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弗
马灯这次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离开学校的。
平城桥离学校有些距离,走过去大概需要两个小时。他想过骑共享单车,也想过打一辆滴滴,但最终还是决定走过去。
二十分钟前,他坐在宿舍的铁床上,手指夹着的烟把他烫了一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抽烟。已经戒了十多年了,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抽烟?难道是他需要一点“勇气”?
最近已经有好几个同事说他有点无精打采的。他从八楼的宿舍走到位于七楼的宿管室,敲门进去。宿管老师王正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叽里咕噜地念英文。
王老师打算起身给他泡杯铁观音,被他拦了下来。他说他想抽根烟。王老师递给他半盒紫云。“盒里有打火机。”王老师说。他好像轻轻地说了声“谢谢”,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
脚底软软的,他似乎转眼又飘回了八楼。宿里舍只有他一个人,还有四张铁床。他躺在床上,点着烟,一根接一根地燃了起来。他没抽几口,只是看着烟从下往上飘。他呆呆地望着烟雾,转而盯着窗户。
他来到窗前。外面有五个小年轻在他眼皮底下走动。其中一个头发染成了土黄色。他们打闹着,断断续续有几句脏话涌上来。马灯从来没有说过脏话,直到夹烟的手指被烫,才发觉小半盒烟没了。
他把烟屁股丢在地上,踩了一脚,又腾出脚看了看,一丝火星亮了一下,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把六根烟屁股扫入簸箕,倒进垃圾桶。离开宿舍前,他还特意叠了一下被子,用手扫了扫床单。
他把枕头整整齐齐放在被子对面,捏了捏被子的边边角角。他试图捏出一个豆腐块,但没有成功。他苦笑了一下,但笑容转瞬就不见了。
他想起大学军训时,他是班里的标兵,叠被子、练军体拳什么的样样都是第一。他把黑色垃圾袋拎在手里,最后看了一眼宿舍,关上木门,摁上锁,把冰冷的钥匙放在门头上。他走到楼道西边尽头,右转进入厕所,抬起嵌入墙上的铁把手。一股冷风扑来,他打了个喷嚏,把垃圾从通道丢了下去。
大街上节日的氛围已经起来了,卖月饼的、卖水果的,人山人海。走在路上,马灯感觉周围的一切与自己关系不大。他的内心是冰冷的。刚刚在宿管室,关于那个问题,他问过王老师。王老师摇了摇头,劝他不要多想,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不是学校的责任,更不是你的责任。”
马灯不这么认为。自从那个学生走失,他左眼皮一直在跳。俗话说,左眼皮跳灾,右眼皮跳财。马灯始终认为那个学生已经不在了。听说学校联系过学生家长。不过家长并不着急,反而劝学校不用担心。
马灯还记得那天中午,在食堂吃过午饭,他一人爬到八楼,来到公共洗手间,看到一个光膀子的男学生在抽烟。那个学生戴着眼镜,瘦瘦的,手里夹着烟,面对他进门的方向,当时烟头正燃到最亮。
起初他是不敢管学生的,特别是其他班的学生。校长一再强调抽烟属于学校六条红线中的第二条,但他以往碰到抽烟的学生都会假装没看见。这习惯他从小就有。他天生体弱多病,个头挺大,但对抗性基本为零。所以小时候他遇到抽烟骂脏话的小混混,都会绕着走。
但事发前一天的晚上,他在王老师的宿舍喝茶,被王老师的观点折服了。的确如王老师所言,有的学生天生属核桃的,如果不敲打几下,就可能会走上另一条路。他们学校的学生有相当一部分基础不好,不爱学习,打架抽烟喝酒时有发生,适度的惩戒对学生来说是一种保护。如果对这类学生置之不理,受影响的只能是那些好学生。
那个学生走丢三天了。家长并没有报警的想法。按家长的意思,只要不报警,孩子就还活着。只要活着,他们就不想看见他。
走到站东市场时,马灯听到一声鸡叫。他抬起头,夕阳恰好红了起来。红色的太阳完全没有了夏日正午时那种血气方刚咄咄逼人的气势。如果一天就是一个轮回,此刻的太阳即将死去。
突然嗓子很痒,马灯扶着一辆三轮车,弓起腰咳嗽起来。但没有人在意他。他为什么会咳嗽?也许是刚刚看到那一盆鸡血,热腾腾的,似乎还能看到血上的蒸汽。那蒸汽上仿佛游腾着鸡的魂灵。
他以前和血没有任何交集,除了偶尔吃一碗羊杂。他对血的印象是脆脆的、软软的,是一种红色的食物,除此之外,就是觉得“血”这个字有点奇怪。为什么他会咳嗽?为什么“血”要这样写?为什么他会走到这里,看到一只鸡被杀?
