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珵
一人一猫一石屋,会衍生出怎样的故事?作家张炜在日前出版的小说《橘颂》中,描绘了这样一幅图景:86岁的老文公为实现著书立说的愿望,来到位于近乎空村的石头祖屋,和伴随左右的猫一起,与星辰山川为伍,感悟着春天的到来。对于许多远离自然的孩子来说,故事似乎充满着浪漫的想象——张炜也的确用质朴而明朗的笔触勾勒出怡然自得的山居生活,但亦没有回避独居留守乡村所带来的困难。生命力蓬勃的大自然值得以何种姿态面对?人在琐碎生活磨砺中如何葆有尊严地存在?真实记录和高度凝练的文字交织,如同小说里迷宫般的石屋,借张炜之笔错综展开,向孩子传递受用一生的朴素哲理。
对于当代文坛来说,张炜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无论是刻画了古老农村嬗变中阵痛与冲突的《古船》,还是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你在高原》,张炜始终和世俗烟火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用个性的创作语言对抗庸俗化、程式化、潮流化的表达。在成人严肃文学世界纵横捭阖,张炜同样用清澈的诗心,供养着儿童青少年的阅读天地。在他的文字疆域里,孩子能体验到万物有灵且美——不是刻意为之,更像一种贯穿文辞间开阔的生命状态。文学之于他,是活的生命,如何借助这个呼吸着的生命体,引领孩子走向丰饶的精神世界,张炜向《教育家》记者阐述了他的思考。
为孩子增加一种人生参照
被奇异飞鸟带走的老爷爷,为保护心爱树木消失在莽林中的爷爷,以及向往海豹传说的老文公……《橘颂》里,经由主人公的复述,一个个美丽的传说串联出不同意象,为小读者打开了想象的空间。张炜认为,作家就是要将内心的冲动、感受以及理性思考,用文学的方式质朴自然地表达,以此酝酿出的小说没有通常意义上的“主题”,只会有生命的倾向和境界。而这样独特的气息渗透,会给孩子提供认知人与环境的更多维视角。
《教育家》:您曾对儿童成长纤维化的生活环境深表忧虑,并在作品中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橘颂》中,老文公来到生活条件不便利的祖屋,在野性自然和现代生活的交界处劈柴做饭。对于许多患上“自然缺失症”、缺少独立生活能力的孩子来说,这会带来何种启发?
张炜:我们的文学更加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当是一个趋势。数字时代加上城市化程度的增强,人们接触真实的大地山水的机会变少了,这对于心灵的健康发育是不利的。精神的成长,不能从书本到书本,不能离开大自然。
现在的孩子认识动植物的能力减弱了,因为他们大致生活在室内。随着数字时代的到来,人们越来越依赖二手经验。手机提供了认知便利,但也损伤了人的思考力。如果人们深陷虚拟的场景、虚拟的情感,这会毁坏我们的生活,危及我们的生存。长此以往,人的想象力、创造力就会下降。
以前,人们跟大自然身心摩擦的长度与深度要远强于现在。当代人怎样更多地接触真正的山水自然,也许是一个重要课题。要自小做足这方面的功课,不然我们的生活就会变得畸形。说到少年的情感与智力发育,这方面尤其重要。
《教育家》:不少儿童青少年找不到学习的价值和人生的方向,做事敷衍,出现了“空心病”和“意义缺失”。《橘颂》反复描写老文公在石屋和真实生活“短兵相接”,能为孩子们认知生活价值提供怎样的视角?
张炜:那片石屋和乡村,主人公既喜欢,又感到生活的许多不便。他要在这里住下去,就得接受它的全部。凡是一种生活总有优长与缺憾,不可能每一点都是顺心合意的。书中的老人只是积极地工作,将一些不利因素加以转化,从而过得充实愉快,不再过于悲观,并能够有所作为。
一个人的精神资源是多方面的,形成于漫长的生活之中。老人因为要著述,所以喜欢安静。但是这里人烟少得可怜,对一个身有重疾的老人来说,显然不是理想的居住地。人是群居动物,在被丢弃的大片石屋中,主人公有很多叹息和不安。除了感叹这里的自然之美、前人惊人的创造力,也还有深深的怜惜:当代人为了生存,不得不把这么好的家园、一处经营了长达几百年的古老村庄遗弃了。人在这种独处的环境中,難免有许多回想和自省。一生的磨难,更有幸福的往昔,都会在脑海里闪回。这位老人很顽强,力图接续和完成一项重要的学术工作,他想忍住叹息,远离哀伤和沮丧,让生命有光彩。
每个人回顾自己的大半生,都会发现由自己为主人公的这个长长故事中,有许多正面或负面的情节,有顺境有挫折,甚至留下了精神创伤。余下的生命里程怎样生活得饱满、丰盈、有意义,这才是努力的方向。老人来到了祖居地,它是文明的化石,这其中有他的先人亲手打造的丰厚的物质和精神遗产。空荡荡的一片石屋,不仅是一处探奇之地,而且还是一个矗立在现实中的历史悲剧。
老人在传奇中穿行,在悲剧中穿行,感受昨天和今天。一个苍老的生命、伤痕累累的身心,与这样立体的历史雕刻相互映照,是何等自然,又是何等惊心。这样的故事,对于少年和成年读者的作用是不同的。少年看自然,看传奇,看猫;而成年人则可以由此想开去,延伸自己的情感经验和人生经验。
《教育家》:老文公没有被生活所击倒。这种不言败的精神,对生活在物质丰富时代的孩子的价值是怎样的?
