奖的是养殖协会的主席,我曾在电视上看到过他,胖手柔软而光滑地紧握着我的手,說:“祝贺您庆格尔泰先生,获得了这个意义重大、风格独特、史无前例的奖,实至名归。很高兴这只阿拉善山羊没有离开草原,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我把羊牵到自己手里,它用傲慢的眼神扫了我一下。我平静地看了它一眼,它似乎在我身上看到了草原,马上垂下了头,伸出小舌头去舔拴着自己的绳子。

草原上的羊都没有绳子,它们在宽阔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奔跑。

我说:“您是怕它到了别的获奖者那里,会被马上宰掉吗?”

他微笑,没有言语。羊也很沉默,自始至终没有“咩”一声。

我以为在颁奖典礼上可以见到阿查娜,直到我牵着山羊与组织比赛的人员一一道别准备离开时,仍然没有见到她,也没有人提起她。

我在车旁见到了那个广州来的学生。他开始用普通话跟我交谈。

“叔叔您好,我可以跟您一起去草原吗?”他说。看到我犹豫,他又说:“我是在广州出生的,我爸爸是在沙漠附近出生的,我想去那里看看。”

“沙漠有什么好看的?你不如去草原,风吹草动,一眼万里,很美。”

“好,那我就去草原吧。”

“你们几个都是来旅游的吗?一个字不写都跑了。”

“差不多吧,至少我是。一只山羊对于我们来说是累赘。我叫苏小格,感谢叔叔载我一程。”

草原茫茫,有人愿意去旅游,我也很愿意接待。何况,他本就是这里的一份子,只不过是转了一圈以客人的身份回来了。

我让苏小格坐前排,可他一定要在后面帮我照看羊。白绒山羊卧在后排座位上,苏小格坐在它旁边,扶着它。我开着车离开宾馆,街道上车来车往,喇叭声此起彼伏。

这真是一只很听话的羊。我以为它会有野性,会奔跑,会挣扎。来参赛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该怎么把一只羊带回去。

它却这么听话。这是一只被驯服过的羊吗?也许是它信任我吧。

山羊信任地眯着眼睛,任由我驱车前行。苏小格也将身体靠在山羊身上,微闭着眼睛。

我很想问他一句,你就这样信任一个陌生人?任由他载着你去一个从没有去过的地方?山羊可能会被陌生人宰杀,苏小格也可能会被陌生人改变命运。起因,都是因为太过于简单的信任。

我没有说出这句话。我知道我不会辜负苏小格和山羊的信任。

车驶出了城,公路两边隐约已见草原。苏小格的眼睛睁大了。

“真正的草原还有一百多公里,我的家在那里。”我对他说。

“叔叔,你要带我去你家?”他说。

“那你要我带你去哪里?”

“我要去草原。”

“草原就是我的家啊。”

“今天出题的巴尔学院的院长阿查娜,就是从沙漠那里来的。”苏小格主动跟我说起了这些,“她是在沙漠里长大的美丽女人,是我的偶像,我就是听说了她来出题,才想着参加比赛。她出的题很好,‘消失,一定跟茫茫的大漠有关系。叔叔你想啊,沙漠是能掩埋一切的,一切在那里都是消失。”

“我认为世上没有消失,所谓的消失,不过是转换了另一种形式。比如,1+1=2,1只是在2里;1-1=0,1也不过是变成了0。阿查娜也不是在沙漠里长大的,她在草原生活了十年呢。”

苏小格笑了,说:“叔叔,你不要举那么怪的例子,1啊0啊的,容易让人想到别的地方去。世上的事情很简单,看到的就是存在; 看不到的就是消失。我就是这么理解的。你看,果然都是旅行的。”

我顺着苏小格所指的方向看去。那个来自云南的医生,正骑在一匹罕见的白骆驼上,举着相机四处拍照。我减缓了车速,降下了车窗。

“叔叔,我们去草原,你要不要一起去?”苏小格朝他喊。

医生朝我们摇摇头,还送给苏小格一个飞吻。

“你们去吧,我时间不够。”他说。

我提了车速,医生很快看不见了。我问苏小格:“医生看不见了,是消失了吗?”

