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斯特罗莫(节选)

2023-05-30 17:28约瑟夫·特奥多·康拉德·科尔泽尼奥夫斯基
阅读(书香天地) 2023年4期
关键词:斯特罗监工科德

〔英〕约瑟夫·特奥多·康拉德·科尔泽尼奥夫斯基

约瑟夫·特奥多·康拉德·科尔泽尼奥夫斯基(1857—1924),英国作家,1857年12月3日生于波兰。康拉德有二十余年的海上生涯。在此期间,他曾航行世界各地,积累了丰富的海上生活经验。康拉德最擅长写海洋冒险小说,有“海洋小说大师”之称。

诺斯特罗莫确实找到了那条驳船上的救生艇,他把这条救生艇留在了大伊莎贝尔岛与德科德做伴。就是这条救生艇,后来空空荡荡地在海湾里漂流。当时诺斯特罗莫站在巴里奥斯的第一艘运兵船的船桥上,距离苏拉科还有一个小时的航程。巴里奥斯平时看到大胆的壮举就高兴,很欣赏有勇气的人,所以他特别喜欢监工。在沿着海岸线航行时,巴里奥斯让诺斯特罗莫站在身旁,多次突然大声对他说话,表示对他的偏爱。

诺斯特罗莫最先看到船首方向那个微小的、模糊的黑点,这个黑点与三个伊莎贝尔岛的轮廓,浮现在空荡荡、微微泛光的、平坦的海湾的海面上。有时最微小的细节也不能忽略;或许知道那是一条从陆地上驶来的小船就是非常有价值的。巴里奥斯点头表示同意,于是运兵船偏离航向,驶近那个黑点进行查看。那是一条漂流着的小船,船上有桨。诺斯特罗莫一直想着德科德的事,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了。他兴奋地认出眼前的这条小船就是那驳船上的救生艇。

不可能停下来去打捞起那条小船,因为每一分钟对镇子上人的生命和镇子的前途都是极为重要的。第一艘船是领头的船,巴里奥斯将军就坐在这艘船上,船头恢复了航向。在其身后,几艘运兵船松散地排成一英里长的船队,或者说都在视野范围内,就好像在进行航海比赛的冲刺,全速前进,西方的天空上全是黑烟。

“将军,”诺斯特罗莫用洪亮的声音说道,但语气平静,他当时站在一群军官的后面,“我想去救那条小船,我认得那小船。它属于我们公司。”

“我的上帝,”巴里奥斯狂笑道,笑声虽说像噪音一样难听,但很愉快,“你现在属于我。从现在开始,只要我的视线里出现一匹马,我马上就任命你做我的骑兵上校。”

“我游泳比骑马好,将军,”诺斯特罗莫大叫道,钻过栏杆,死盯着将军的眼睛。“你就放我去吧……”

“放你去?你怎么这样逞能?”将军嘲笑道,样子很高兴,根本不看诺斯特罗莫一眼。“放他走!哈!哈!哈!他想让我承认我们没有他占领不了苏拉科。哈!哈!哈!我的孩子,你愿意游泳去救那小船吗?”

从船头到船尾一片叫喊声,打断了将军的笑声。这时,诺斯特罗莫已经翻身跳下海了;他的黑脑袋已经漂浮在远离船体的海面上了。将军吃惊地低声说道,语气相当震惊,“我的天呀!我有罪过了!”他焦虑地看了一眼,发现诺斯特罗莫正在轻松地游泳;于是他大叫道:“不!不!我们不要停下来等待这个鲁莽的家伙。让他淹死—这个疯狂的监工。”

诺斯特罗莫不缺少跳海的驱动力。那条空无一人的小船,神秘地来见他,好像是由一个看不见的鬼魂划着,施展着某种象征性和某种警示性的魔力,似乎要用一种惊人的、神秘的方式回答一个有关财宝和人命运的难题。如果在那半英里長的水域里有死尸,他一定会跳下去。海面就跟池塘一样平静,不知何故,海湾没有鲨鱼,但在蓬塔玛拉的另一边的沿海中有鲨鱼成群浮游。

监工抓住了那条小船的船尾,用力喘着气。他游泳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要虚脱的感觉。他在水中已经把靴子和外衣脱掉了。他休息了一会儿,恢复了气息。远处,那几艘运兵船此时更加靠拢,继续向苏拉科前进,好像在进行海上赛舟友谊比赛,从几艘船的烟囱里冒出的烟汇合在一起,形成一团浓厚的海上烟雾,飘过诺斯特罗莫的头顶。就是因为有他的大胆和勇气,才终于使这些船能远道而来,来拯救镇子上那些骑在人民头上的布兰科党人的性命和财产,来拯救圣托梅矿,来拯救孩子们。

