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与《稻草人》：天真王国的创造与幻灭

刘隽

内容摘要：《稻草人》是中国第一部原创童话作品集，也是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奠基之作。本文从作品介绍、创作缘由、心路历程入手，并在此基础上分析作品的艺术特色，旨在从文学和阅读的角度探索作品的经典价值。

关键词：叶圣陶 《稻草人》 童话

《稻草人》是中国第一本专为儿童创作的童话作品集，也是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奠基之作。鲁迅先生认为，“叶绍钧先生的《稻草人》是给中国的童话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的。”[1]

一.为人生而艺术

叶圣陶（1894-1988），出生于江苏苏州一平民家庭，从小对文艺有着浓厚的兴趣[2]。1911年毕业后任小学教师十余年，期间做过初中教师、师范教师和大学讲师，曾创作白话文学，发表小说、新诗、文学评论和话剧剧本，并参与编写小学国文课本，其中《开明国语课本》影响至今。1921年3月至6月，在《晨报》副刊上连载《文艺谈》共四十则，同年4月与周作人、沈雁冰、郑振铎等人发起成立中国第一个纯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提倡“为人生而艺术”。1922年1月与刘延陵、朱自清、俞平伯创办中国第一个专门发表新诗、研究新诗理论的刊物《诗》[3]。代表作品有童话集《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小说《隔膜》《倪焕之》等。

二.二十三篇童话集

《稻草人》是著名教育家、文学家和出版家叶圣陶创作的第一本童话集，1923年11月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署名叶绍鈞。作品由时任我国第一本现代儿童专刊《儿童世界》主编郑振铎作序，著名画家许敦谷绘制插图。全书收入作者1922年至1923年在《儿童世界》上发表的21篇童话，从《小白船》《傻子》《燕子》《一粒种子》到《地球》《芳儿的梦》《新的表》《梧桐子》《大喉咙》，再到《旅行家》《富翁》《鲤鱼的遇险》《眼泪》，而后是《画眉鸟》《玫瑰和金鱼》《祥哥的胡琴》《瞎子和聋子》《克宜的经历》《跛乞丐》，最后到《快乐的人》《稻草人》，加上未刊2篇《花园之外》《小黄猫的恋爱故事》，共23篇，合集名为“稻草人”。[4]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的插图是著名画家许敦谷先生的钢笔画，“有这种好图画印在书本里，在中国，可以说此书是第一本。”[5]

三.儿童文学的新思潮

五四前，传统的文学读物如《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及古诗词等，是中国儿童当时主要的阅读材料。对这些材料，时任小学语文教师的叶圣陶指出，“当初我们看的固然是很好的东西，但里面的思想情调不合于现代的一定很多，倘若叫他们也看那些，难免与他们以潜隐的损害，......而现在最急需的却是新鲜的滋养的食料。”[6]他希望作家能多为儿童创作新的适合的文学作品。

五四后，国外先进的文学思潮包括儿童文学名著大量涌入国内，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叶圣陶敏锐地注意到了这种儿童文学形式，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写童话，当然是受了西方的影响。五四前后，格林、安徒生、王尔德的童话陆续介绍过来了。我是个小学教员，对这种适宜给儿童阅读的文学形式当然会注意，于是有了自己来试一试的想头。还有个促使我试一试的人，就是郑振铎先生，他主编《儿童世界》，要我供给稿子。《儿童世界》每个星期出一期，他拉稿拉得勤，我也就写得勤了。”[7]

这部作品的出版对于当时整个新文学运动极具意义，呈现出的生动想象、细腻描写以及当时劳苦生活等新文学创作形式和内容，成为刚从私塾《三字經》等解放出来的儿童的新精神养料。[8]

四.天真王国的梦境变化

创作初期，叶圣陶把自己沉浸在孩子的梦境中，努力为儿童创造一个美丽的童话人生和天真王国。他将一切大自然、儿童与爱描绘得十分纯真和美好，如《小白船》《燕子》《梧桐子》等作品表达出对“真”“善”“美”等一切美好事物的赞美和向往。

