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低处的河岸
从十月下旬开始,一直到来年四月,玛曲似乎只有一个季节,天气也似乎只有一种表现——风雪交加,暮霭沉沉,草原沉浸于长久之冬。事实上,从三月开始,草原就醒来了。只是大家习惯沉迷于冬的厚实之中,对自然的苏醒缺少了留意。生活在高原,尤其是海拔三千余米的玛曲,草木不发芽,眼中的春天就没有来临。当草原完全披上新的盛装,万物欢歌,溪流汇聚,黄河奔腾的时候,其实季节已经到了立夏。
报春花和黄花地丁总在无人注意时悄然开放,当然时节已经到了四月底,它们一直会延续到六月,甚至十月。对后代的繁衍与传播,不起眼的植物总要费尽心思,要把握好高原风向,要掌握好飞行速度,还要选择好适宜生长的地方。
报春花科中的点地梅很霸道,它虽然小,但能葳蕤整片草原。林缘、草地、疏林或路旁,但凡温暖、湿润、向阳的地方,它们就会落地生根,新建家园。而黄花地丁的情形就有点不大一样了,它们往往会在草地、路边、田野、河滩等处,开出大片大片的花朵来。
黄花地丁就是蒲公英。高海拔的玛曲草原上,它是很稀罕的。四月底,我在玛曲黄河大桥向阳的一段公路与草地夹缝中,看见了一排蒲公英的盛情开放。蒲公英在高海拔的玛曲草原提前开放,真让我有点吃惊。实际上它告诉了我们一个事实——首曲黄河生态系统得到了很好的恢复。在不断向东南方向的草原继续深入时,那个最朴素的事实不断得到有力的证据。我也突然明白,生态的恢复越来越好时,我们才有机会看到更多更早的春天。接下来的两个月之内,绚烂的各种格桑花会开满草原,一直到十月,它们将轮流更替,在不同的时节由坚强变得脆弱,最后交出孕育许久的果实,之后沉入大地,等待高原之春的再次来临。
不断沿东南方向的草原深入,群山于千里之外,成了一道模糊的轮廓。草地上却突然多出了人群,他们将沙化草地处的石头捡拾出来,然后用土填平,撒上草籽。看起来活不重,但高海拔的四月的风常常卷裹着雪粒,所向披靡。可他们依然乐此不疲,将一粒粒草籽认真地埋在土地深层。四月的羊群同样勤快,它们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朝风雪狂卷的山丘跑去。牦牛却很安静,它们在帐房附近,像一排排雕塑,深情地凝望着远方。这样的场景令人赞叹,也让人悸动。一直以来,我梦想着有一座牧场,往返于季节变换的草原与河岸之间。可是我无法放弃已拥有的安然日子,也无力扛起更多的艰辛,因为衣食生计限制了我远行的脚步,以至于安贫乐道,再也没有了陶渊明一样种豆的心思了。
原想去河曲马场小学找一个学生,我彻底离开教育系统已有十多年了。学生分到马场小学,经常说起当年和我捉迷藏般的趣事。那真是十分有趣的年代。遗憾的是此时他不在学校,我只好离开了马场小学。我知道,就算他在,也不能满足我在草原上东奔西跑的要求。
河曲马场有了很大的变化,黄河径流之处,植物完好,水源充足,湿地上各种候鸟欢快地舞蹈着。河柳在河曲马场是最具典型的一道风景线,当然,对风景的留恋只是消闲的理由。尽管如此,我还是在马场住了一晚。其实,我心中惆怅的是如何去河岸很低的采日玛。听说那段路依然十分难走,没有熟人带领,极有可能误入歧途。想想看,五年之前的那个夏日午后,我从县城租车去采日玛,整整花了四个多小时。不过我还是会坚持下去,沿着羊群的道路一直走,总能到达理想的营地。在茫茫草原上,羊群才是慧眼如炬的智者。也只有它們,才是你迷途之中唯一的向导和朋友。
时间已经是五月了。从河曲马场返回,刚到黄河大桥,雪粒就变成了雪片。五月的雪很重,下落速度也很快,来不及在空中舞蹈,就掉到地上。也来不及故作坚硬的姿势,就变成湿漉漉一片。落在草尖上的雪片愈发迫不及待,瞬间就成了似老鼠眼睛般明亮的珠子。河道突然变得宽阔起来,新栽种的河柳愈发显眼,密密麻麻,成道成片。
雪越下越大,根本没有要停的迹象。看不清前方的路,十米之内,才能看见过往车辆橘黄如猫眼一样的雾灯。路程还很远,按这样的速度,天黑前根本到不了采日玛。
情况有点糟糕,天地彻底连接在了一起。只好停在路边,等待雪小点,再小点。旁边的草原和公路打成一片,已经没有了明显的界限,同时也和远山连成一片,莽莽苍苍,毫无边际。牦牛却比素日更加欢快,露出雪面的枯草直直挺立,它们一边用锉刀般的舌头裹食枯草,一边在风雪中踽踽独行。不同于牦牛,羊群滚动着,但没有大面积散开,它们急切地向不远处的帐房靠近,对直立的枯草视而不见。
四五月的草原青黄不接,那些刚探出地皮的略带绿意的草尖被重雪深深掩埋,羊群只好低下高傲的头颅,等待雪的融化。之后便开始愤怒地穿过山丘,闪电般向灌木丛奔去。
这场雪彻底叫醒了看起来十分懒惰的鼹鼠。整整一个冬季,它们在阴暗潮湿的洞穴里将自己养得膘肥体胖。鼹鼠视力不发达,很害怕阳光,可依旧从草丛掩饰下的洞穴里探出脑袋,和邻居相互问好,互传讯息——哦,草已发芽,热闹的时节即将来临了。
后来,我还是放弃了去采日玛。虽然雪停了,但暮霭沉沉,去采日玛的路布满泥泞,必须要等到天朗气清。
我决定在阿万仓住一晚,等待天气的好转也只能看运气了。因为草原上天气多变,仅靠天气预报决定出行路线,就有点幼稚了。
