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静
内容摘要:作家艾伟,20世纪90年代后半期出现在中国当代文坛,目前已取得了稳定的创作实绩,因其独特的创作特色实现了在新生代作家群内部的自我突围。写作上的边缘立场使艾伟的小说在揭示历史背景下人物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方面体现出一定的深度,他对边缘人群进行了多角度的观照,深刻地揭示了边缘人群的历史境遇,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本文通过对艾伟作品的文本探析来阐释艾伟小说的书写内容的边缘性特点。
关键词:艾伟 边缘性创作 边缘人群 边缘立场
在中国当代文学领域内,20世纪90年代初期崛起于文坛的新生代作家群,已成为文学史上一道亮丽的风景。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生代作家群的创作队伍也不断地发展壮大。“新生代作家是90年代边缘化文学语境的必然产物。”[1]同时,在商品经济的重压、商业炒作的冲击、美女作家的排挤之下,新生代作家也无可奈何地向边缘处退守。“在边缘处叙述”被认为是新生代作家区别于以往任何形式的小说,也区别于同一时代其他形式的小说的一个最为显著的特征。[2]事实上,新生代作家面前有两种可能的道路,要么继续被边缘化,要么在新生代内部实现自我突围,闯出一条新的写作道路,作家艾伟属于后者。艾伟20世纪90年代后半期显露于文坛。迄今为止,艾伟因稳定的创作实绩和独特的叙事禀赋而引人注目,他出版了《乡村电影》《小姐们》《水中花》《水上的声音》等小说集,他的长篇小说均在出版后引起了学界的注意与反响,特别是《爱人有罪》发表后,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他的许多中短篇小说诸如《1958年的堂吉诃德》《小姐们》《中篇1或短篇2》《小满》《在科尔沁草原》等都是值得一读并让人回味悠长的佳作。
艾伟认为,“作家是人性的守护者,他的立场永远站在‘人这一边。”[3]艾伟在作品中,多倾向于彰显被遮蔽的边缘人群,他或将人物放置在历史背景中,或将人物放置在现实社会中,呈现立体化的人物形象。在特定的生存环境中考察那些被忽略、被隐匿的人物性格,探索人物命运,艾伟笔下人物形象是独有的“那一个”而不再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20世纪90年代末至今,我国当代文学创作出现了丰产之势,都市写作与底层写作大量地充斥文坛,形象各异的市民、白领、都市的红男绿女、底层形象被大量地想象与生产出来。这是主流意识形态的强势话语占主导地位的结果,但是在丰产背后,问题也相应产生,出现了浮游于生活表象,缺少创新与突破的创作,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塑造流于模式化与平面化。似乎是生活越来越丰富,表现的领域越来越狭小,特别是在新生代作家群内,作家们倾向于个人化的写作路数,私人化经验的创作一度流行。
也正是在许多新生代作家阵守个人化私密经验的同时,艾伟跳出了个人化写作的藩篱,他将目光锁定在边缘世界,将个人经验与公众经验有效地融合,打开了一扇能够窥视边缘世界的小窗。许多新生代作家惯于把历史与现实结合起来,共同营造小说的时代背景。如李洱的《花腔》、红柯的《西去的骑手》、韩东的《扎根》。正如艾伟所说:“我们都是历史中的人,我们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意志的左右”。[4]艾伟的以历史为背景的作品中流露出鲜明的历史批判意识,对于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新生代作家来说,“文化大革命”占据了他们整个的童年,“文革”记忆充斥着他们的童年记忆。童年记忆如何去书写,成为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艾伟没有去戏仿历史,也没有背对历史,而是在大的历史背景下,找到了描写身处边缘的卑微人物的一个契合点。在对卑微人物的刻画中其实也充满了历史想象,但是这种想象是在大的历史背景中进行的,他没有逾越历史的界限。其实,历史就是由无数具体的人物共同演绎的,但是通常情况下,宏大的历史记忆被定格在历史的长河中,而个人的伤痛却被时间所冲逝、磨洗乃至无影无踪。艾伟作品的可贵之处就是能够在大写的历史中挖掘那些在身份上具有边缘特征的人物形象,从人物和时代的冲突中活现在困境中挣扎的生命个体,使边缘人得到真正的突显。