他用尽全身的猛劲和巧劲,爬上了船尾。没错,就是这条小船,第3号驳船上的救生船—这条小船留在了大伊莎贝尔岛上,供马丁·德科德自救之用,以备岸上无人来接应的情况。可现如今这条小船空荡荡地漂着,这就难以解释了。德科德怎样了?监工仔细检查起了这条小船,看看有没有刮痕或记号。他仅发现在座板附近的船舷上有锈迹。他把脸凑近那锈迹,用手指使劲摩擦。然后,他在船尾坐下,情绪低落,膝盖靠拢,两条小腿斜撇着。

海水从他头流淌到脚下,头发和胡子软弱地下垂着、滴着水珠,无神的目光盯着船底板,此刻的搬运工监工就好像一具刚从海里捞上来的死尸,在一条小船上虚度着落日的光阴。那骑马冒险闯关的兴奋,那活着回来的兴奋,那成功后的兴奋,所有这些兴奋都有一个核心,就是那笔巨大的财宝以及另一个知情者。如今,这些兴奋在他心中已经荡然无存了。最后,他终于决定不再浪费时间,立即动身去大伊莎贝尔岛上看看,但不能被人发现。在他的头脑里,“秘密”这个词与财宝联系得非常紧密,所以他对巴里奥斯没有说德科德和财宝都在岛上的事。在他带给将军的信中,稍微谈及了驳船沉没的事,因为此事与苏拉科的局势有关。由于局势很微妙,那位独眼虎将嗅出了味道,赶紧向信使打听真实情况。事实上,巴里奥斯在与诺斯特罗莫交谈后,已经推测出马丁·德科德先生和圣托梅矿的银锭都丢失了,但他并没有直接询问诺斯特罗莫。他在内心里对诺斯特罗莫有某种莫名其妙的不满和不信任。让马丁先生自己亲口把事情说清楚吧—他暗自对自己说。

此时,虽然诺斯特罗莫有能力在极短的时间里抵达大伊莎贝尔岛,但他内心却似乎没有了兴奋感,就如同灵魂逃离一具躺在陌生土地上的肉体时的感受。诺斯特罗莫似乎不再认识眼前的海湾。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空旷透明的海湾,甚至眼睛也不眨一眨。然而,变化在慢慢地浮现,虽然他的四肢没有动一下,肌肉没有抽搐一下,睫毛没有抖动一下,但生命的迹象出现了,深刻的思想爬入了那空荡荡的凝视中—仿佛一个流浪中的灵魂,在宁静和沉思中,再次找到了这具无人认领的身体,悄悄地据为了己有。

监工皱起眉头:在由大海、岛屿、海岸构成的寂静世界里,在由空中的云朵和水中的闪光构成的寂静世界里,皱一皱眉是一种非常强烈的举动。可是周围依旧静止不动;监工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次向昏睡着的世界投降了。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抓起了船桨,这一猛烈的动作竟然使小船开始偏转。他把小船的方向对准了大伊莎贝尔岛。在他开始划船之前,他再次弯腰看了看船舷上的棕色锈迹。

“我知道那是什么了,”他自言自语道,并精明地晃了晃脑袋,“那是血迹。”

他划船的动作很大,不仅猛烈,还耐久。他不时回头看看大伊莎贝尔岛,岛上的悬崖峭壁在他那焦虑的目光里就好像是一副令人费解的面容。最后,船尾触到岸边。他不是把船拖上岸,而是把船扔到了那片小海滩上。刚踏上海滩,他立即背对着落日,大步向岛上的小峡谷奔去,每走一步都溅起浪花,仿佛他在用脚踢走那些浅薄的、无忧虑的、多嘴多舌的妖精一样。他想充分利用白天每一秒钟的时光。

在那棵倾斜的大树下,掩埋银锭的洞穴的上面,覆盖着大量的泥土、野草、斩断的灌木,一切看上去都很自然。德科德按照指令,用铁锹掩埋了银锭,做得相当聪明。当诺斯特罗莫看到那把完全暴露在外的铁锹时,原来满意的微笑变成了轻蔑的撇嘴,仿佛极度的草率或突然的恐慌破坏了所有的努力。哈!他们办事真笨,这些绅士们为了对付人民才发明出了法律、政府、劳役。

监工抓起铁锹,手摸着铁锹柄,他心里突然涌起想看看皮箱里装的财宝的欲望。他仅挥舞了几下铁锹,就挖掘出几只皮箱的边缘;他又多挖掘了一些泥土,这才看清楚有一只皮箱被匕首切割过。

他压低了声音惊呼起来,然后跪在地上,神情惊恐地左右看了看。箱子的皮革很硬,裂口已经合拢了。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手伸进长长的裂口中。他摸到了银锭。一,二,三,四,他发现有四块银锭被拿走了。四块银锭。但谁拿了呢?没有别人。为什么要拿?目的何在?因为邪念?让他来解释。四块银锭被带上船,而船上还有血迹!