阿万仓在玛曲县城南部,黄河在华尔庆山附近,冲出狭窄的木西合沟,流入宽阔的阿万仓乡贡赛尔和俄后滩草原之间。此处地势平坦,河岸极低,河水落差最小,水流宣泄不畅,形成许多河汊、水潭和沼泽湿地。阿万仓在黄河的臂弯里,充分享受着汊河与沼泽的关爱,因而这片广袤的草原水草丰茂、牛羊肥壮。草原上条条溪流弯曲纵横,沼泽星罗棋布,也成就了著名的贡赛尔喀木道湿地风景区。
贡赛尔喀木道是贡曲、赛尔曲、道吉曲三条河流与黄河汇流之地,是以西北的贡曲、赛尔曲,东面的道吉曲汇合处为中心的盆形草原区,面积约二百平方千米。自然景观的形成源自人们对景观的赏识与赞美,而像贡赛尔喀木道这样的景观,实际上没有必要去大肆宣扬。因为它的气势磅礴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对其无尽的赞美也远远落后于它雄齐万变之宽广。
大自然给予我们无限美好的景致,浩瀚无边的辽阔也往往令人失语。没有阳光和云朵,看不清草原的大动脉,毛细血管更是深隐苍茫之中。唯有远处的雪山横成一道屏障,好像无垠湿地的钢铁门牙。山顶的白雪与山涧的雾霭有明显的界线,而雾霭与草地一片混沌,无法分开。如果在八月,这里就不会如此宁静。各种鸟鸣、虫鸣,甚至牧人或流浪者的歌唱,都不会缺少。此时我站在贡赛尔喀木道,看不清湿地与溪流相互辉映,北方的刚劲与江南的轻柔完全融为一体,在低处的河岸,羊群也仿佛是盖在大地之上的一层灰白毛毯。
没有来得及好好拥抱一下春天,立夏就到了。我怅然抬头,望着茫茫草原,竟有些不知所措。
晚上住在一个同学的杂货店里,他非常兴奋地给我说,玛曲位于黄河上游,蜿蜒流淌的黄河在这里获得了充分的滋养、补给,形成了闻名遐迩的“天下黄河第一弯”。不同于中下游,黄河在这里尽显秀美之色……
我笑了笑,没有提及黄河与草原,他似乎有点失望。
杂货店很大,各种铁器,布匹,乃至蔬菜,凡是草原上缺的东西,这三间店铺里都能找到。老同学知道我喜欢跑玛曲,也知道我喜歡游山玩水,因而当我出没于阿万仓,不去找他,他是理解的。按照他的话说,是我们有工作的看不起下苦的。
同学是小学时代的同学,我当然记得名字——孙言希。几十年光阴过去了,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孙言希在阿万仓安家已二十余年,由当初的毛头小伙,变成了历尽沧桑的中年人。最初的小摊点,也改换成现在的百货铺,同时言行之中多了骄傲和刻薄,还夹带着嘲讽。
孙言希从饭馆剁来五斤羊肉和五斤牛肉,完全用肉来招待我,显得大气阔绰。
我说这么多肉,根本不如一碗面实在。
孙言希露出尴尬的笑容,说,好心得不到好报。
我们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突然间为自己住在他的杂货店有些后悔。实际上,我还是抱有私心的,想从孙言希那里听听关于黄河湿地的保护情况。不过孙言希说起了他往日的辛苦,也说起了当下的艰辛。由于今年的生意不大乐观,辽阔的草原上,他只好随同草原灭鼠队挣点“光阴”。
大规模的草原灭鼠队似乎刚刚兴起,源自对黄河上游生态的极力保护。
高原鼠兔喜欢在草场退化的地方打洞筑巢,而散落在洞口的土壤会结成板,导致草无法生长,加剧草原退化。除了鼠兔,鼢鼠更喜欢在地下建“豪宅”,包括仓库、卧室以及娱乐的各种场所。它们建“豪宅”带来的代价,就是地下被挖空,草皮层被拱起来,形成沙土堆。马匹经过,大多因为踩到松软的沙土堆和鼠洞,往往马失前蹄。灭鼠除了设置鹰架和投毒外,弓箭射杀是最有效的。孙言希上学时就背着弓箭于田地间射杀鼹鼠,那时是为保护庄稼,此时为守护家园生态。孙言希把灭鼠的事情渲染得很高大,事实也是如此。不过我想,他的意识里是否真如此?因为他提到鼹鼠的皮子是可以卖钱的。
水多草好的地方没老鼠,有鼠的地方,就说明生态保护得不好,原因是老鼠挖洞时挖断了草根。老鼠少了,草自然就长好了,长高了。
灭鼠半个月,功劳大着呢。孙言希说,既然住在草原上,就要把草原当成自己的家。
前几天,就是四月二十八号,黄河上游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主题实践活动在黄河大桥南岸举行,你知道吗?孙言希问我。
这是件大事情,我当然知道。
凝心聚力黄河首曲,倾情涵养世界水塔。甘南州十万余名党政干部、僧俗群众挖坑培土、栽树种草,又以全州范围同步开展黄河上游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主题实践活动作答。这既是深入贯彻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生动实践,也是奏响新时代黄河大合唱的澎湃乐章;既是纵深推进山水林田湖草沙系统治理的创新路径,也是加快建设青藏高原绿色现代化先行示范区的务实举措;既是激发提振广大干部群众干事创业信心斗志的平台载体,也是不断满足各族人民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实际行动。
孙言希流利地背诵了当日报道,我非常吃惊。
我说,你背这些干吗?