“对啊,我们此生都很难再看见他,没有见到他之前,都是消失。”

“可他人是存在的啊。”

“对于我们来说,难道不是消失了吗?”

“那就是相对了。凡事只要一扯到相对,就好解释了。我总觉得相对就是糊弄人的,只要一对比,总会比出来理由的。”

“我也觉得是,不过讨论这个是一个很无聊的话题。”

“是的,包括写作也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你怎么知道阿查娜院长来自沙漠?”我说。

“是啊,你怎么知道她在草原也生活了十年?牧民不是逐水而居吗?”苏小格问。

我笑了,说:“现在都是固定的牧场,没有人再来回搬家了,一切都是会改变的。”

苏小格说:“牧民都很有钱,一头头牛羊都是行走的黄金。住在城市里的人,很多为了每个月的一点工资苦苦挣扎,还真不如在草原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自由自在。”

话题从“消失”这么高深的东西猛然回到现实,我从后视镜里看了看抚着白绒山羊的年轻学生,眉宇间的沧桑感与年龄相差极大。

他一定是在现实里饱受挫折了,我想。我轻声道:“各有各的好处,人吧,总是各有各的归宿。”

苏小格沉默了,我也没有再说话。我没有告诉他,我和阿查娜不仅是邻居,而且还是非常好的伙伴。

阿查娜离开草原后,我依旧关注着她。我经常去她家,虽然是邻居,但草原上的邻居隔着一个十几公里的大牧场。

我骑着马儿,迎过清晨的朝霞,也踩过落日的余晖,伴过疏冷的星月,淋过突至的雨雪,给她的额吉送去各种各样的食品。她的额吉咳嗽一声,我都会骑着马去很远的地方给她买药。我一直相信,阿查娜会知道我做的这一切,就算她不知道又怎么样呢?我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我就是要做这些。

阿查娜大学毕业后,她的额吉便卖掉了她家那巴掌大的牧场去了城里,说是要和女儿生活在一起。她家买牧场的钱,听说是阿查娜的阿布为了寻人消失在沙漠里的赔偿款。阿查娜的额吉认为,这些钱应该还给阿查娜。

一年后我从羊贩子那里听说,阿查娜用卖牧场的钱在城里买了房子,而她的额吉并没有住在那座房子里,而是回了沙漠。

几年后,我托沙漠那边的一个朋友寻找阿查娜的额吉。

朋友问我:“你找她做什么?那是阿查娜的额吉,你跟她没有关系,你跟阿查娜也没有关系。她回沙漠,是遵从她的内心。她需要你的寻找吗?你的寻找对她会不会是打扰呢?”

那个朋友是我参加一次文学培训时认识的。培训两天,我们在一起醉了两天。他特别能喝酒,与我的酒量相差无几,我们相约以后在草原或者沙漠,再比拼个高低,但不知道那天在哪里。

大概文字容易袒露性情,写文字的人也特别容易相处。

苏小格能轻易相信我,跟我们都喜欢文字有关系吧。草原离这个城市有几百公里,大路小路不断变换。而他,稳稳坐在那儿,全然不管我如何变道。

离城越远,车越少。大路上的车已经零星,何况我突然转向走小路,只有望不到边的草原和看得到边的蓝天。

苏小格说:“叔叔,停一下车,我方便一下。”

一路奔行了那么久,我也有了尿意。跟他一起下车,在笔直的公路旁边,我们并排站立。

他方便完后,没有回车,而是拿着手机四处拍照。这些风景在我眼里,是连看都懒得看的日常,在苏小格眼里,却是让他兴奋得欢呼的景色。

我能理解,每个人的兴奋大都来自陌生。

他拍了一张照片后,递给我一支烟。

我说:“我不抽烟。”

苏小格说:“叔叔,这是我从广州带来的,吸一口吧。”他说着,燃了一根,靠在车上,吐出一盘烟圈,但很快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濃厚的烟草味飘来。在这草原上,在公路上,两个刚撒完尿的男人,吸一根烟,也确实更有情调。

