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玖
摘 要:细木镶嵌的木画技艺是中国木质家具史上极为重要的工艺门类,代表了唐代木作在细木作工艺史中的巅峰。以正仓院的唐代木画器物为例,系统探究传统细木镶嵌工艺的历史发展与革新,进而思索传统工艺与现代艺术设计的融合,旨在探讨细木镶嵌工艺与当代生活美学的关联与途径。
关键词:细木镶嵌工艺;正仓院;木画器物;传统工艺
一、正仓院的木画器物
正仓院珍藏的数件唐代木画器物,尤为震撼。这些现存传世的唐代器物绽放出的高超镶嵌技艺让人过目难忘。木画器物与其他宝钿镶嵌器物不同的是,它们基本全部采用不同木材拼接镶嵌而成,依靠木质色彩和纹理的拼合,形成不同图案,并形成纯平面的装饰效果。《正仓院考古记白川集》中谈到,“中尚署每年二月二日,即进木画紫檀尺。法以紫檀或桑木为地,杂嵌染色象牙、黄杨木、鹿角等,巧现人物鸟兽花草及各种图案,穷极瑰丽,或尤胜于螺钿”。可见,属于细木镶嵌的木画技艺,乃是中国木质家具史上极为重要的工艺门类,代表了唐代木作在细木作工艺史中的巅峰。
正仓院北仓四弦四柱紫檀木画槽琵琶共5把,其中一把的木画风格尤为特殊。长梨琴身,其形制为西亚之风,琴面为桑木制,中间部分采用魏晋南北朝时期流行的密陀绘方式,绘制高山流水人物图。琴的背面装饰也极其精彩,整体紫檀封底,表面装饰均匀排列着圆形花纹、四边花菱纹和六边花形纹,平铺在整个琴背,整体风格极其现代化。其雍容华贵的背后是令人叹为观止的细木凹槽填嵌技术。
自魏晋以来,西域的贸易往来中,硬木的代表——紫檀被大众所了解,艳丽而富有变化的坚硬表面成为尊贵奢华的象征,大众的审美情趣也从欣赏传统木胎髹漆转向了欣赏天然木质的优雅质感和纹路。但当时,硬木数量极其有限,能够加工硬木的技术也屈指可数,且稍大尺寸的紫檀木原料往往芯材空洞,可以被拿来做封面板材的料凤毛麟角,更多是以表面贴皮或者拼接的方式来制作大面积的器物表面。正仓院中仓所珍藏的木画箱珍品是满拼平镶工艺的代表,由槟榔木、紫檀、黄杨木、桑木、渍纹木等以菱形或龟甲形片状拼合而成,像是将自然编码打乱重新组合,营造出强烈的视觉冲击。
千年以前的木画工艺不仅能让大众领略到大唐艺术的自由绚烂,同时也能为我们今天的时尚审美提供不竭的营养。营造新审美的背后不仅仅是将这些传统纹样直接复制到当代设计语言中去,更应该站在历史的角度,深挖传统脉络,总结技艺语言的发展。
二、细木镶嵌工艺的起源与发展
细木镶嵌是一种古老的木工技艺,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和古埃及的马赛克镶嵌艺术是它的鼻祖。公元前3000年,人们从古埃及法老图坦卡蒙陵墓中陪葬的木箱中发现最早使用切削过的乌木与黄杨木块进行拼接镶嵌的工艺,之后这一工艺在古希腊时期的小亚细亚地区开始流行。这种工艺摆脱以往受木料的纹理和形体雕刻的限制,单独依靠不同木色获得精致华丽和自由多变的表现力。细木镶嵌一般分为镶嵌、镶贴与拼镶,是将木质装饰件嵌入木制品或镶贴在木制品表面、将不同木料进行拼合成型的三种相近的工艺。一般情况下,其统称为镶嵌。
古罗马时期,大量不同色泽的木料通过地中海贸易开始汇聚,在制作工艺上也逐渐成熟,旋切、径切、弦切、端面横切与斜切等不同的切割方式呈现出不一样的木质纹路,丰富的木元素满足了工匠们不断推陈出新的图案设计需求,细木镶嵌获得了飞速发展。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细木镶嵌工艺一直在意大利南部活跃,其装饰风格转向写实再现,以木质饰面作为画布的衍生,表現出了真实的明暗变化与空间效果。
欧洲细木镶嵌技术的真正成熟是在15—16世纪,一种类似阿拉伯风格的复杂镶嵌工艺得到法国皇室的推崇,这种极为精细的雕刻工艺和运用深浅搭配产生夸张明暗对比的图案风格很快风靡欧洲。深色的乌木边框结合胡桃木和橡木中间色调,搭配黄杨木和漂染过后的浅色木料组合成极富空间深度的视觉奇观,图案生动,色域极广,镶嵌的木料往往需要上千片,最后配以玳瑁、贝母、铜件、鎏金进行高光点缀,富丽堂皇、极尽奢华,形成了今天的欧洲古典家具风格。