孙言希说,脑子不行了,我背了两个早上,才背熟悉了。
我说,没必要背诵的呀。
孙言希说,夏天来草原的人很多,看起来个个都是大款,可就是不知道保护环境。一到草原就肆无忌惮,我就是背给那些来草原旅游的大款们听的。
我哈哈大笑,说,你真是用心良苦。
孙言希也笑着说,真的,你没看看整个镇子上的人都在行动吗?住在这里,就要把这里当成家。
我突然想起了河曲马场附近草原上的那些劳动者,也似乎看到了草原灭鼠队冒着风雪踏鼠洞而行的情景,心里对这个财迷心窍的老同学有点另眼相待。尽管劳动里包含了生存的需求,而生态保护不是隐藏在生存背后的关键所在吗?
破晓时分,天空活跃了起来,一团一团的云奔跑着,风依然很紧。远处是轮廓秀美的雪山,眼前是浓雾包裹着的湿地。太阳很快就出来了,这里一定会色彩斑斓,风景无限。
冬虫夏草和独一味
采日玛镇地处黄河首曲南畔,距离玛曲县城一百五十多公里。对采日玛有着特别的情感,大概源自八年前的那次冒险。
八年前,我去齐哈玛看朋友。说好一同去看首曲日出,然而那段时间我的朋友要去齐哈玛最遥远的村子宣讲。基层工作不容忽视,他找不出更好的理由陪我去看日出,只好在采日玛那边做了相关安排,主要是河口的渡船。两天后,我独自出发了。
从齐哈玛到采日玛只有七公里,路依旧是返回玛曲县城的那条路,中途向东,穿过一座吊桥便可到达。采日玛吊桥是一九八六年修建的,桥面上积满了泥沙和碎石,看起来已经很陈旧了。齐哈玛和采日玛往来的唯一途径就是这座吊桥,牧民们为了使这条唯一的通道在岁月里能够保持长久,在桥的两边垒起了两堵很高的石墙,目的只有一个,不允许大的车辆通行。
现在的情况依然如此。再次踏上那座桥,那幕令人难忘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了。
当年到达采日玛后,没有在乡政府停留,直接去了塔哇村委会,因为那边的人已经等了很久。到了塔哇村之后,索南他们开始谈论工作,谈论草原沙化的治理情况。我看着天边不断涌起的乌云,开始发愁,因为我的下一站是采日玛对面的唐克。采日玛和唐克虽说只有十余公里远,但草原上的行程往往不随实际距离来确定。
我决定要提前离开,因为一旦下雨,要困住好些日子。他们知道我迟早要去唐克,所以没有执意挽留。塔哇村村委会书记给渡口处打了电话,然后让一个叫栋才的中年人用摩托车送我去黄河岸边。
从塔哇村出发,行走不到五公里就找不见路了,眼前全是一滩一滩的水草地,摩托车渐渐缓了下来。阴云越来越重,迎面扑来的风中已经有了雨星。
栋才对我说,这样下去,你就到不了唐克,到时候想返回都是问题。茫茫草原上,如果遇到大雨,那只好坐以待毙了。我在心里也不住叫苦。栋才的技术很好,他突然调转摩托,从散开的一处铁丝围栏空隙飞驰过去。草地上到处都是由于冻土而形成的凹坑,我险些从摩托车上倒栽下来。栋才大声说,抓紧,掉下去就完蛋了。我紧紧抓住他的衣服,贴在他背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草原上的雷声似乎没有城市里那么响亮,反而很沉闷,很厚重。闪电在头顶叫嚣,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摩托车的吼叫分外刺耳。我知道栋才突然选择穿草原而过,是因为怕遇到大雨而耽误渡船。我还知道,草原承包到户以后,是不允许他人随意践踏的。栋才大概是考虑到时间的紧迫,才做出十分为难且不得已的下策来。
依旧没有在预定的时间内赶到渡口,大雨就泼了下来。摩托车不敢停,我们在草地上醉鬼一样东倒西歪,滑倒,扶起来,再继续前行。我紧紧贴在他背上,感觉不到冷,唯有担心。还好,赶到渡口时雨小了好多。遥远的天边似有一道光亮,而这恰好让周边的草原立刻陷入无边的铅灰色里。