然而，“在成年人的灰色云雾里，想重现儿童的天真，写儿童的超越一切的心里，几乎是个不可能的企图。”[9]19世纪二十年代中国处于军阀混战之时，社会上遍地哀嚎，许多劳苦大众在苦难中挣扎，目睹残酷的现实和民间疾苦，渐渐地，他的著作情调不自觉地改变方向，浪漫与现实时而交错，如批评不劳而获的《地球》之后紧接着表现母爱和儿童天真浪漫的作品《芳儿的梦》《梧桐子》等，尔后又逐渐融入“成人的悲哀”，《大喉咙》《旅行家》《鲤鱼的遇险》《眼泪》等作品虽然揭示了现实的丑陋，但仍不够深刻，结局还是圆满的，他仍想以纯洁的童心来描绘这一个已逐步黑暗的天真王国。

不久，“他竟无意地又自己弃了这种幼稚的幻想的美满的大团圆”[10]，《画眉鸟》《玫瑰与金鱼》《花园之外》《瞎子和聋子》《快乐的人》等篇目中表达的现实不公和黑暗越来越明显，作品色彩变得十分灰暗，离美丽的童话境界越来越远。最后一篇《稻草人》悲哀至极，目睹现实的凄惨，稻草人悲痛倒在田地中，作者美好的童话梦想也随之幻灭。作者当时创作的那个时代就是“稻草人”看到的那个样子，这是他将这本童话集取名为“稻草人”的最主要原因。[11]

五.天真、美好与现实

叶圣陶在《文艺谈》中指出，“创作儿童文学作品应当将眼光放远一些，对准儿童内发的感情而为之响应，使之丰富、高尚且纯美。”[12]《稻草人》这本童话集文字极清浅，表现了自然的美好和儿童纯真的情感，也呈现出鲜明的艺术特色：

1.天真的口吻与人物个性洋溢着纯真的儿童情趣

叶圣陶认为，给少年儿童写东西，就要先了解儿童，向他们学习，让他们喜欢看，看了能懂，容易接受。[13]作品中天真活泼的语言流露着纯真的儿童情趣，对儿童感情的刻画比比皆是。《小白船》中的小女孩在主人要回兔子时，舍不得与小白兔分别，抱得紧紧的，面庞贴着它，很想哭。《芳儿的梦》中芳儿想要一种世间少有的东西，来表示对母亲的爱，让母亲有梦中也想不到的欢喜。《新的表》中愚儿有了新的表，坐在课堂里，刻刻看着手里的表，比看书用心到一百倍。这些都是儿童天真思想和情感的真切流露，儿童读来，容易产生共鸣，从而在文艺的欣赏中得到性灵的陶冶。

【片段欣赏】

芳儿这样想，心里就不自在起来。他不要看大花球了，只坐在小椅子上默想。他想到树林里的香草，山坡上的小石子，溪边的翠鸟，山泉里的金鱼，他想到一切家里所有的东西，街上所有的东西，山野所有的东西，总觉都不适宜，都不配给母亲做生日的礼物。他要一种世间所少有的东西，少到独一无二的东西，给他取得了，送给母亲。这样才可使母亲有梦中也想不到的欢喜，才可表示对于母亲的爱，是深到海也比不上的。

（《芳儿的梦》）

他心里明知今天出来得很早，只因看错了表，才耽搁得晚了；但是不敢回答先生，怕先生和同学要笑。上第一课了，他坐在课堂里，时时刻刻相着手里的表，比看书用心到一百倍。看着那支比长针短、短针长的针。近了，近了，将近9字的地方了。他想了再想，这一回总不错了，那么回去睡眠吧。便向先生请假，说要回家去。

（《新的表》）

2.细腻优美的语言勾勒出纯洁美好的世界

作品中对自然万物的描写细腻优美，行文简洁，加之丰富的想象，呈现出如诗如画般的意境。《小白船》里对小溪中风景的描写，《梧桐子》中对梧桐子活泼形态的描写，《花园之外》里对春天景象的描写等等，语言充满诗意，生动的描写让人感觉景物栩栩如生，读来宛如进入一个童话仙境。如郑振铎评价，“在描写一方面，全集中几乎没有一篇不是成功之作。”[14]同时，作品中白话的语言也十分浅显，不仅使儿童读来明白易懂，也是学习写作很好的范本。