在艾伟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越野赛跑》中讲述了发生在“我们村”这个南方小城中的历史变迁,贯穿了“文革”、改革开放、20世纪90年代三个历史时期,关注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中国社会的发展历程。“文革”时期的政治重压下人性的丑恶和经济时代人的急功近利,被艾伟这部寓言性质的小说展现得入木三分。在故事中,作者没有呈现“文革”时期浩荡的历史场景,而是以步年的人生历程为线索,围绕突然出现在我们村的白马,来体现时代的荒谬。步年当时是一个19岁的青年,靠在殡仪队伍中充当乐手为生,因为一次机缘,成为我们村唯一的一匹白马的饲养员。步年的悲苦人生也因白马得以展开,同样,整个村子的斗争运动也不涉及政治话题仅仅围绕白马展开。因为“我们村”是一个南方的村庄,对于没有见过马的村民来说,村上唯一的白马可以说是权力的象征。步年作为白马的饲养员无疑被卷入斗争的洪流当中。步年为了躲避众人对他的残害,被迫用四肢爬行,在日后的许多年里,步年一直以爬行的方式生活,后来步年娶村上名声很差的美人“小荷花”为妻,躲进天柱过上了近于原始人的生活。不久以后,他们的女儿在天柱降生,女儿长到五岁,跑回村庄,被村民当成怪物射死。而后的小荷花因悲伤过度,昏死长达十几年之久。步年为了给小荷花治病,多处奔走,但最终没能救活小荷花。结尾处,小荷花和马儿永远地消失在天柱。可以说,苦难贯穿于步年和小荷花的整个人生。马在北方是很常见的动物,但是在南方却是稀罕物,守仁、常华、小荷花乃至以花腔为首的小孩子们对马的占有欲不仅仅是因为好奇,其实质是对权力的追逐。步年作为一个唯一能够驯服白马的人,便被毫不留情地裹挟进权力斗争的漩涡。艾伟曾这样说过:“我所说的时代意志非常复杂,它可以来自于权力,来自于意识形态,来自于全民族的共同想象,来自于发展这样的历史逻辑。”[5]可以说,造成步年、小荷花悲苦人生的源头即为时代意志,这种时代意志体现在对权力的角逐中。
艾伟在写作上追求某种极限的冲动,他总是将人物置于极端状态下或者极端情境中。这些极端经验反而能够承担对人类普遍的基本生存状态的揭示。它无形中形成一个道理:“若要揭示出人类普遍的基本的生存状态,则必须采用极端的经验,一般的个人经验是无法产生这种强烈的、达到极致的感觉的。小说家们的目光超过了所谓的正常状态,而注视着非常状态。”[6]艾伟热衷于呈现极端情境下的生命状态,将人物逼迫到无路可走的境地。艾伟的《爱人同志》和《中篇1或短篇2》同样体现了时代意志对人的伤害。《爱人同志》中的刘亚军是对越反击战中在战场上负伤而双腿残疾的一位战士。战争结束后,刘亚军成为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其中不乏被包装的成分。实际上,刘亚军在战场上负伤是因为刘亚军是侦察兵,他在侦查过程中看到越南妇女给小孩哺乳,放松警惕,被敌军的炸弹炸伤所致。艾伟在将刘亚军置于神圣的光辉中的同时,有意地彰显了这一细节,实际上解构了英雄神话。张小影开始死心塌地爱着负伤军人刘亚军,也是因为刘亚军头上有着“英雄”的光環。最初,刘亚军、张小影上演了英雄和圣女的神话。但艾伟表现的中心绝对不在此,而是躲藏在英雄背后的人物生存的“日常化”,把人物放置在较大的落差中考察人物。艾伟为我们展示的是再正常不过的英雄生活。在英雄的巡礼之后,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盐等生计问题时常引发两个人的战争,刘亚军正直执拗,在现实面前毫不妥协,爱打抱不平,开始的时候得罪了领导,领不到工资,“英雄”渐渐变成了“黄牛”“拾荒者”;“圣女”也逐渐变成了锱铢必较的家庭主妇。即便是这样,刘亚军还是渐渐地被生活所抛弃,他失业在家,种种生存努力付诸失败后刘亚军产生了自闭心理,将自己囚禁在小屋内长达三年之久,最终在房屋要拆迁的时候自焚于那个曾经给他带来快乐与痛苦的小屋。可以说艾伟塑造的刘亚军具有刚毅的极端性格,但是,就是这样的极端性格也在现实面前低下了头。