渡口处开船的是采日玛乡的一个年轻人,我们出发之前,塔哇村村委会书记已经打了电话,他在大雨中焦急地等候着我们。从摩托车上下来,周身仿佛失去了知觉。刚走到岸边,脚下一滑,半个身子已经掉到河里了。幸好栋才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拎了起來。原来岸边的流沙早已吸饱了水分,变得十分疏松。如果没有栋才,我大概早不在这个尘世了。也或许是因为我肩上还有不曾卸掉的重担,我的人生正在路上,我没有完成前生与今世的约定,因而上天有所眷顾。就这样,我幸运地活了下来,一瞬间就过去了八年。八年来,我倍加珍惜时间,哪怕头发越来越稀,我依然坚强地走在布满风雪的路上,昂首挺胸。因为对我而言,的确是赚到了更多的有意义、有价值的生命。
采日玛平均海拔在三千四百米左右,相比县城而言,这里纬度较低,因而有了“玛曲小江南”之美誉。黄河蜿蜒东去,河道离公路越来越近,一切保持着过去的样子。而沿河一带,那片稠密的红柳早已不同往昔了。采日玛寺院背靠群山,向阳,温暖,静谧,安详,加之眼前一泻千里的黄河,更加显得神圣而安详。
没有更高的山峰,也不曾见到更为珍贵的树种,这里只生长着红柳,它们在黄河岸边已形成一道狭长而稠密的风景线。天空湛蓝,黄河远上白云间。我们一直在寻找大自然深藏的丰厚遗产,却忽视了眼前的这道红柳。黄河不炫耀,不张扬,静静享受着河柳的庇护,同时也静静守护着河柳。岁月深处,它们坚守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它们就是草原最伟大的公民。自由难道不是这样的相互奉献?这样彼此付出?或某种看不见的和谐共处?如此看来,我们所谓自由,早就沾满了俗世的贪欲,怎么值得宣扬呢?
太阳在高空旋转着,西边的云彩渐渐翻动着绚丽的身形,草原沉默着,黄河之水天上来,一切仿佛光阴凝滞下的天国。然而景致与时间的对峙没有想象中那么久远。一会儿,天国的边缘处就泛起了猩红。再一会儿,铅灰色也涌现了出来。之后,无边的草原便陷入巨大的寂静之中。岸边的红柳更加庄严而肃穆,不可侵犯。
耳畔似乎又传来了柴油机的声音。是的,八年前的情景挥之不去。去唐克的那处渡口还在不在?依然是他在掌舵?望着平缓而漫无边际的草地,欧吾木山峰像在眼前,又似乎在遥远的天边。
踏上河岸,迈开步子,我记得塔哇村村委会书记的家,也知道他的名字,但不知道他是否记得我。毕竟八年时间过去了。回头看了下清澈的河面和苍茫的草原,我不再像八年前那么脆弱,更不会在莫名的怅然里泪流满面。此时此刻,我已经是赚取了更多的、活着的资本,完全是重生的另一个自我。
贡保才让对我的突然到来并没有显出吃惊,他很热情地招待我,晚上还特意给我加了被子。我知道,采日玛平均气温不到三度,七八月最为适宜,平均气温就十六度左右。不过七八月雨水很多,不宜在草原上长久撒欢。
现在还凉,尤其是天快亮的时候。贡保才让一边添牛粪火,一边说,你到了黄河边,不要太靠边,水很深。
我点了点头,说,这次不去黄河边了。
贡保才让说,这次也不去唐克了?
我说,唐克日落看过好几次,这次不去了。又说,路还是那条路吗?
贡保才让笑了笑,说,已经没路了。这几年草场保护非常好,路让草封死了。
我说,那样也好。唐克的日落景观已经打出了名气,那么就将采日玛的日出隐藏起来。一旦被开发,这里就会人满为患,并不是好事情。
贡保才让连声说,嗷赖,嗷赖(表示肯定,相当于“就是”)。又说,这几年草场保护好,植被厚实,冰雹、暴雨都少了。自然灾害少了,住牧场的人也放心。就算下再大的雪,牛羊靠保畜牧场完全可以过冬。
我说,人为破坏的少了,恢复起来也很快。
贡保才让说,一方面的确是生态保护的观念已深入人心,另一方面也是生活条件好了,很多人都不放牧了,定居之后另谋发展。又说,有些地方属于自然沙化,也是正常现象。自然有自然本身的调节办法,但大家还是齐心协力,沙化地带都种上了草。
我问贡保才让,现在还有人挖虫草吗?
贡保才让想了下,说,还是有,但少了许多。
我说,采日玛有虫草吗?