他的头一阵眩晕。这种感觉他很熟悉,因为他以前也晕过。说来有点病态,他有时很享受这种眩晕感。这种感觉不是坐过山车时那种让人刺激到害怕的恶心,而是一种温暖的感觉。
他一直对这种感觉有些迷恋。他知道这种感觉的源头来自贫血,但他爱上了这种感觉。他希望自己有一天也可以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就好像一座山,一座不停行走的山,然后忽地一下就这么停了下来。在一处有山有草的小溪边,他停下脚步,把四肢瘫在地上,让自己的血慢慢流走,同时他的内心充满溫暖。
有时候他在想,每一座山就是一具正在死亡的身体。它们在慢慢风化,它们的血就是那些细沙,历经几万甚至几百万年后,它们慢慢地死去,至少在我们的眼里,它们是在慢慢地死去。而我们这些高等动物,在它们的眼里不过是沧海一粟。
如同行尸走肉,马灯穿过人群,不断前行。咳嗽似乎好了。大喇叭正在四处推销产品。马灯冷眼观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几条大鲤鱼躺在塑料布上,有的一动不动,还有两条在垂死挣扎,身体如弹簧从一侧弯到另一侧,蹦跳着来到过道中央。
卖鱼老板把二维码抬到一个手机前,微笑着收款。“来看看新鲜的大鲤鱼,便宜啦!”说话间,他一脚把一条鲤鱼重新踢回到塑料布上。卖鱼人的身后有一个小姑娘,应该还在读小学,穿着红色校服,戴着红领巾,坐在一个纸箱上写作业。书桌是另外两个纸箱上下堆叠而成的。小姑娘很认真,扎着马尾,钢笔在本子上移动着。
一个老人停在一处卖月饼的地方,问多少钱一斤。当她听到价格,笑了笑,一手拄拐,一手拉着一捆纸箱走开了。“儿子!别跑!”有人在身后大喊。一条穿着衣服的狗从马灯裆下窜过,朝东跑去,紧接着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妇女晃过人群,一股浓烈的香水味让马灯咳嗽起来。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再有一百多米,就是这条路的尽头。
就在这时,人又多了起来。一大群人围成一个圈挡在路中央。一旦有人好奇钻进去,便不再出来。这个圈好像一个黑洞,对路过的人有天然的吸引力。马灯也不例外,被人群吸引进去。
他在圈中央瞧见一个老人。老人坐在地上,左腿正常方向盘着,右腿朝外撇着。听围观者说,这个老人一个小时前还在前面的那个超市门口下棋,走到这里就倒下了。人们都在低声议论,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一步。
不知道为什么,马灯自然地走到老人身边。他此刻已经没有了周围人的顾虑,他不怕老人的家里人胡搅蛮缠,他是一个将死之人,对一切已经释然了。他蹲在老人身边。有人给他出主意,说老人兜里有手机。马灯拉开老人黑蓝夹克外的拉链兜,掏出一部老年手机。
手机通讯录里只有十来个名字,也没有什么“儿子”“女儿”一样的称呼。在围观群众的督促下,马灯随机打了一个电话,除了等待通话的嘟嘟声,什么都没有。
西边太阳只能看到一小半,天暗了下来。马灯又换了一个号码。这次电话接通了。马灯告知对方眼前的状况。对方是个男人,说自己在北京过不来。对方是老人的儿子,他说会马上给他姐姐打电话,然后再让他的母亲赶过来。
对方希望马灯帮助照看一下他的父亲。马灯说:“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你父亲照顾好的。”又说了几句安慰他的话后,马灯挂断电话,把手机重新放回老人兜里。
老人突然疯了一般,努着嘴试图站起。有人让马灯抬起老人,赶快打车去医院。也有人劝马灯不要那样做。马灯知道老人不能动。他的父亲就是这样走的。那时他六岁,因为村里人没什么医疗常识,等父亲被好心人背着送到医院,已经错失了最佳抢救时间。
马灯让人群散开,好让空气流通一些。平城的天,昼夜温差极大,转眼天就凉了下来。老头坐在地上,瑟瑟发抖。有人注意到老人屁股下之前垫的泡沫板在他的蠕动中错位了,建议马灯重新弄一下垫子。在两个女人的帮助下,马灯双手环抱老人,把他重重的身体拽起,两个女人把白色泡沫板重新垫在老人屁股下。
放下老人,正当马灯喘气时,老人又开始发力,试图站起来。马灯这才注意到老人的面部,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眼睛盯着地上某处,嘴角弯曲着,每当他发力,嘴角就弯曲得更厉害了。
老人只有右手有力气,左手和左腿软绵绵的,没有半点能动的迹象。众人劝马灯赶快安抚老人。马灯蹲在地上,劝老人不要乱动,家人马上就会过来。倔强的老人似乎听不懂,依旧不停发力,尝试了几次后不得不放弃。
不一会儿,老人口袋里的电话响了。马灯在众人的围观下掏出手机,按下免提。可周围的声音太过嘈杂,他什么也听不清。马灯关掉免提,才聽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对方是老人的女儿,先是问她母亲过来没有。马灯摇了摇头说:“还没来。”对方又说她正在打车赶过来,估计还要一段时间,还让马灯帮忙打120。
挂掉电话,马灯把电话的内容告诉众人。众人劝他还是不要打120,毕竟家人马上就要来了,要是出个什么事,肯定不好处理。马灯听从了众人的建议,没有拨打120,站在老人旁边继续等待。围观的人走走来来,有人问这儿子为什么不打120;有人解释说,这不是老人的儿子,就是一个好心人……
外围卖水果的小贩大喇叭不断喊着:“处理啦!西瓜处理啦!”