我接过来,叼在嘴里。苏小格的火机在手里晃动一下,立刻冒出淡蓝色的火焰。我凑过去,他帮我点燃。我深吸一口,一阵清凉的感觉袭来,像是草原的春天,开满了无边无际的野花。

“什么牌子?”我说。

“我也没看过,不过挺好吸。”他说着,深吸一口,又吐出烟圈。

我也深吸一口。草原上的野花中间竟然站着阿查娜。她穿着离开草原那天穿着的衣服,大声地朝我呼喊:“庆格尔泰,你一定要娶我,你不要娶别的女人。”

我心里一阵恐慌,这是幻觉,这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已经消失的时光和爱人,怎么会重新回到身边?我看向苏小格,他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我甩掉手中的烟,想去拿手机。阿查娜一步一步向我走近,露出狰狞的面容。她将手伸向我的衣服,解开我的扣子。我能感觉到她冰凉的手触及了我的身体,想拿走我的所有。我面对阿查娜的逼近,却无力反抗,恐惧地闭上了眼睛。

我曾经也想过与阿查娜的重逢。在与老板子结婚的前几年,阿查娜还在我的梦里出现过。我梦到过她躺在我的身边,温柔细腻,我正想去拥抱她,醒来旁边却是老板子热乎乎的身体。我梦到过她跟我一起谈论文学,我像听经卷一样听着她讲课,她的手轻敲在我额头上,说我不是一个好学生,我就认为我不是一个好学生,我还想继续听她讲课,但总是会被老板子的呼噜声吵醒。

我知道她成了巴尔学院的院长后,就再没梦到过她了。最初的断绝来往,也是我主动进行的。

那时她刚刚在巴尔学院找到了工作,凭借着工作认识了很多衣着光鲜的人,她与他们拥抱、合影、发朋友圈,参与对方的社交。作为朋友,我当然替她高兴,给她发了祝贺信息,却长久得不到回应。不断绝来往,其实也没了来往。

我主动删除阿查娜的微信后,关注了巴尔学院的一切平台。最初,这些平台上偶尔会有阿查娜的消息,有的还配有图片。她在人群之中,会露出一个侧面或一个远影。她清瘦而谦虚,脸上永远是微笑的表情。我感觉很陌生,草原上的阿查娜是爱哭爱笑的,脸上的表情比四季丰富得多。

阿查娜当了副院长后,平台上她的消息多了起来,我经常会在上面看到她去哪里讲课了,去哪里学习了,去哪里参加会议了。在二〇二〇年的冬天,还出现了她被审查的消息。我焦虑万分,动不动就对老板子大声吵嚷,她都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她错在了哪里。

还好,那个消息很快被删除了。没过多久,平台就出现了阿查娜升任巴尔学院院长的公示。巴尔学院的平台上开始不遗余力地展示着她的工作、生活,展示着她的能力、魅力。我看了几次之后,就不再关注巴尔学院的平台了。巴尔学院的院长不是我认识的阿查娜了,是另外一个人,以至于沙漠的那个文学朋友告诉我,阿查娜院长离了三次婚,跟很多男人都好过,我虽在心里会觉得恐惧,但仍然觉得无所谓。我感叹草原上走出的阿查娜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但也知道她跟我毫无关系。

我爱的是阿查娜永不消失的灵魂,我的身体早已经给了老板子。我不要再接受阿查娜,我开始奋力挣扎,但我的身体已经不属于我,我只有在心里呼喊——不要碰我。阿查娜听到了我的呼喊,双手并没有停下来。我能感觉到她剥光了我的衣服,抚摸了我的身体;我能感觉到我被拖到鹅顶草丛中,她却扬长而去,还开走了我的车。

我醒来的时候,一轮明月挂在幽蓝的天空。只有草原上能看到这般纯净的夜色,我跟我的羊群,跟我的老板子,看过很多这样的夜色。这次是跟一只阿拉善白绒山羊,它绒毛柔细,靠在我身体上,温软的舌头舔着我的手掌。

我深吸一口气,挣扎着坐了起来。衣服的扣子真的被解开了,所有的口袋都被翻过,衣服里的钱包手机全都没有了。来的时候在加油站超市购物时获得的一张优惠券也没有了。

身体上没有异样,刚才都是幻觉。这点我一定要声明。我为什么要声明呢?我只告诉别人我被抢劫了不就行了。谁还没藏着几件心事?