贡保才让笑着说,到处都有,明天带你去辨认下可以,但不能挖。
又是一个万物复苏的早晨。天空透明,阳光温暖,风虽然很大,但不影响我和贡保才让的出行。初夏的草原已经有了绿意,各种新生的物种们也迎来了值得它们欢呼的时光。
快到金木多扎西滩了,远远地已经看到了黄河吊桥,再往前走,又到了齐哈玛。金木多扎西滩多河谷地带,河流时缓时急,一路奔腾,山清水秀,杂灌丛生。两岸还存有古老的岩画,也出土过石棺墓葬。这里的春天似乎来得更早一些。
穿过草原,沿河谷走了一会儿,贡保才让带我朝一处丘陵走了过去。说丘陵有点过,实际上就是一处慢坡草地。那里肯定有虫草,要不贡保才让不会突然改变方向。
我对贡保才让说,青藏高原海拔数千米以上,昆虫成千上万。偏偏就有一种昆虫,它没有蝴蝶的花艳,也没有瓢虫般耀眼。它酷似败叶,却在枯叶上产卵,然后孵化,掉在地上,钻入高原肥沃的土层之中,历经数年,小虫变成大虫,结茧成蛹,蛹化成蛾。高原不缺菌,菌类成熟分裂,形成孢子。孢子找到合适生存的朽木,又生成新的菌。就这样,某种菌遇到小蛾幼虫,从此这种菌就寄生于幼虫身上,接下来便是孢子发育,幼虫被菌蚕食,几年之后,合而为一。再几年之后,初春始来,万物萌动,菌会从虫子头部长出子座,形成另一种菌,这种菌就是世人皆知的冬虫夏草。
冬虫夏草的形成到底有多复杂?至少,当下的科学技术是无法培育成功的,尽管同时拥有孢子和幼虫。高原气候多变,冬长夏短,而这种孢子和幼虫的结合,也绝非三两年之事。当然,这种孢子和幼虫也只有在高原特有的自然环境下,才能有绝佳的相逢机会。到底是虫还是草,终究无法说清了。它补肾益肺,固精健体,止血化痰之功效却在一千多年前就有了记载。正是因为这个记载,还有它生长的特殊环境,使它成为高原人民心里的软黄金。
贡保才让笑着说,你说得太复杂了,我听不懂。那你说,到底是虫还是草?
我笑着说,不复杂,书上就是这么说的。的确很奇怪,那你说,到底是草还是虫?
贡保才让也笑着说,没有啥奇怪的。那你相信人是猴变的吗?
这个问题比冬虫夏草更复杂,相互无法说服,我只好换了话题。
我说,挖虫草的人都说虫草很诡秘,有福报之人一天能挖很多只,而有些人一天也就挖一两只,是这样吗?
贡保才让说,我没有试过,但挖虫草肯定不是啥好事情,草原到处被挖成疮疤,还谈什么福报?
我说,每年这个时候,满山都是小帐篷。
贡保才让说,每个人都有一双勤劳的手,但用到不同的地方,福报会有所不同。贡保才让见我不说话,又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很久以前,雪山下有个名叫夏草的姑娘,她阿爸在她刚出生时就去世了。此后,雪山下的草原上只剩夏草和她患有脱发、眼花、气急病的阿妈。夏草长大后,白天放牧,晚上用歌声安慰阿妈。夏草是远近闻名的孝顺姑娘,求亲的人挤破了帐篷,可夏草从来没有点过头,因为她立志要养更多的牛羊,买药为阿妈治病。
有天晚上,夏草唱完歌,刚进入梦乡就梦见了山神。山神告诉夏草说,你翻过眼前的雪山,走上三天,那里会有人帮你阿妈治病。第二天,夏草安顿好阿妈后,就出发了。她历尽千辛万苦,翻过了一座座荒无人烟的雪山,最后晕倒在草地上。等她醒来时,见身边坐着一位小伙子。小伙子跟夏草说,他叫冬虫,还说他们那儿的人个个都很健康,许多人能活到一百多岁。夏草说,他们靠什么长寿?冬虫说,山神赐给了他们一种圣药——长角的虫子。于是夏草就跟着冬虫来到他们的家园,并说明了来意。善良的人们热情接待了夏草,并送给她一袋圣药——长角的虫子。夏草非常感动,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他们。冬虫陪着夏草翻山越岭回到她阿妈身边。阿妈吃了长角的虫子后,氣急病好了。一个月后,还长出乌黑的头发来。来年春天的一个清晨,阿妈的眼睛忽然亮了,她看见了英俊的冬虫和仙女般的女儿夏草。可是冬虫执意要回去,夏草对他不仅充满了感激之情,更有爱慕之意,于是坚持要送冬虫一段路程。他们走啊走,翻过了一座座雪山,可怎么也找不到曾经的家园。冬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所有亲人。他伤心欲绝,抱着夏草痛哭。夏草感觉到这事与她有关,非常愧疚,也不禁流下了眼泪。
又一年过去了,夏草阿妈不见夏草回来,就决定去找女儿。夏草阿妈翻过了一座座雪山,她终于来到了冬虫的家园,她相信冬虫和夏草一定在那里。可是那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草动的声音。她没有找到冬虫和夏草,但她在草地上看到一样熟悉的东西——长角的虫子。夏草阿妈一下明白了,那长角的虫子就是冬虫和夏草的化身。
讲完后,贡保才让说,这个故事感人吧?