张炜:现在的孩子,有一部分可能是比较脆弱的。这是多种原因造成的,比如少子化和城市化等。一个人由于缺乏艰难困苦的生活经历,没有这种考验和淬炼,往往会缺少顽韧和硬度。我们讲一些复杂的、顽强的、不屈服的人生故事,至少可以增加一种人生参照。
这里有个问题值得注意:一部好的文学作品不宜“说教”。《橘颂》不是从写作需要出发,刻意地制造出一个环境,而是现实生活的再现:由于各种原因而独居的老人是很多的。主人公在等待归国的儿子一家,等的时间太久,就想换一个环境。而这里的村子,又是当今城镇化过程中常见的一座“空村”。猫不能离开主人,所以只好带上它一起。这就有了“一人一猫一石屋”的生活。一般来说,写作者不宜过于在意怎样去教育别人,也不宜将自己的主意塞给他人,特别是对孩子。相反,写作者的每一次写作,都应该变成学习和感悟生活、反省自己的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读者会调动自己的生活经验,与之一起学习和感悟。
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总要遵循内容所给定的生活逻辑,才有说服力和感染力。如果写作者念念不忘地去推广和展示老人的“老而不衰”“拼搏前行”等理念,那也就不是文学了。“儿童文学”不能做成一般的励志故事,“思想”之类当然是存在的,但是要化到血肉饱满、浑然一体的艺术生命之中:一部作品就是这样的一个活着的生命。
语言的臃肿容易带来华而不实和说假话的习惯
“童心”和“诗心”是张炜眼中的珍宝,不单是文学的内核,更是人的必备,丧失了它们,也就成了异化的人。在他看来,给孩子写作的“秘笈”就是并没有刻意将创作类型化——就像海明威的著作《老人与海》,深邃又简洁,令人惊叹,不是专门为孩子而写,但中外儿童文学市场上一直有它的身影。有了“童心”和“诗心”,就有了文学的灵魂,也就远离了庸俗和伪善。
《教育家》:好的儿童文学应该具备怎样的特质,才能给孩子区别于通俗文学的营养?
张炜:儿童文学不能幼稚和轻率,它同样是深邃的。深邃不意味着排斥儿童,儿童具有生命的单纯和特殊的深度、独到的理解力。比如孩子能够指出“皇帝的新衣”的著名故事,既讲了孩子的单纯,也讲出了孩子那颗心灵直逼真实的深刻性。我们不能以“儿童文学”为借口,写出大量粗糙、没有任何难度、没有基本思想水准的文字。相反,儿童文学比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创作更难,它可能是精致的平易、深刻的浅显、复杂的简练。它是作家忍受巨量的劳动,最后淬炼成的结晶、挖掘出的钻石、寻觅到的金子。如果我们把问题搞反了,把最难做的东西当成人人可为的“小儿科”,那就大错特错了。
许多时候,如果不是刻意地为孩子写作,写出好的“儿童文学”的概率可能更大。一个作家雄心勃勃,把自己所有的作品都变成“儿童文学”,那也很了不起。“儿童文学”不是让人捏着鼻子讲话,那是很不自然的、拙劣的。以为只有那样的文字才是“儿童文学”,是对文学的误解。我们现在对于“儿童文学”的认知,起码有一部分出版者、创作者和营销者,多少有些错位了。如果说一个作家写了一辈子作品,其中有一部分是可以给儿童看的,让孩子和成人一起着迷,那么这大概是他创作中最有难度、最质朴,同时也是最华丽的部分。
有什么样的“儿童文学”,就有什么样的“成人文学”。儿童文学是当代文学的入口和基础。一个有很高文学素质、人文素质的群体,它的儿童文学一定是普遍高起点的,从价值观到语言层面,都会处于较高的层级。
《教育家》:在语言表达方面,您认为儿童文学应该如何以语言之美浸润孩子的心灵?