马灯冲出人群,劝卖西瓜的小贩把喇叭关掉,又劝在路边摆摊卖蔬菜的人换个地方,因为一会儿要有救护车过来。
太阳完全下山了,路灯也亮了起来。老人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来电的是老头的老伴儿。马灯问对方在哪儿。对方说就在附近。马灯说他们在十三小对面。老太太说在一个什么超市门口。打开免提,又听了几遍,终于有人说那个超市就在东面不远处。
马灯不知该怎么处理。拿着手机去找老太太?容易造成把老人手机抢走的感觉,但不拿手机又怕找不到老太太。众人劝他拿上手机去找。马灯拿着手机左右观望,终于在华丰超市门口找到了老太太。对方身材瘦弱,个头不高,手机正放在耳边认真听着。
马灯领着老太太进入人群。老头身体前倾,小声哼哼着,依旧试图用力起身,哈喇子流了长长一条,眼看就要探到地面了。老太太赶紧蹲下,用手擦掉老头的口水。老头抬眼看到老太太,好像一头怪兽见到主人,顿时温顺下来。马灯帮老太太打开老头丢在地上的小凳子。老太太坐在凳子上,双手怀抱老头,一个劲抚摸着老头的白发,如同母亲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
人们问老太太打没打120。老太太点点头说:“女儿电话里说打了。”
等待中,围观的人走了一些,又来了几个。街上卖菜卖水果的小摊小贩开始收摊了。街边已经没几家做买卖的了。马灯心里隐约有些不自在。他打算一走了之,毕竟老太太已经来了,一会儿老头的女儿也会过来……
他必须早点出发。河水很凉,他可以想象,御河的水会越来越凉。他希望温暖,这就是他为什么要选择早点出发的原因,可没想到被这事耽误了。他不希望身体浸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他不会游泳。他可以预想到窒息的滋味。他想了想,他不能动摇,他必须对自己做一个了断。他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还不如早早做个了断。
离开之前,他还是有点不放心老人。他毕竟答应过老头的儿子帮忙照顾好他的父亲,他要把一切都安排妥当。马灯给120去了电话,问来这里的车怎么还没有到,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女接线员说没接到这里的救助电话。马灯赶紧告诉对方老头的位置。
老头依旧在老太太怀里,不过情况不太乐观。老头面部煞白,似乎没有了呼吸,刚刚一直试图用力的右手和右脚也软软地落了下来。马灯额头沁出了冷汗。他不希望又一个生命因为自己离开人世,虽然王老师说那个学生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但人毕竟没有找到,他总是隐隐感觉那个学生一定会因为自己的鲁莽举动而遭遇不测。
老人的女儿终于来了!一个胖胖的妇女,身后跟着老人的外甥女。胖女人先是让人群散开,然后问马灯救护车的情况。马灯说才联系上救护车,现在应该在路上。胖女儿问救护车怎么现在才来,不是很早就叫了吗?马灯也疑惑地说:“的确,至少一个小时前就叫救护车了。”这时他突然想起什么,问胖女人有没有打120。胖女人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说让你打吗?”
马灯这下明白了。他听老太太说她女儿已经打了120,所以他就没有打。而胖女人以为他打了120,所以就告诉老太太打了120。就因为这个小小的疏忽,一个生命可能会被葬送,将近两个小时的耽误,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马灯再次陷入无名的烦恼中。上次是因为自己冲动,把那个抽烟的学生举报了,那是他从小到大唯一一次鼓起勇气做的事,没想到失败了。那个学生现在在哪里?是否还在人间?难道没有一个人关心他?