在面前开阔的海湾里,那轮清澈的、没有云层遮掩的太阳,以永恒不变的节奏投入大海中,在所有凡夫俗子的眼中,太阳代表了视死如归的最高境界,因为太阳投入大海的方式是那样的庄严、那样地具有一种无忧无虑的神秘、那样地体现出宁静和安详的伟大。少了四块银锭!—还有血迹!

监工缓慢地站了起来。

“他可能是割腕了,”诺斯特罗莫嘀咕道,“但是……”

他像垮了一样坐在了松软的泥土上,仿佛被锁链束缚在那批财宝上了。他双手紧紧抓住疲惫的双腿,一副因绝望而屈服的样子,好像一个奴隶在站岗。一阵步枪射击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就好像高高地把一堆干豆子倒在皮鼓上,他这才猛地抬起头来。他侧耳听了一会儿,然后模模糊糊地说道—

“他永远不会回来做解释了。”

说完,他再次把头低下。

“不可能!”他咕哝道,表情沮丧。

枪声渐渐稀疏了。苏拉科燃起了大火,火光映红了海岸,还映红了海湾上的云层,似乎给三个伊莎贝尔岛披上了不祥的红光。虽然诺斯特罗莫抬起了头看,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果真如此,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了。”他断定道。然而,他再次陷入长达几个小时默默的凝视之中。

他是无法知道的。没有人能知道。正如人们猜测的那样,除了诺斯特罗莫之外,没有人对马丁·德科德先生的结局感兴趣。即使真相清楚了,对真相的质疑仍然会存在。为什么?因为驳船的沉没和他的死亡都缺乏明确的动机。这位年轻的独立运动发起人,为了追求理想,死于一桩令人遗憾的偶然事件中。然而,真相是他死于孤独,在这个地球上只有几个人知道这个敌人,我们中只有那些最简朴的人才能忍受得住孤独。科斯塔瓦那的这位才华横溢的花花公子,死于孤独,死于缺少对自己和他人的信任。

不知因为何种人类无法理解的原因,海鸟总是避开伊莎贝尔诸岛。怪石林立的阿苏厄拉半岛的头部是海鸟出没的地方,鸟发出的疯狂的喧闹声,回荡在平顶石山之间和沟壑里,好像鸟儿们永远在为那宝藏的传说在争吵一样。

在大伊莎贝尔岛上的第一天结束了,德科德回到了他的茅草窝,这个草窝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他说道—

“我今天没有看到一只鸟。”

除了自己的咕哝声,他一整天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过。这是绝对寂静的一天—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眼都没有合上过。他曾经有过几天不睡觉的经历,那是因为他在战斗,在做计划,在与人交谈,但今天不是这类情况。昨天晚上,他也没有睡觉,因为情况危急,必须费力地在海湾努力奮斗,根本没有时间闭眼。可在今天,从日出到日落,他一直都是俯卧着,要么躺在地上,要么趴在地上。

他放松了一下自己,缓慢地走下溪谷,打算在银锭的旁边过夜。如果诺斯特罗莫返回—他有可能随时返回—他肯定会先去那里;夜晚应该是比较适合于返回的时间。他极为冷漠地想起,自从单独留在这座岛屿上之后,他一直都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他一夜没有合眼。黎明时分,他冷漠地吃了点东西。德科德是家族里才华横溢的“公子”,自小就被家里人惯坏了。他既是安东尼娅的恋人,又是苏拉科的记者,如今才发现自己不会独立克服困难。孤独的环境很快会改变人的精神状态,过去那种假装出来的幽默感和怀疑精神都会失去存在的基础。那种精神状态会控制住人的思维,把思想统统流放到毫无信仰的极端境地。德科德已经三天没有看到他人的面容了,他开始怀疑起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他的这种怀疑,融入了苍天和大海构成的世界,融入自然界的力量和形式构成的世界中。我们平素做自己的事,于是形成了一种能独立自主的错觉,但我们实际上是世界体系中渺小的环节。德科德不仅怀疑起了自己的过去,还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了信心。到了第五天,他明显地被一股强大的忧郁感笼罩着。他下决心不向苏拉科的人投降,他们困扰着他,他们是不真实的、可怕的,他们就像是昏暗中踌躇不前的鬼魂。他看到自己在他们之中挣扎着。那个安东尼娅,高高大大,像是个神话中的人物,正在用蔑视的眼光看着他的弱点。