我点了点头,说,太感人了。冬虫和夏草能做到的,我们却做不到呀。
贡保才让说,单纯为给母亲治病,冬虫和夏草的故事或许有人能做到。很多人挖冬虫夏草是为了贪图钱财,而不是为了亲人牺牲一切。到处挖冬虫夏草,最后家园就没有了,还能谈什么福报?
我们在慢坡草地上又默默走了一阵,我知道贡保才让给我讲冬虫夏草的故事是有指向的。活在尘世,每个人都想活得更好,更幸福。更多的人向虫草索求幸福,谁能杜绝他们谋求幸福的欲望?这个情况犹如拼命采集松塔的松鼠,松鼠吃了松子,才有力气搭漂亮的窝,然后继续采集松塔。我们对家园的建设也是不断创新,破坏周遭环境,之后又亡羊补牢,之后又不住扩展……事实上,有很多类似冬虫夏草的故事已经告诉了我们,家园的防线不仅仅是入侵,而是人为的失守。这种失守里,何尝不满含对生存的渴求?何尝不饱含对幸福的向往?似乎很难分清绝对的对错,环境与生存之间,也似乎只有道义来审判了。
贡保才让走不动了,相比八年前,他的确老了很多。自从卸任村委会书记后,他更多时间用于监视前来草原挖药的人们。他说了,他没能力强行赶走那些人,但他会给他们讲许多关于草原的故事。期间他也说起了另一种药材——独一味。
独一味我是知道的。很早以前的日子充满了苦难。药材值钱,因而老家的人们冒险来草原挖药。我的本家叔叔曾带领着一队人马,他们挖的就是独一味。草原对牧区来说,和农区的农田一样。本家叔叔对草原熟悉,他带人来挖,自己不会去挖,而是替大家放哨,同时看守挖来的药材。听村里人说,挖药材的没挣多少,本家叔叔倒是发了横财。本家叔叔替大家放哨,抽了劳资,同时,他还偷了大家挖来的药材。后来,村里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毒一味”。也正是那个外号,让我从小就知道,草原上有种特别值钱的药材——独一味。
贡保才让说,红军到达草原的时候,独一味救过许多伤员。
是的,独一味是青藏高原特有的一种重要药用植物,有活血祛瘀,消肿止痛之功效。
贡保才让停了下,又说,有那么几年,独一味都被挖光了。草原到处像秃子一样,一滩一滩全是黑土。不过现在好了,很少有人打独一味的主意。生活富裕了,感觉草原也富裕了起来。
我笑着说,说好带我辨认虫草的,我却还没找见一只虫草。
贡保才让也笑着说,虫草看见了你,也是一样的。
他说完之后,闭上眼前,静静躺在慢坡草地上。不过我敢肯定,他一定看见了许多虫草,只是有意不指给我看而已。独一味倒是很多,在草原上它们已经形成了似乎是不可消灭的大家族。
草籽来自不同的牧场
雨一直没有停,公路上水花四溅,群山不见身形,草原朦胧一片。黄河东流,也听不到流水声响。唯有两岸灌木林在雨水中像一堵护河墙,绵延至山谷深处。
到木西合方向S583处,我开始有些担心起来。因为去木西合的那段路一边是植被脆弱的山体,一边是滔滔黄河,而且全是沙路,洼坑大,要依悬崖而行,不容选择。然而,前行不到五千米时,面前犬牙交错般的沙子路也不见了,展现在眼前的全是泥泞。到达木西合至少还需要三个小时,虽然只有七十多公里路。正在犹豫不决时,我看见了路右边立的一个路牌,才知道S583线沙木多至木西合段公路工程已动工,车辆暂时无法通行,看来只好原路返回了。望着前方雨雾蒙蒙的路和两边不断有碎石滑落的山坡,心里有说不出的怅然。
路肯定有,木西合不可能因为路的修建而完全孤立在赞格尔塘草原深处。然而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条返回到阿万仓,一条通往青海久治县。三岔路口设有疫情防控点,于是我走了过去,认真向他们打问。
去木西合现在这条路行不通。一个年轻的警察告诉我说,除非让你的朋友在黄河对岸等你,然后背你过河,再坐车去赞格尔塘。
我说,那边没有朋友等我。
他说,那就返回吧,前行三十多公里,那条路就断了。
我问他,那怎么能到达木西合?
他说,可以到青海久治县,上高速,然后到门堂乡,再过黄河。
那条路我早年走过,太远了。已经下午五点多了,如果执意要走门堂,到达木西合,最早也就凌晨了。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还有别的路吗?群众怎么走?木西合乡上的干部来县城办事怎么走?