工业革命后,大量新型材料和工艺的出现加上大众消费审美发生转变,再加上名贵硬木的稀缺和20世纪《华盛顿公约》制定之后环保主义盛行,细木镶嵌工艺走向了繁华的盛世。目前在欧洲,仅有数家门店利用新兴技术和可持续发展的经营理念延续着这门古老技艺。
三、东亚细木镶嵌工艺的渊源与革新
古老丝绸之路打开了东西方交流的大门,魏晋时期就出现了西域传来的薄木贴皮技艺,直到唐代,开放自由的时局推动越来越多西域文化进入中原,同时也带来了大量珍贵硬木。一种包含贴皮技艺和包镶技术的木画技艺在唐代盛行,不同于唐代的华丽,宋代相关技艺更有一种贴近自然、和谐优美的意境。特有的文人气质也将木材中天然连贯的色泽纹路打造为富有气韵的山水长卷,从而形成了独有的木器审美情怀。这种传统审美的转变致使细木镶嵌工艺逐渐式微,文人和工匠的追求也从表面的装饰转向注重结构美学的榫卯工艺,开启了独具中国特色的家具装饰体系。
在今天很少能看到唐之后细木镶嵌的珍品,但是日本的组子细工、寄木细工以其他方式延续着这股唐代遗风。箱根寄木细工凭借该地区自然资源,以当地的树木为例,黄色的有苦树、漆树,白色的有水木、西南卫矛,绿色的有日本厚朴,灰色的有连香树。除了连香树外,还有榉树、榆树之类树种,大致呈现灰色,其他还有褐色的樟树等。这些天然木色在日本被归为9大色系,分别为白色系、淡黄色系、黄色系、红色系、茶色系、褐色系、绿色系、灰色系、黑色系。近百种木色和纹理的集合就似一处取之不尽的视觉宝藏。与以往的细木镶嵌工艺不同的是,寄木细工的工艺集中于马赛克式元素的“拼”,一般采用规整的几何形态的径切条状木料,按照事先准备的图案,进行有序的拼接,形成单元组件,然后再将各个组件集合在一起,最后用木刨手工将拼好的多彩大木块完整地刨出似纸一样的彩纹木皮。由于木料硬度和纹理不同,装饰面多为木料的横截面,所以刨的环节极考验匠人的技艺和手感。刨下来的木皮被粘贴在木质器物的表面。拼色的样式一般以连续的直线几何纹样为主,颜色以渐变和复杂夸张的明暗对比为主。这种方法制成的产品在之后被称为“指物”,其特点是刨削获得的饰面木皮数量繁多,非常耐用。之后寄木细工又出现“挽物”一类,即直接使用拼接好的彩色木料,通过车床将直线拼接的装饰条纹饰融入曼妙的曲线。
四、细木镶嵌工艺发展的当代展望
每个历史时代的造物都会有其不同的社会需求与审美倾向,但对传统工艺的追问就像是永恒的话题。无论是在工业革命之后的莫里斯提倡的“工艺美术运动”,自然主义美学超越机器生产所带来的视觉桎梏,还是在20世纪30年代开始的日本民艺运动,都是使手工艺重新回归,并与工业设计结合,寻找器物生命的灵魂。今天,人们在更快节奏的生活与虚拟化的社会空间中,高频率地接受图像化的信息轰炸,越来越缺少能够将内心沉淀下来的物,而传统工艺所蕴藏的匠心成了这个时代的心灵滋养品,所以重提民艺是当代设计中的重要指向。当然,纯粹回归传统并不代表传统就符合今天的审美和社会需要,相关人员应在追问的过程中,不断去探讨当代艺术设计与传统工艺之间的巧妙结合。细木镶嵌自古以来不断散发的魅力来源于木质材料赋予它的自然属性——质地温和的触感、独特色泽纹理的观感,工艺方式赋予它的审美属性——千变万化的组合方式,制作过程赋予它的灵魂属性——细腻的心灵对话。这些魅力并没有仅留存在博物馆,而是持续为当代设计供给营养,不断地回归生活。
(一)传统工艺的技艺升华
对于极致的追求,是工艺的生命,也是匠人精神的真谛。传统方式的细木镶嵌在今天依然可以不断挑战极限,极尽精微地细腻刻画,这也是工艺进步的重要展现。百达翡丽的时尚钟表设计将细木镶嵌的传统工艺运用在表盘的制作中,用漫长与精细的制作衬托时间的永恒。工匠们从上百种色泽的天然木料中,根据每块图案挑选色泽纹理接近的木皮,手工切割后,在最完美的色块中进行最挑剔的选择,然后将上百枚极小的木片进行粘贴拼接、加固、干燥、打磨上蜡,方寸之间乾坤无限、极致奢华。
(二)新技术下的工艺再生