在经济日益发达,昔日的政治话题逐渐隐匿的商业时代,刘亚军渐渐地被人们遗忘,刘亚军的自焚正是无路可走和无处可逃的生命的最后解脱。艾伟正是剥离了历史的外衣,一层层地向我们展示常态生活的内核。其实,如《重案调查》中的顾信仰、《爱人有罪》中的鲁建他们都具有极端性格,在开始的时候与现实格格不入,有一股与现实执拗到底的气势,但是他们的种种与现实抗争的努力到最后都付诸于失败,生命个体也因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中篇1或短篇2》同样是在历史背景下的一个值得回味和深思的文本。《爱人同志》写的是在战争之后的关于“英雄”的故事,整个故事是在大的历史布景下完成的,阐发的是时代意志对个人的伤害,将刘亚军个人命运的书写放置在历史被沉淀之后,而《中篇1或短篇2》则是历史场景的真实呈现。《中篇1或短篇2》也体现了艾伟对边缘人群的关注,艾伟写朝鲜战场,他不是写战士的冲锋陷阵,而是拓开一笔,写了志愿军战士和美军战士在各自成为对方的俘虏之后的人性的较量,展现了不同文化背景下人性的不同与共同之处。实际上呈现了一种具有必然性的偶然,当“我”成为美军的俘虏的时候,几次想到死(其他的志愿军战士也是如此),而美军负责监管俘虏的战士托马斯,几次救了“我”,并拿出裸体女人的照片让“我”看,让“我”知道“生活是如此美好”。当“我”在咒骂托马斯是流氓的时候,裸体照片在“我”的脑海里已经打下了深深的印记。作者在此传递了隐藏在表象深处的情感,即是我和托马斯之间的友谊——“我”和“我的敌人托马斯”之间在特定的场合发展的友谊。这种友谊不能理解甚至不被允许,但确实真实地存在。战争意识在两个具体的人面前弱化和消失。托马斯是一个“不想杀人,只管俘虏”的“另类”。小说的高明之处,不仅仅在于写其二人之间的隐匿友谊,而是在下篇峰回路转:“我”逃离了美军的俘虏营,回到部队隐瞒了自己曾经做过俘虏的经历。而后来恰好托马斯被俘虏,“我”成了托马斯的看管者,作者巧妙地设置了二人的角色转换。通过二人的角色转换考察人性,“我”反过来是这样对待托马斯的:几次想杀掉托马斯灭口,因为托马斯会说汉语,后来竟然残忍地割掉托马斯的舌头,但是,在最后我用机枪扫射俘虏的时候放掉了托马斯。《中篇1和短篇2》的前部分《俘虏》讲述了在敌死我活这个二元对立的战场上闪现的人性的温暖。后半部分《忠诚》讲述了人性在特定历史情境中的挣扎,具有边缘身份的“我”不是战场上的“英雄”而是一名俘虏,后来又成为看管俘虏的人,托马斯的身份与“我”既相似又互相对应。“我”和托马斯的区别也就显而易见。“我”在成了俘虏时以死捍卫自身与祖国的尊严,对待俘虏的时候压抑甚至几乎泯灭了人性中最温暖的成分;而托马斯则首先表现出对生命的尊重和强烈的求生本能。《中篇1和短篇2》的布局是独特的,在文本中,艾伟真实地呈现了在朝鲜战场上一个志愿军战士李自强和美军战士托马斯在先后成为对方俘虏时的种种表现。有人曾评价《中篇1或短篇2》:“是一部充满了巨大思想与艺术锋芒的少数的几部小说之一,作者将人性的冲突放置在战争暴力这样的极端的状态中,完成了对历史、政治与人性的三重拷问。”[7]正如艾伟对作品的自我评价:“俘虏所处的社会,它的时代意识形态就是仇恨,这种仇恨已经深入血液,他支配了他全部的行为,这些行为也是反人性的。但这样的人,其基本人性,凡人应该有的感情依旧存在,当他和一个人建立关系的时候,比如和美国人托马斯的关系,他对托马斯不是没有感情,但他内心本能的情感会使他非常困惑,他会陷入人性的意识形态的困境之中。”[8]这也正表现了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不同的人生理念,揭示了意识形态的强力对人性的重压以及重压之下生命个体的精神困境。
艾伟以历史为背景的作品还有《1958年的堂吉诃德》和《穿过长长的走廊》。《1958年的堂吉诃德》的主人公是知识分子蒋光钿,故事讲述了大跃进期间,蒋光钿来我们村兴修水库,直至他被迫害成反革命,我们村水库修建失败的全过程。这是艾伟早期的作品,整部作品笔调沉重又不失诙谐,体现了历史的厚重之感和反讽意味。“《1958年的堂吉诃德》一反80年代以来经典的‘下放文学中知识分子英雄化叙事模式。”[9]蒋光钿的边缘身份在于他虽然毕业于清华大学水利专业,是兴修水利的专家,但是却被下放到“我们村”,他的知识不但没有得到大家的重視和合理的利用,他还被迫进行强体力的劳动。蒋光钿有知识、有教养,但是却个性懦弱、苟且偷生。