这一次,本打算救人,却因为没有表达清楚,反而有可能断送一个鲜活的生命。马灯空洞的眼神盯着空洞的夜空。城里的夜空已经没有了群星,似乎什么也没有了,在马灯眼里,天空就如同他的思想,此刻处于停滞状态。
他怀念从前的夜空。小时候,在雨村,晚上吃完饭,他都要拉着母亲的手上厕所。他站在星空下,身后是母亲,有时是父亲,他们会在沉默中站立,他们会在沉默中仰望星空。村里的夜空才是真正的夜空,每颗星星都亮闪闪的,天上的银河也让人痴迷。如今马灯最亲的人都不见了,都飞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们都还好吗?在另一个世界,他们还会聚在一起吗?
又一阵眩晕袭来。马灯蹲在地上,闭上眼睛,一股暖流袭上头来。他缓缓抬起头,望着夜空,眼睛里竟然出现了久违的星星,黄色的,五角形的,一颗一颗飘浮在眼前。他知道这是虚幻的,但是为什么能看见?这眼前的一颗颗星星明明如此清晰。为什么这个世界不是虚幻的呢?他想。
马灯感觉脑袋像一颗掉入大海的西瓜,浮浮沉沉的,不知未来在何方。马灯用力站起,腿有些发麻。他弯着腰,用手臂撑着双腿,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路灯,突然感觉像是贾宝玉附了体。他开始有点明白贾宝玉为什么走上了常人看不懂的一条路。
马灯小时候也有过轻生的想法,但没有现在这样坚决。他一个月前也有过轻生的想法,依旧没有现在这样坚决。一个多月前,单位组织体检。一周后,体检报告出来了。
体检报告中的不合格项有很多,说他心脏也不好,建议他复查。他没有细看,也不敢细看,他缺乏勇气面对。但他看到一个词:迷走神经。他感觉这个词很美,仿佛透过这个词可以看到一条醉醺醺的神经迷路走失了。或许这条神经本没有家,也没有通往家里的路,它走的每一步都如同走在陌生地。
其实谈不上什么迷走,当然马灯也不知道有没有“迷走”这个词,他总觉得“迷走”和“神经”组合在一起,就会散发出不一样的美。就像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人走在一起,他们发生物理或化学作用,彼此深入,抵达一个又一个新的高度。
马灯的心跳像是在弹钢琴,血液在血管里按节拍发出忽而悠长、忽而又急促的律动。他的心房再次被心慌带来的感触温暖了。这辈子浑浑噩噩,他做过一些好事,也没少干畜生才会干的事。在阴曹地府(如果有的话),不论如何评判他这一辈子,他都会坦然接受。
他已没有力气多想,就算被抛入油锅他也无所谓,仿佛此刻痛觉已经与他的肉体剥离开来,仿佛此刻灵魂已经与他的肉体剥离开来,仿佛他住在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里,此刻他需要飞出这具身体。具体要飞往哪里,再找一具身体,当一只爱吃青草的绵羊,还是做一条蜿蜒的小蛇,一切随造化吧!
造化弄人,就让造化来弄他吧。他如今就是一块臭狗屎,无所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他只希望不要给任何人带去烦恼,只希望不要给任何人带去哪怕一点点的负担。
自己有没有心脏病?那个学生有没有走丢?这个老头有没有呼吸?这些问题似乎都悬而未决。如何一次性把这些问题都解决掉?他盯上了这条路,在他看来这条路就是他此刻的最优解。这是最聪明的方式,也是最愚蠢的方式。他明白,这样做,对不起父母和妻子,对不起他过往的老师朋友们,可如今他只能這样走了。
他对生活丧失了信心,或者说他本来对生活就没什么期望。他不过是习惯性地活着,他也曾有过来自父母和妻子的关爱,但如今他们都不在了。道路前面就是悬崖,虽然现在他什么也看不到,面前白茫茫一片,但他可以感觉到前面的陷阱,甚至可以嗅到自己尸体的血腥味。
在胖女人打了几通电话后,救护车终于来了!医生从后门下来,推着救护推车过来了。医生招手让马灯帮忙。马灯抬着担架的一角,和医生们一起把老人抬到了救护推车上,又把推车一起推上救护车。
救护车闪着蓝红色的灯光,带着围观者的目光离开了。
马灯的使命完成了。在围观者还在聊天之际,马灯离开了人群,走向冷清的街道。大街上只有他的影子陪着他。他一步一步走向平城桥。