张炜:“儿童文学”的全部问题虽然不仅是语言问题,但语言的确是文学的关键问题。因为文学是一种语言艺术,失去了语言,什么都不存在,一切都是在语言中实现的。
“儿童文学”语言需要更精妙、更精粹和更高的艺术技巧,而不是更浅显、更松散、更随意。这需要耗去一个作家在语言磨砺中的长期探索和坚持力。价值观包含在语言里,思想包含在语言里,形象包含在语言里,甚至故事也包含在语言里,可见语言不仅仅是一个外在的表层和工具,它本身就是内容。
个人化的语言表述,在“儿童文学”和成人文学中同样都是一个前提。而在畸形的市场上,越是缺乏个人性的语言越能够把一个通俗故事讲得“明白”,但这绝不会是好的文学,甚至不是真正的文学。文学不是一般地讲个故事,而是别有视角别有情致。数字时代,作家对文字应该有更苛刻的要求:更凝练、更精粹,千万不要啰唆。怎样在碎片化阅读、每时每刻都吸引读者的数字讯息推送面前把读者黏住,这是空前的难题。这个难题当然还要从语言上解决,因为文学就是语言艺术。文字的个性魅力,它的气息、它所包含的生命信息,要足够特异才行。
现在的文学写作,通常看来状语太发达了。这多少与我们传统的教学有关。让孩子大量运用形容词去装饰和夸张,这不仅会引起语言的臃肿,还容易带来华而不实和说假话的习惯。任何东西都变得比实际情形夸大了许多,这就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套话。这种套话败坏了语言的品质,从而也形成了不好的社会风气。人变得不朴素不诚恳,相互也就失去信任。
从语文教学、词汇运用开始教育朴素的品质,这是好的文学语言的基本训练。句子中的一些装饰、状语部分,许多时候是不需要的。教给孩子质朴地说话,自然而然地说话,诚实地转达,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上升到一种生命品质的高度去进行语言训练,这对社会、对民族的未来多么重要。
教师应该是一个“超导体”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屈原笔下的《橘颂》,以橘树独立不迁的秉性作为高洁品格的隐喻。古典文学对人的滋养,张炜深有体悟,并反馈至笔下的世界。张炜觉得,引导孩子走近古代经典,热爱文学,教师的理解力和感染力至关重要。
《教育家》:近年来,您深入研究古典文学,出版了对唐宋诗人的解读著作,也在高校讲授。当前中小学语文教育中,大量增加了传统文化经典的学习内容。您认为教师应该如何引发儿童青少年对其学习的兴趣?
张炜:中国古典文学的学习应该是必须的。技术与知识的掌握要讲“童子功”,对中国文学、传统文化的理解深度,特别是语言训练,最好从小开始。这对一个人的未来,无论进行什么行业的工作,都是有意义的。但是我们也有一个难题:古典的东西不易理解。因为随着时代的变异,古文字、古文学會变得晦涩,把它讲得平易明了,和当代语言、当代文学打通,把古人今人的感觉接通,就成为关键所在。
对于孩子的学习来说,首先需要“中介”,教师这个环节很重要,简单地给学生照本宣科解决不了问题。教师应该是一个“超导体”,他对古典文学的理解要有深度,有感染力,让古典文学原来的那种美、深刻、魅力和绚丽,不因为他这个人的传递、相隔几千年距离的输送,而折损大量“能量”。
一个感悟力特别强的教师诠释古典文学,他的空阔和高妙的想象、活灵活现的讲述,会产生强大的吸引力。这个时候他就是一个“超导体”。相反,如果教师只是从文字到文字去勉为其难地讲解,回不到经典的情与境中,这样的传播就会损失很多,因为中间的传递者“电阻”太大。
《教育家》:在语文教育中,哪些因素能够促进儿童青少年深入走进并热爱文学?
张炜:文学教学应该强调它的实践性,将文学鉴赏、文学批评、文学写作交织一体。人在少年时代得到的文学鼓励,是深刻难忘的,会影响终生。现在的中学、大学都有一些内部印刷的文学刊物、文学组织,这是不可或缺的。大家共同讨论文学,就是文学评论、欣赏、阅读的实践。
在刊物上发表作文,是创作实践。这种实践对一个人走向文学道路至关重要。从小经过文学训练,形成一种文学思维,追求创造和完美,追求想象的自由、表达的清晰和技巧,会使人在日后的工作中,都能贯彻这种细腻和完美。一个人具备了这种特征和质地,就会变得更有创造力、更有意义。
《教育家》:您曾指出,我们的文化中“高人”和“异人”并不多,“盲从和跟随,人云亦云的环境和气氛,会使那些有主意的人越来越少”。如何从语文教育开始,培养孩子学会思考、不盲从的能力?
张炜:人是一种语言动物,失去个人的见解,首先是从失去个人的语言开始的。有时候,观察对一个问题的表述,会发现千人一面,都在使用同一种套话和腔调。不仅立场没有区别,语言系统也没有区别。就这样,先是丧失了语言,最后丧失了立场和思想。
文学是一种充满创造力的、自由自在的语言方式。它强调的是个人性:个人的发现,个人的表达。所以,文学就意味着自由和自我、意味着发掘和发现,绝不仅仅局限于文学创作这种专业的意义,而是具有人类的、民族的、未来的意义。因此,培养人的独立思考能力,非常重要的途径就是训练他的语言能力,培养他的个性表达。一个人怎样寻找自己的说话方式,怎样越来越完整地走入个人的、发展的、活跃着和生长着的语言系统,是人生的重要任务。如果越来越走入某种套话程式,人云亦云,那么整个社会就没有创造力了。失去创造力的族群,首先表现在文学和科技方面,然后是其他方面。而且这种丧失个人语言的“套话的病菌”,具有很强的传染力;我们的文学训练,即为了增强自身的语言免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