【片段欣赏】

一条小溪是各种可爱东西的家。小红花站在那里，只是微笑，有时做很好看的舞蹈。绿草上滴了露珠，好像仙人的衣服，耀人眼睛。溪面铺着萍叶，矗起些桂黄的萍花，仿佛热带地方的睡莲——可以说是小人国里的睡莲。小鱼儿成群来往，针一般的微细，独有两颗眼珠大而发光。（《小白船》）

许多梧桐子，他们真快活呢。他们穿了碧绿的新衣，一齐站在窗沿上游戏。四面张着绿绸的幕；风来时，绿绸的幕飘飘地吹动，像个仙人的住宅。从幕的缝里，他们可以看见深蓝的天，天空的飞鸟，仙人的衣服似的白云；晚上可以看见永久笑嘻嘻的月亮，美眼流转的星，玉桥一般的银河，提灯游行的萤虫。（《梧桐子》）

3.诗歌的穿插使得作品更加富有审美情趣

叶圣陶从小喜欢诗歌，在中学时代就开始写诗，是同学公认的“诗坛”小领袖。[15]20世纪初，新诗运动掀起高潮，叶圣陶凭借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跻身第一代新诗人，“他以平实自然的诗行书写他向往爱和美的心灵，以及对现实人生的感悟。”[16]《稻草人》全集中穿插了不少诗歌片段，自然质朴又充满了韵律感。《小白船》中男孩和女孩唱的《鱼儿歌》，《燕子》中玉儿安慰小燕子唱的歌，以及小燕子唱的想念妈妈的歌等，既符合儿童喜欢唱歌的心理特点，又增添了作品的情趣。诗歌与童真相结合，作品文字读来让人如沐春风，十分的梦幻优美，符合“童话人生”的创作初衷。

【片段欣赏】

鱼儿来，鱼儿来，我们没有网，我们没有钩儿。

我们唱好听的歌，愿意跟你们一块玩儿。

鱼儿来，鱼儿来，我们没有网，我们没有钩儿。

我们采好看的花，愿意跟你们一块玩儿。

鱼儿来，鱼儿来，我们没有网，我们没有钩儿。

我们有快乐的一切，愿意跟你们一块玩儿。（《小白船》）

树上的红从哪里来？山头的绿从哪里来？

红襟的小宝贝呀，是你带来了春天的消息。

溪上的绿波从哪里来？田野的泥香從哪里来？

红襟的小宝贝呀，是你带来了春天的消息。

醉人的暖风从哪里来？迷人的烟景从哪里来？

红襟的小宝贝呀，是你带来了春天的消息。（《燕子》）

4.作品渗透着对自然万物和劳苦人民的仁爱和同情

在叶圣陶看来，“儿童文艺里还要有一种质素，其作用和教训相反，就是感情。”[17]作者在作品中充满了对自然万物的善意、仁爱以及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和悲悯。《燕子》中出门玩耍受伤的小燕子得到柳树、池塘、蜜蜂和棠棣花的安慰，也得到小姑娘青子和玉儿的爱护，《眼泪》中寻找眼泪的人四处寻找同情的眼泪，是为多数人而流的自然真挚的眼泪。《画眉鸟》中的画眉鸟目睹了人世间的种种苦难，不愿意再住在宫殿一般的鸟笼里，要为这些可怜的人唱歌，也找到了歌唱的意义和趣味。儿童读来，一方面可以了解当时的社会疾苦，另一方面，也可以引起对劳苦大众的同情，唤起内心真挚纯朴的情感。

【片段欣赏】

他说：“你愿意知道，我自然愿意告诉你。同情的眼泪是为着多数人而流的，不单为了对面的一两个人。又因心中真有感动而流的，不像婴儿的幼稚无知，自然流滴。又是十分真挚的，没有一毫虚假的意思。”（《眼泪》）