他说,听说阿万仓那边有条便道,你过去打问一下吧。
返回的路在感觉上往往比前进的路要快,雨却越来越大了。到阿万仓后,顺利打问到去木西合的路。说路况很复杂,岔道多,一旦驶入草原,迷失方向就很难出来,因为那边没有信号。又说,从贡赛喀木道观景台右边的便道下去,一直向前,中途有一处挂有羊头的路牌,朝着羊头方向走,就到木西合了。
那条路果然是便道,刚开始是硬化的村公路,十分狭窄,可不到十公路,就变成了土路。不但如此,而且湿滑,车子像喝醉一样,心总是要提在半虚空中。还好,路两边全是广阔无边的草原,就算滑下去,也不会致命。
我坚持着小心地往前走,一直到路面突然出现许多大石头和堆起的沙土。幾乎见不到过往的车辆,雨没有停,天空像一口翻过来的大锅。前边是一道沟,大约三百米处,有台挖掘机正在作业。我只好踩着泥泞,去打问情况。
喊了几声,开挖掘机的师傅和机器一样冰冷。或许是机器太高,我太低矮,他听不见,更看不见。突然想起上学时,我们为节省电话费,而又忍不住去约女同学,只好站在她们宿舍窗下,拿小石子使劲朝窗户打去。这个方法果然有效,师傅立刻拉开挖掘机窗户惊讶地看着我。
我大声喊,师傅,麻烦问下,这条路通往哪里?
师傅从耳朵里挖出耳机,也大声朝我喊,你重说一遍。
我又说,师傅,这条路通往哪里?
不知道。他说完就关了挖掘机窗户。
我再次朝挖掘机窗户扔了几粒小石子。这次他有点恼怒了,拉开挖掘机窗户,大声说,不知道,我是干活的,又不是探路的。
我说,麻烦你了,去木西合的路是这条吗?
你走错了,这条路去哪里我不知道,但到不了木西合。他说完就关了挖掘机窗户,认真挖着沟道中的污泥。
雨一刻都没有停,泥泞越来越多。还好,两道车辙之处没有积水,之外全是虚土和泥泞,一旦滑入虚土之中,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
天空突然亮了一下,四周乌黑的云层里也透出花白来,但雨始终没有停。幸好对面来了一辆皮卡车,我无法避让,皮卡司机明白我的意思。皮卡从虚土中飞驰而过,泥团像翻涌的浪涛,死死封住了我车的侧面玻璃。皮卡司机将车停在前面车辙处,下了车。我也慌忙从车上下来,跑了过去。司机是本地牧民,我们头碰头点着烟后,相互笑了笑。
他用藏语和我说话,我摇了摇头。
他又问我,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里?
我说,木西合。
他愣了一下,又说,天快黑了,还很远呀。
我说,再远也要去。
他说,那你走错了。又用手指了指前方,说,那儿有个岔口,右拐,一直顺路走,不要拐到牧场去。
我问他,还有多远?
他说,不远,就四个小时吧。
我一听四个小时,头猛地变大了。
他见我迟疑不定,便露出笑容,说,路的确不好。又说,你车太小了,跑不快。不过沿路牧场很多,跑不动了就去牧场住一晚。
我笑着说,不会说藏语,让住吗?
他吃惊地说,与会不会说藏语没关系,就算受伤的狼,都会收留的。
听他如此之说,心里倒也踏实了不少。
赶紧吧,时间不早了。他说,路还远着呢。
嘎正切(谢谢)。我说。
他又吃惊了一下,然后开心地说,扎西德勒(吉祥如意)。
岔路口的一个木杆上果然挂着三颗羊头,只是挂得很低,加上沿路牧场多,牛粪墙和栅栏层出不穷,根本注意不到。
从岔口路开了进去,似乎是进入了另一片天地。四处荒无人迹,路和草原很难分清,能辨认的方向大概只有两行依稀的黑土了。前进四十公里后,天边花白的云层不见了,乌云又从四面奔来。不过这次看见了大路,路面上布满了尖石,漫无边际。雨又落了下来,起初是雨滴,砸在车玻璃上,立刻碎成巨大的猫爪形状。顷刻间就成了雨帘,眼前的方向又迷失了。我不得不停下来,而车窗两边和前端已有冰层不断蔓延而起。
半小时后,雨停了,无边的黑又将草原包裹起来。牧场倒是有很多,我只好下车,踏着湿湿的青草,掀开了一家牧民帐篷的门帘。里面黑乎乎的,没有人。又去了另一家,还是没人。终于找到一家有人的牧场,帐篷的主人是一个中年妇女,我说了一堆话,她只是摇头。迫于无奈,我只好做了个倒头要睡的姿势,她却给我拿了一个白面饼子,然后向前方的路上指着。
走出帐篷,内心布满了无限的失落和害怕。她是让我吃一口继续赶路?还是让我去前方的牧场投宿?