蒋光钿还有他自身的缺点,为了摆脱皮肉之苦,加快工程的进度,他设计了许多小发明,由于他没能很好的和村民沟通,许多“发明”被愚昧的村民效仿,使村民险些付出生命的代价;他对美食过度迷恋,为了一碗肉而跪地求讨;蒋光钿生理上的缺陷在一定程度上暗喻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某种不足。作者从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层面揭示了时代对知识分子的伤害。当蒋光钿的“发明”被村民效仿后,麻烦蜂拥而至,蒋光钿被村民一次次地诬陷,而面对村民的麻木与迂腐,蒋光钿没有据理力争,最终导致大坝坍塌,蒋光钿被发配新疆。他自身的存在与生存的社会环境产生了矛盾和冲突,使他不得不渐渐滑向边缘。
《1958年的堂吉诃德》和《越野赛跑》还讲述了另外的一个群体的悲哀,就是“我们村”整个村民的悲哀,蒋光钿能来到“我们村”,其实对于“我们”是宝贵的技术资源,可是在荒谬的年代里,蒋光钿却变成了众人取笑侮辱,甚至诬陷的对象。蒋光钿的“知识分子”身份使他与当时的“时代意志”格格不入。“我们”为了体现大跃进精神而置水利专家的意见于不顾,为了赶进度,偷工减料。当浪费了我们整个村子的人力、花了整整一个冬天筑造的埂堤顷刻之间变成烂泥的时候,村民们所有美丽的梦想都变成了泡影。“我们”也因“堂吉诃德”式的想法蒙受了巨大的损失。故事不但讲述了蒋光钿这样的知识分子个体的悲哀,也讲述了在荒谬的年代里麻木的芸芸众生整体的悲哀。《越野赛跑》中除了步年、步青、小荷花等人物以外也体现了村民们乃至青少年的急功近利,在特定的历史场景下人性的丑陋。他们一方面是时代的牺牲品,但是另一方面受到时代的戕害而不自觉。群体的悲哀千百年来形成了集体无意识,而这则是更可悲,更痛心的。
艾伟也正是通过写具有边缘身份的“个”与“类”与时代的冲突,来揭示特定历史背景下特定群体的生命苦难,彰显时代的荒谬,阐发时代意志对人的伤害。“小说的内部冲突有两种,一种是情感的冲突、故事的冲突,我把它称之为美学的冲突;另外一种是存在的冲突。只有后一种冲突能够进入某种文化母题的中心,进入时代内部,从而说出价值谎言的真相和人的全部危机。”[10]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些具有边缘身份的个体生命或者群体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他们通常蜷居在世界的一隅,他们是被遗忘或者忽略不计的。他们生命里的悲欢离合或许还不曾被人提及就被淹没在渐渐远去的历史的洪流中,而历史也会因此只剩下干枯的骨架。新生代作家注重对边缘人物的书写,边缘人物也因此走进文本,通过对边缘人物的塑造使历史变得丰盈起来,展示了更为丰富的文学解读,这无疑是可喜的。
参考文献
[1]吴义勤:《在边缘处叙事——九十年代新生代作家论》,选自孔范今,施战军编.中国新时期文学思潮研究资料(下)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97页。
[2]吴义勤:《在边缘处叙事——九十年代新生代作家论》,选自孔范今,施战军编.中国新时期文学思潮研究资料(下)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403页。
[3]艾伟:《人及其时代意志》,《山花》,2005年第3期,第23页。
[4]艾伟:《人及其时代意志》,《山花》,2005年第3期,第23页。
[5]艾伟:《人及其时代意志》,《山花》2005年第3期,第23页。
[6]曹文轩:《小说门》,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年6月版,第73页。
[7]吴义勤、房伟:《贴着地面飞翔》,《当代文坛》,2007年第1期,第30页。
[8]艾伟:《人及其时代意志》,《山花》, 2005年第3期,第23页。
[9]吴义勤、房伟:《贴着地面飞翔》,当代文坛,2007年第1期,第29页。
[10]谢有顺:《我们并不孤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6月版,第141页。
(作者单位:河南财经政法大学《经济经纬》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