他近看不见活人,远看不见船帆;仿佛是为了躲避孤独,他把自己锁在了忧郁之中。他内心里朦胧地产生一种意识,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走错了路,因为他把自己的生活交给了感情冲动。想到这,他嘴里有一种苦涩的滋味。不过,他的这种意识才使他人生中第一次有了道德情操。但他又不懊悔。他有什么可懊悔的呢?他把才智看作唯一的美德,并把激情化为责任。在漫长的、没有任何信念的等待中,他的才智和热情很轻松地就被孤独给吞噬掉了。无眠夺走了他的体力,他在七天里睡了不到七个小时。他的可悲之处是他怀疑一切的思维方式是可悲的。他把世界看作一系列不可知的幻象。诺斯特罗莫死了。一切都可耻地失败了。他不敢去想安东尼娅。她没有能活下来。即使她没有死,他仍然无法面对她。一切努力似乎都是白费劲。

到了第十天,一夜都没有睡意(他想着安东尼娅不可能去爱像他这样难以理解的人),他的孤独好像变成了一片巨大的空虚,海湾的寂静则像是一条绷紧的细绳索,捆着他的双手,并把他吊起来。他心中没有害怕,没有吃惊,没有任何感情。到了傍晚,天气稍微凉快了一些,他才开始盼望那绳索突然折断。他幻想那绳索折断时的声音会像是手枪的射击—发出尖锐的一声就断裂了。他的生命就此结束了。他愉快地思考着那样的结局,因为他害怕夜里失眠。在那不眠之夜里,那寂静的绳索捆着他的双手把他吊起来,并随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词汇震动着,那些词汇总是不变,但根本無法理解,都跟诺斯特罗莫、安东尼娅、巴里奥斯有关,这些词汇在他耳朵里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嘲讽人的、毫无意义的嗡嗡的叫声。就是在白天,他也能把那寂寞看作一根静止的马上就要折断的绳索,绳索的一端捆着他的生命,或者是说他那没有任何意义的生命,他就如同绳索下吊着的一块重物一样。

“那绳索会折断吗?我会掉下去吗?”他问着自己。

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从海平面升起来有两个小时了。此时的他,憔悴,肮脏,面色惨白,眼圈发红。四肢不听使唤,好像灌满了铅,但还不至于发抖;他的这副样子使他的行动看上去丝毫不带着犹豫,有一种谨慎的尊严。他的动作像是在执行某种宗教仪式。他走进溪谷;因为那批财宝有魔力吸引着他,那魔力以及其潜在的力量依旧影响着他。他拿起地上放着的左轮枪腰带,系在腰间。寂寞的绳索绝对不会在这座岛屿上折断。必须是在能把他堕入大海的地方才会折断,他心想。然后,他会沉入海底。他看着覆盖财宝的松土。在海上!他就像个梦游者。他缓慢地跪下,使劲地用手指耐心地挖泥土,最后他挖出了一个箱子。没有任何迟疑,就好像多次做过一样,他割开箱子,拿出了四块银锭,放进自己的口袋。他用泥土再次覆盖好箱子,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出溪谷。灌木丛在他穿过后,又恢复了原状,并发出嗖嗖的声音。

那是他在孤独的第三天里干的事。他把那条小船拖到海边,拖到想划船走的地方。但一想到诺斯特罗莫可能会回来,就放弃了。还有部分原因是他觉得所有努力都无济于事。现在那条小船稍微一推,就能漂浮在海上了。他每天都能吃点东西,还保留着一定的体力。他缓慢地拿起船桨,背着大伊莎贝尔的那面崖壁,把小船越划越远。那扇崖壁被太阳照耀得暖洋洋的,仿佛是温暖的生活,让他从头到脚沐浴在希望和快乐的辐照之中。他径直划向了落日。当海湾的天黑下来之后,他停止了划船,把船桨丢下。船桨落下后发出沉闷的咔嗒声,这声音就是他生命里听到的最洪亮的声音。他被唤醒了。他似乎被从远方召唤回来了。实际上,他突然想到,“也许我今晚能睡觉了。”但他又不能相信这个想法。他已经不能相信任何想法;他只能在小船的座板上坐着。