画眉鸟决意不再回去，不愿意再住在宫殿一般的鸟笼里。他因为看见了许多不幸的人，觉悟自己以前的生活也是很悲哀的。没有意义地唱歌，没有趣味地唱歌，本来是不必唱的。为什么要为哥儿而唱，要为哥儿的姊妹兄弟们而唱？当初糊糊涂涂，以为这种生活还可以；现在看见了与他同运命的人而觉得悲哀了，对于他自己当然更感深刻的心伤。他哭了好多回，眼泪纷滴，仿佛啼血的杜鹃鸟。（《画眉鸟》）

5.着眼本土社会，开创“现实童话”的先河

作为旧时代的学子，叶圣陶先后经历了辛亥革命、五四运动，迅速成长为关心国事和民众疾苦的新时代青年，他有着强烈爱国思想支配下所产生的文学“为人生”的主张，关注现实生活，作品中要表现时代色彩[18]。他认为“惟有充实的生活是汩汩无穷的泉源。”[19]《稻草人》中既有对乡村田园风光的描摹，如《克宜的经历》《祥哥的胡琴》中乡村里的生活和景象；也有对当时社会种种苦难的记录，如《眼泪》中找眼泪的人在大街上看到马路上的景象，赶骡子的、拉煤的、拉人力车的，无一不饱含生活的艰辛，《稻草人》中以稻草人的视角观察夜间田野里的情形，没了丈夫和儿子的瞎眼老妇人孤苦伶仃，渔妇和生病的孩子没有饭吃，被卖的妇女投河自尽等等，这些都是当时中国社会劳苦人民生活的写照。这一立足本土和社会现实的创作形式，丰富了长期以来从传奇、史书、小说以及外国寓言和童话中取材，改写我国童话界“言毕丹麦”的历史，开启了现实主义童话的先河。[20]

【片段欣赏】

一条碧清的溪旁，有一所小小的破屋。墙壁穿了，风和太阳光月亮光在那里自由出进。柱子露出了，好像粗松的酥糖，因为蛀虫在那里居住。屋面铺着的稻草，转成了灰白的颜色；原来的金黄，给东方南方西方北方的风吹去了，给云端里雨洗去了。那屋子的影子倒映在溪底，快乐的鱼儿们可以看见。月明的时候，影子又铺在溪岸和田面，半夜醒来的鸟儿们可以看见。（《祥哥的胡琴》）

这时候稻草人更为伤心了。他可怜那个病孩，在喉咙干欲裂的时候没有一口茶喝，在病得很苦的晚上不能同母亲一起睡觉。他又可怜那个渔妇，在这寒冷的深夜里打算明朝的粥，因而硬着头皮不顾她的病孩。他恨不得将自己给孩子煮茶喝；恨不得躺在孩子的身体底下让他取暖；又恨不得夺下黄白色的小蛾的赃物，给渔妇煮粥吃。他若是能够走动时，一定要照着他的心意做了；最可恨他的身躯同树木一样，栽定在那里，半步也不能动。他没有法子，只有继续低着头哭，哭得更悲切了。（《稻草人》）

参考文献

[1]鲁迅.译文序跋集·<表>译者的话，鲁迅全集（第十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37.

[2]刘增人.叶圣陶传[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1-16.

[3]叶陶君，吕达编.叶圣陶画传[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43-55.

[4]王泉根.百年中国儿童文学编年史[M].长沙：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2017：126.

[5][9][10][14]郑而康，盛巽昌.《郑振铎和儿童文学》[M].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82：32-38.

[6][12][17]叶圣陶.叶圣陶集（第九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75，15-18.

[7][11]叶圣陶等.我和儿童文学[M].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80：4-5.

[8]胡风.《关于儿童文学》《胡风全集》（第二卷）[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81.

[13]葉圣陶.叶圣陶集（第九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325-327.

[15]万嵩.叶圣陶创作论略[M].1980.1：3.

[16]刘增人.叶圣陶传[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59-61.

[18]万嵩.叶圣陶创作论略[M].甘肃师范大学中文系.1980：5-6.

[19]叶圣陶.叶圣陶集（第九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93-95.

[20]商金林.叶圣陶全传（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51-52.

（作者单位：上海少年儿童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