路边突然多了一辆车,司机是个年轻小伙,他见我走了过来,连忙喊叫。
轮胎破了。这样的路段如果没有同行者,的确是失误。我帮他换好轮胎,同时也建议和他一起找个牧场住一晚,天亮再走。
小伙子是木西合乡上的工作人,他说,这一带牧场不收留陌生男人。
我笑着说,听说受伤的狼都会收留的。
他也笑着说,有尾巴的狼或许会收留。又说,这一带牧场上全是女的,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总算有个同伴,我们一前一后,在无边的草原上慢慢走着,直到深夜才到了木西合。
住进一家旅社,取出那块饼子,吃完之后,倒头就睡了。很快又醒来了,头昏脑胀,丝毫感觉不到乏困。在高原住了四十余年,第一次高原反应发生在这里,真是意想不到。是的,很多事情常常令你始料不及,百千万劫难遭遇的人生,除了承受,剩下的唯有认真去接受了。
又是个阳光明亮的早晨,坚硬的木西合变得温顺了许多。这里海拔四千多米,尽管夏天的脚步到达了每个角落,但风依然强劲。所谓夏日,在木西合,也似乎只是一个概念上的季节,高原上的夏日,其实并没有书本上写得那么美好。
阳光刺眼,草地上新生的叶片也没有完全发育,它们在风的吹动下,摇摆着稚嫩的身体。蚂蚁穿梭着,寻找着夏日的繁华。事实上,所有的物种都在寻找,它们从来不会为旅途的艰难而撤退。这样看来,舒适和自由对生命的质量至关重要。无论命运如何,寿命的长短与否,当坎坷和平坦打个平手的时候,所有物种才能更好地活着。然而,结果仿佛早就注定了的。高原的夏日,防不住会有一场冰雹,会有一场霜冻,会让某些物种提前涅槃。那些旅途之中的回忆,或快乐,或痛苦,或贫困,或富裕,所有一切,都是你一生的财富。
内心十分满足的是才护甲老人一直在等我。
对面就是青海久治县门堂乡,老人在一处山坡上精心捡拾着石块,并将装在纤维袋中的黑土吃力地填在沙化形成的坑里。
老人见我如期赶来,喜笑颜开,同时免不了一阵抱怨。说了许多昨夜等我到半夜,没必要住旅社之类的话。几年前,我从久治县门堂乡穿过黄河,在他家住过一晚。那时候交通不便,从门堂乡到木西合要走整整一天。
木西合是黄河上游入境甘肃的第一站,老人立马要带我去看黄河入境处。可我突然不想去了。事实上,这个不高的山坡完全能看到。于是我各种借口,老人信任我的唯一理由大概就是我说要住上好几天的话。实际上,第三天我就离开了。我从老人那儿知道了许多有关黄河上游的生态情况,也明白了一些道理。老人大概也已习惯了这个时代年轻人做事的不确定性。然而在我内心深处,对他所言生态保护的种种看法却有天长地久的认可。
老人和当年一样,还是那么健谈。当我说到当下人为的破坏时,老人笑了。
老人说,其他地方我不敢保证,但这个地方不存在人为破坏。
我说,根本不存在是不可能的,你看沙化的地方还是很多。如果没有破坏,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沙化的地方。
老人说,海拔四千米,谁来这里搞破坏?你是农牧区长大的,你知道种庄稼吧。
我点了点天,说,知道。
老人说,道理是一样的,庄稼的茬子要倒换,几年后种子也要倒换。
我说,草原也是那样吗?
老人说,道理是一样的。又说,这里的沙化我相信是自然形成的。你能看得见,兔子挖的洞很多,草根都被挖断了。同一种草在同一地方生长的时间久了,它也会退化。一旦退化,小灌木就会茂盛起来。当然草原也有它自己的调节方法,我们没必要过分担心。
老人继续说,这里到处是神山圣湖,大家对此都很尊敬,没有人搞破坏。对神山圣湖要虔诚,无处不在的神灵时刻看着我们。再说万物都是有生命的,大家既然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就要相互尊重、相互依赖,不是吗?
我不住点头。雪域即是人们对山清水秀、雪山洁白的藏区的美称,也是对此地的赞美与热爱。这种热爱和赞美难道不是对自然的崇拜和呵护吗?
老人停了一下,又说,当然各种原因都有,但这里真不存在人为破坏。我们小时候放牧,总是在八九月草籽成熟时混牧。
我问老人,怎么混牧?
老人说,就是临近的牧场交换着,你家的牛羊趕到我家牧场上,我家的牛羊赶到你家牧场去。表面上看,混牧的是牛羊,实际上交换的是不同地方的草籽。
我十分吃惊,问老人,草籽怎么交换?
老人说,就是通过牛羊相互带回去。
我更感到不可思议了,但老人说,八九月草籽成熟了,牛羊走一圈,身上都会挂满草籽。牛蹄缝里也会带些草籽,那些草籽被带到不同的牧场,就会落地生根,还会很大程度地改善牧草质量。
我明白了一点。可是现在似乎看不到那样的场景了。草场承包和部分禁牧后,相互不来往,而且每个草场都拉了铁丝围栏,草籽之间就失去了联络,也只有在两片相邻的草场分割处,风会当作草籽传播的使者。情况的确如此,铁丝围栏相隔处的植被不但厚实,而且草种繁多,十分茂盛。
和老人一直聊到下午,同时,将他背上山坡的土全部填完。老人收集的草籽来自不同的牧场,不同牧场的草籽会长成一片全新而繁荣的草原,因为物种的复杂,一定程度上会扼制草场的沙化。
下午时分,西边又出现了大山般的云彩,它将影子投到草地上,便有了活力。它们移动着、变幻着,和四周的草地形成无法言明的和谐。自由何尝不是这样相互间的尊重与握手言欢呢?然而我担心的依然是返回的那段漫漫长路。
不过,我懂得了草籽必须来自不同的牧场,也懂得了道法自然的深刻含义。
黄河就在眼前,落日的余晖下,它闪动着金色的光芒,和天边的云彩连成一片,静穆而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