黎明从山峰后面升起来,照亮了他一眨不眨的眼睛。天亮后,太阳的辉煌光芒出现在群山之上。在小船的周围,浩瀚的海湾顿时闪闪发光;在这样无情的孤独中,那寂寞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像是一条黑色的、细长的绳索。

他的双眼盯着那绳索。过了一会儿,他不慌不忙地从小船的座板上转移到船舷边缘。他盯着那绳索,手却在腰间摸索,掀开了枪套的皮盖,拔出左轮枪,给枪上了膛,指向自己的胸口,扣动了枪机。一阵痉挛,那枪借着痉挛力冒着烟飞入空中。他的双眼看着枪,但身体向前倾倒在船舷上,右手钩住了座板。他的双眼看着……

“完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一股鲜血突然流了出来。他最后的想法是:“我想知道监工是如何死的。”他僵硬的手松开了,安东尼娅·阿韦兰诺斯的情人从船上跌入了大海里,他此时仍然没有听到海湾寂静的绳索折断的声音。大海的海面依旧闪着光芒,平静的海面似乎没有因为他落下的身体而受到干扰。

马丁·德科德先生既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又是一个对幻灭感到疲惫的受害者,他的胆大妄为给了他应有的报偿。他把圣托梅矿的银锭当作负重,不留痕迹地消失了,巨大的冷漠吞没了他。他那无眠的、蜷缩的身体从圣托梅矿的银锭旁边消失了;这使得那些守候着地球上所有财宝的或善或恶的鬼魂,在一段时间内觉得这批财宝将会被所有人类遗忘。可是就在几天之后,另一个人影出现了,他来自落日的那个方向,一动不动地、清醒地坐在狭窄且漆黑的溪谷里整整一夜的时间,他所坐的地方和姿态,都与另一个无眠的、悄悄地在落日时分消失在一条小船上的男人当时所坐的地方和姿态是一模一样的。那些守候着秘密财宝的或善或恶的鬼魂知道,老天爷又给圣托梅矿的银锭送来了一个忠实的、终身为奴的家伙。

宽宏大度的搬运工监工,此时也处于幻灭之中,因为他的胆大妄为使他丧失了虚荣。此时,他是个被人追捕的逃犯,疲惫地坐着,一夜无眠,与德科德一样受着折磨。在他生命中最冒险的行动中,他和德科德是伙伴。他心里推测着德科德到底是如何死的。但他知道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先是一个女人,接着又是一个男人,都为这批令人诅咒的财宝走向了极端。丧失灵魂和丢失性命就是付出的代价。在一阵空虚寂静的敬畏之后,跟着是一阵巨大的骄傲。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巴蒂斯塔,或者说除了那个搬运工监工、正直的、可信赖的诺斯特罗莫之外,没有人能负担得起这样的代价。

他下定决心,绝不许任何人再来占他的便宜。绝对不行。德科德已经死了。但怎么死的呢?德科德死了是事实,毫无疑问。但那四块银锭作何解释?……为了什么?难道他以后还会回来取走更多的银锭?

这批财宝正在放射出潜在的力量。那力量让这个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的男人的清晰思路出现了混乱。他能肯定德科德已经死了。这座岛上似乎到处都有人在低声耳语。死了!走了!在灌木丛的嗖嗖声中,在小溪中涉水溅起的水声中,他都听到有人的说话声。死了!说话的人是安东尼娅的情郎。

“哈!”他咕哝道,此时他的头夹在双膝盖之间,而铅色的黎明正在被解放了的苏拉科的上空喷薄而出,整个海湾被映衬成烟灰一样的灰色。“他逃跑就是为了她。为了她他才逃跑!”

四块银锭啊!马丁拿银锭是为了报复,或是像那个女人一样在施展咒语吗?那女人诅咒他的结局会是个悲惨的失败,而且还让他去完成拯救两个女孩的任务?唉,他已经拯救了那两个女孩子。那个预言他会贫困和饥饿的诅咒已经被他打破了。他是独自一人完成的—或许魔鬼提供了帮助。是否有魔鬼相助,又有谁在乎呢?虽然他被欺骗了,但他仍然出手拯救下圣托梅矿。对他来说,圣托梅矿似乎是庞大的,而且非常可恨,它用巨大的财富去役使那些勇敢、勤劳、忠实的穷人,让他们无论在战争或和平期间都把劳动洒在镇子上、大海中、大草原上。

太阳照亮了科迪勒拉山脉群峰背后的天空。监工低头看着掩埋银锭地点处的松软泥土、石头、灌木。

“我要慢慢地变富。”他在内心大声对自己说道。

(摘编自新华出版社《诺斯特罗莫》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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