头顶的月亮升起来了。举头望明月,马灯心有戚戚,却没有半滴泪掉下来。他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在大街上。刚刚还是好心人的他,转眼就成了路人眼中的无家可归者。
他看到不远处有一条狗。这条狗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冲狗笑了笑,走过去,蹲下身,试图去抱这条狗。狗朝他叫了起来。马灯站起,冲狗就是一脚!他没有踢到狗,却把自己的鞋踢飞了。他那只鞋跃过狗的身体,掉入一旁的树丛里。
狗回头看了看他,一瘸一拐地跑了。这是一条痞狗!没想到一条痞狗都瞧不起他!马灯脱下另一只鞋火速追了上去。他的右脚有滑膜炎,跑起来也是一瘸一拐的。
狗越跑越快,仿佛在嘲笑马灯。逃跑过程中,它还特意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马灯,像是骂他一样叫唤了几声。
马灯聚集起心中的怒火,把鞋用力向前面的痞狗砸去!“砰”的一声,没有命中目标。“啊”的一声,快跑中的马灯差点跌倒。他停下脚步,抬起右脚,看到黑色袜子上有一枚明晃晃的圆形图钉。他长吸一口气,用力把钉子拔了出来。
他咬着牙继续前行。他距离今天的目标越来越近。他想,目前的这些困难算不上什么。想到这里,他咬着的牙放松了。他冰凉的脚底渐渐失去知觉。头顶的月亮真大!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月亮。
今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也是他的生日。母亲说他出生那天的月亮很大很亮,像灯一样,所以父亲给他起名马灯。
马灯盯着头顶的月亮,又是一阵眩晕。他蹲下身,仰望月亮,仿佛它就在头顶不远处,仿佛它触手可及。他盯着月亮发呆。在月亮里,他看到了美酒。美酒流入自己的喉咙,他喝醉了。月亮里有自己的父母,有新婚不久的妻子,妻子抱着玉兔坐在月亮里。他们冲他招手。他要过去。他不能停下脚步。他仿佛听到了来自御河的水流,他要去和家人合影。他还没有拍过一张全家福。
这一年他一直活在痛苦之中。妻子的话在他耳边萦绕。他还记得那个雨夜,他们在大街上争吵。当时他和朋友一起开培训机构,妻子说正是因为他的懦弱,他的朋友才会一次又一次欺骗他。
朋友说培训机构不赚钱,一个月只给他两千五。妻子骂朋友不要脸,把钱卷走了,而朋友的说法是机构已经一年没有盈利了。他不相信朋友会算计他,即便是朋友耍了他,他感觉自己也没有勇气捅破那层窗户纸。
那个雨夜,他和妻子吵得很凶。妻子骂他懦弱,骂他不是男人。他在雨中怒吼他不想活了,妻子冷笑后让他有种去死。他没种。生气的妻子跑向雨中,而后被一辆血红色的跑车撞没了!妻子走后,他离开培训机构,来到这所学校任教。而紧接着出台的双减政策,却让朋友的培训机构火速关停了。
平城桥终于到了。沿着向上爬坡的平城桥,他一路前行,来到桥中央。马灯朝桥下望去,御河的水正流得起势,连同上面的风都似乎有了魔力。它们在暗处召唤他。头顶的月亮也在召唤他。
他突然跪了下来,给月亮磕了三个响头。紧接着,他越过栏杆,一跃而下,像一条鱼似的落入御河,从此从人间消失。可这一切只是他的想象。在笨拙地爬过汉白玉栏杆后,他的双腿开始颤抖。栏杆的冰冷仿佛让他触摸到了自己的尸骨。这种冰冷恍如来自地狱,竟让他害怕起来。
他感觉到一股暖流从双腿中间散开,转眼就变得冰凉。
又一股暖流袭来,仿佛一桶温水从天而降,源源不断的暖流从天而降。马灯瘫倒在地。这正是他所期待的那种离开方式。虽然已入秋,虽然已是深夜,可他的身体此刻却是温暖的,仿佛置身于一个融雪后的春日,他的内心温暖极了。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轻到可以飘在空中。他在空中俯视自己的躯体,他即将与之告别。他将要去往哪里?却没有方向。
一切就像是一个梦。当马灯再次睁开眼,他的周围满是眼睛。温暖的眸子来自他的学生,有的学生红着眼,有的学生摸着他的手,房间里有束鲜花。当学生们逐一离去,看着床头的这束花,他缓慢闭上眼,闻着花香,感觉这里就是天堂。
下午的阳光透过泛黄的窗玻璃斜射而入,整个病房笼罩在一种淡黄色的光中,温暖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