细木镶嵌中的材料加工方式在今天早已更新换代。新的数控技术已将最为考验技艺的切割开槽变得方便快捷,目前常用的技术为激光雕刻,其切割精度可达到0.05 mm,但是切割边缘会有细微灼烧黑边。一般情况下,采用湿纸张贴在木料表面,再进行激光切割,可减少黑边。近年来,国内原创品牌端木良锦的细木镶嵌便采用这种方式复原了正仓院紫檀木画槽琵琶的工艺,将消失上千年的唐代繁华浓缩在当代器物设计中,引起轰动。新技术并不能全然替代手工,因为工艺的再生复苏不仅仅是寻找超越时空的美感,更重要的是工艺背后的人文情怀与对工艺重归生活的向往与尊重。
(三)传统工艺的当代设计转译
转译是一种不依据原文语言,而根据其他语言进行的翻译。“传统工艺”这个原有词汇在当代纵横交错的设计理念中不断被锁定、解构、再创造。细木镶嵌工艺也被不断重新编码转译,不断扩展出跨界的可能。日本寄木细工中的拼木贴皮工艺扩展方式非常广泛,运用特殊的胶合技术,将华丽的木皮贴在皮质箱包之上,一改以往方正规矩的呈现,这种载体的转译可为大众带来崭新的感受。寄木细工的“挽物”工艺在今天也大放异彩,Take-G创作出幻想中的机器人形象,这些雕塑化的形象并不是完全根据平面图案进行木质拼接,而是根据立体的结构进行定位组合,通过3—5种的木色变化服务于形体的需要,使传统的工艺突然摇身一变,塑造了极具亲和力的科幻玩具。可以说,这个制作工艺方式的“转译”相当成功。
(四)细木镶嵌工艺与当代艺术观念的结合
自古以来,工艺与艺术都是相辅相成。工艺的进步能够推进艺术的发展,但是工艺的属性始终无法逾越人类情感和观念的表达。工艺在艺术范畴始终被视为材料语言的修炼,而艺术观念的革新赋予工艺时代意义。今天的日常塑造今日的艺术观念,当代的艺术观念重新书写传统工艺的魅力。中国台湾艺术家韩旭东的像素化木雕作品就是将细木镶嵌工艺与当代木雕结合的典范。木色的拼接并没有单纯按照图案和颜色进行有序的分布,而是变成大小均衡的方块组合在一起,构成无序的造型,然后再进行具象雕刻,呈现出一种数码化的人物形态。拼接工艺背后的艺术观念蕴含着碎片化的生活与当代人虚幻与孤独心灵的描述。中国艺术家陈彧凡的作品中经常出现传统木工技艺,在《衍生物》这件作品中,他将各种颜色的木材按照规整条形下料,在方形画面中不断随机拼接搭建,將细木镶嵌的工艺解构,赋予抽象的意境,让拼变成一种风景的再生,随缘的组合与拼接的内容无关,而更在意拼的过程——一种自然生长的感受。
五、结语
传统细木镶嵌工艺像其他优秀的传统工艺一样,也许会在某个时代销声匿迹,又会在某个时代如雨后春笋一般,持续发展。这一切和时代的生活样本密切相关,当一项技艺越来越少地进入社会日常生活,它的式微和消亡几乎是必然的。在今天,越来越多的设计师、艺术家应一改视传统工艺为枷锁和负担的思维,纵情深入这些传统工艺的研究。民艺和匠人文化正成为时代的强音,正是在这个关键时候,如何复兴传统工艺,做出符合时代审美潮流的回应就成为重要问题。简单的复制已没有曾经的语境,过度的承载反而会将传统工艺架在高台,相关人员应融会贯通地运用当代设计思路与观念,摆脱浮于表面的单纯创意,坚持深入工艺制作一线,切实研习传统工艺,这样兴许才能提炼出传统工艺的魅力与自我独特的当代感知。传统工艺正从“外在的传统形态”走向“内在的传统精神”,为当代器物创作注入灵魂和营养。
参考文献:
[1]傅芸子.正仓院考古记白川集[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2]镶嵌、镶贴与拼镶[J].家具与室内装饰,1996(1):4-6.
[3]喜多俊之.给设计以灵魂:当现代设计遇见传统工艺[M].郭菀琪,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2.
[4]民艺再造:传统手工艺遇见当代艺术[J].工业设计,2018(1):155.
作者单位:
四川美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