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丽宏
碗,就像小体量的故乡。
日子不绝如缕,入了碗,就是一粥一饭,一羹一汤,一茶一饮,一聚一散,一来一往。
日子的鲜香浓郁和清汤寡水都在碗里,心底的酸甜苦辣和希望憧憬也在碗里,你的老根儿、你的乳名儿、你做人的规矩、你情感的最初营养……所有的这些,一只碗都清楚。
最养人的,就是那只家常的碗。
在我记忆里,印象最深的一批碗,是幼时的那种粗瓷蓝花碗。那几个碗,口儿张得特别大,放在飯桌上,像小小的斗笠。微灰的瓷质里,有点沙粒的影子。父亲的那只海碗,要精美些,碗肚上的几笔茎叶,托出一朵粗糙的兰花。盛饭的时候,海碗排在最前面,像一个大人物,率领着几个小兵。
那时最好吃的,是葱油泼面。娘做的手擀面,匀溜整齐,一筷头挑起来,能堆满一碗;但并不是所有碗都装着满满的面条。娘总说:“先让你爹吃,他在地里做活儿,苦。”因此,第一碗饭,会盛在那只海碗里。冒尖的一大碗,上头覆着油亮碧绿的葱花。我们的小碗里,多的是汤,少的是面。娘的碗里,几乎看不到面条。我们在饭的香气里,眼巴巴等着爹,等他端起海碗,我们才动筷子。爹在动筷之前,照例用目光扫视一遍饭桌,然后一筷子一筷子,挨个儿夹一些面条到几个小碗里。
百姓人家的饭桌上,各有各的规矩。我的爹娘总是教导三个儿女:碗是吃饭的家当,必须慎重以待;吃饭喝汤,要两手端碗;碗不可敲,筷不可立;饭桌上不可声粗力壮。
家里遇到啥难事儿了,爹娘会在饭桌上低低商议,碗也听,我们也听。每次爹都会对娘说:天大的事,也大不过吃饭,没事儿,吃过饭再想办法。如果是仨孩子做了啥不体面的事,爹就变了说辞——自古理儿比饭大,来捋清了再吃饭。
我的同学五虎,家里兄弟姐妹多,人说他家是“七郎八虎,八姐九妹”。一家子吃饭时,像上演一出大戏。灶房里,一大锅饭食咕嘟嘟冒着气,孩子们排着队,轮流去灶前舀饭。虎爹在一旁握个空碗指挥:“分开上下道,分开上下道!”那场面真是壮观。
无论孩子是多是少,那个年代的碗里,都没啥油水。烧烤煮烩的醇浓鲜咸,蒸酿煨炖的酸辣回甘,只有年节里,才有那么几回。但所有的碗里不缺的,是细水长流的温情。四邻八舍过红白喜事儿,要借碗去摆席面,“八大碗儿”嘛,岂能缺碗?乡村宴席就是“百碗会”。我家的碗,看上去还算体面,起码没有豁口和裂缝,这是娘爱惜的结果。每当碗又要借出,娘便去赤脚医生那里讨来一小段白胶布,让我在上面写一个小小的“米”字,贴在碗底做个标记。
我家的兰花碗,还接济过逃荒要饭的、说书唱戏的、打爆米花的、锔碗锔盆的、赊小鸡的……娘总会盛一碗热汤,送到门外,倒在他们的家什里。邻村的人来赶集上庙,口渴了,上门讨水喝,娘也会毫不犹豫拿出兰花碗,倒一碗热水,端给人家。娘说,在外的人张个口都不易,谁都有不容易的时候。一碗汤一碗水,就能帮上忙,这是碗给咱们挣福气呢。
日子不绝如缕,一碗碗舀起来,汤汤水水过去了几十年。娘家的碗,已换过好几批。大的换成了小的,粗瓷的换成了细瓷的,金边的,透影的,仿景泰蓝的……青瓷如玉,白瓷胜雪。碗,不仅是餐具,还是生活的艺术和情趣。
碗里的内容也变了。清汤寡水变做了浓油赤酱,萝卜白菜换成了地鲜山珍。野菜嘛,也有,那是为调剂一下油腻腻的肚肠。用餐的人,少了饕餮的急迫相,多了朗朗的谈笑声。
但碗,始终是一个小体量的故乡。它朴素、谦卑、沉默、宽容,装着一些永远不变的东西。是什么呢?是日出日落,是岁月真情,是养人的爱。这些,最终都会被舀在一只碗里,捧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