我站起身默默朝前走,阿拉善山羊紧跟着我。

我在草原上失去了方向,虽然月亮挂在天上。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能快速找到人,能报警,能联系到吃住。

我活了三十多年,这是第一次失去方向。草原是我的家,可是这里不是。虽然都是草,长的地方不一样,就不是我认识的草了。我沿着公路朝前走,不知道是来时的方向还是去时的方向。

这条路我是走过的,然而开车走和步行走,白天走和晚上走,完全不一样。

起风了,很冷。无形的风只要吹起,都知道是起风了,谈什么消失与存在呢?就想想起风的时候冷不冷吧。我缩紧了身子,加快了步伐,抵御夜间的寒冷。

我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找到电话,给老板子说一声我被抢劫了,她一定会骑着快马赶来的。我不会听到她的埋怨,更不会听到她的斥骂,我会听到她宽慰我的爽朗大笑。如果我怕丢人,她会帮我瞒下这件事。车与手机、钱包,算什么呢?回到草原上的家,我们一切都还会再有的。

阿拉善山羊跟不上我急匆匆的步子,开始“咩咩”叫。我慢了下来,等它跟上,我们继续朝前走。

草原上的夜干净而整洁,除了风走动,只有我和阿拉善山羊在赶路。我纷乱的心渐渐安静下来,试着分辨方向。不知道时辰,月亮也指引不了我的道路。

这条路我开车要走一个多小时,步行怕是要走到天亮才能见到人。不管走到哪头,只要能见到人就行。我索性不管方向了,只管走。

阿拉善山羊也走丢了。这是我的遗憾。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我就会想到那头阿拉善山羊,弯曲的羊角,细碎的山羊胡子。

我发现它走丢时,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寻找它了。我走得很累,两条腿灌铅一样沉重。而长夜漫漫,没有亮起来的迹象。长路漫漫,没有尽头的影子。

我有种绝望感,感觉我要死在这条路上。

月亮也下沉了,草原上的光更暗淡了。

一阵驼铃声传过来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仔细听了听,确实是驼铃声。我见到了骑着骆驼迎面而来的那个云南医生。

“你好,大作家,竟然在这里见到你,你也被草原温柔迷人的夜沉醉了吗?”他说。

“我,我被人抢劫了,在找回去的路。”我说。

他吓了一跳,急忙把我拉上骆驼。在温暖的驼背上,我立刻就想睡去。他帮我报了警,然后说:“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我特別喜欢草原的夜,就想一个人在这里逛一夜。这是一个浪漫又奇特的想法,你愿意陪我继续逛下去吗?你是草原的主人,我特别想听听你给我讲草原故事。”

他见我不说话,又说:“你一定跑累了,睡觉吧。那个学生为什么要抢你的车呢?我感觉他是个好孩子啊,那么单薄的身子,能把你这彪形大汉的车抢了,他也真够厉害的。我以后出门也得当心点,防不胜防啊。”

他见我似乎起了鼾声,又说:“不要真睡啊,还有很长一段路呢,我骑骆驼过来,跑了大半夜,再跑回去还得大半夜,你要睡着了,我怎么照顾你?我给你讲点高兴的事吧,咱们聊聊女人。那个阿查娜院长,出题的那个,真的很漂亮,我今天听说了她的很多事情呢。”

我才想起了阿查娜。刚才在奔波中,我想到了很多人和事,唯独没有她。

我说:“那个院长啊,跟咱们没有关系,我不想讨论她。”

草原上的风更大了。我抱紧了白骆驼,耳朵里仿佛听到阿拉善山羊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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