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煌
丝瓜
在北京的庭院里,最常种的就是丝瓜和扁豆。这两样也爬蔓儿,省地方,还不用另拉线,就让它和喇叭花、癞瓜一块儿爬去。
种点儿菜,比单纯种花儿好。到了花繁叶茂的时候,巴掌大的碧绿碧绿的丝瓜叶,一朵朵金黄色的丝瓜花,和花色各异的喇叭花,以及一串串紫白相间的扁豆花,相映成趣,那瞧着多地道啊!再者,隔三岔五地摘点儿嫩丝瓜、鲜豆角,尝个鲜,可谓一举两得。
丝瓜是伴随着我长大的植物之一,从我记事起,家里就种丝瓜。
从最初跟在大人后面,跑跑颠颠儿,到自己下籽儿自己种。把那巴掌大的丝瓜叶儿掐下来,当作遮阳的芭蕉叶儿,还是采下那金黄色、娇嫩无比的丝瓜花儿,喂蝈笼里的蝈蝈儿……棚架上的丝瓜长出来了,看它一天天地长长长大,哪天该摘下来了,入馔可口的菜肴,或者,应该吊上线,坠上个小石子儿,让它再长长点儿,多吃上一口。还是让它长得再大点儿,在秋后多收些丝瓜络。
苦瓜
在北京的庭院里,当然也有种苦瓜的。它也爬蔓儿,也好种,再者说,种什么不是种哇,管它结出来是圆的,还是长的。
可是种归种,北京人并不喜欢吃它。不单纯因为苦,北京人好吃的有苦味儿的菜多了,什么苦菜、苣苜菜、柳芽儿,哪样不苦?最关键的,在北京人的概念中,它是南方蔬菜,非说吃不惯这个味儿。真用来入菜的不是没有,但是讲究用沸水焯后再做,先得把苦味儿撤下点儿去,要不然,还真没法儿接受。
怎么做呢?苦瓜洗净,竖直对剖成两片儿,掏籽儿切丝,用沸水一冒,随即煸炒,炒出来还是脆口。冒的工夫不能太长了,真焯老了、焯软了,炒出来好吃不了。
用点儿干辣椒,剁上几刀,炒出来就是辣椒炒苦瓜。用点儿青椒丝儿,炒出来就是青椒炒苦瓜。青椒少用点儿,就用几根丝儿,配上用开水发得了的豆豉,炒出来就是豆豉炒苦瓜。还用这些佐料,再添点儿切成细丝儿的肥瘦肉,炒出来就是肉丝炒苦瓜了。像这么着,配点儿这个,配点儿那个,好吃哪口来哪口。北京人吃苦瓜,也就这么几种吃法。
至于把苦瓜切成段,去头去尾,只取中段儿,掏干净籽儿,把用葱末、姜末、糖、盐、绍酒、水淀粉调好的肉馅,抹在苦瓜段儿里,过油煸后,再用酱油烧,做出成菜叫瓤苦瓜的那种吃法,北京人根本没这么做的。在北京人的眼睛里,就凭这玩意儿,还用这么做,不值当的。
同是一样东西,不同地方的人,看法也不同。尤其是居住在北京的南方人,这东西可别让他们瞧见,自家院里长的也好,在市场上买的也好,必要精心烹制,甭管是那个瓤苦瓜,还是炒着吃,哪怕是凉拌,都吃得那么顺口。吃法和北京人也有不同,用水先焯,根本没这一说,要先把它焯出来,他倒急了。按他们的说法,这东西鲜味儿都焯没了,还怎么吃呀。
扁豆
在北京,每年到了该种扁豆的时节,人们就开始忙活起来了。忙活从寻籽儿开始,因为扁豆不同于黄豆,也不同于红小豆和绿豆。那几样只要看见,就知道它是什么豆,而扁豆不然,谁知道它长出来什么样呢。
北京人在庭院里种豆,要求的不是产量,而是看景儿,当然样儿越多越好,纯粹是当花儿养活着。
去年收的籽儿有,可样儿少了点儿,今年再多串几家寻摸寻摸。尤其是院子里有个新上学的孩子,这事儿更好办了,上学校找同学们寻摸籽儿去,范围比起那左邻右舍,可就广太多了。
折腾这么几天,真没白费劲,找来的豆子大小不一,什么色儿的都有。最大个儿的比那小个儿的,大了好几倍,中不溜儿个头儿的也不完全相同。色儿就更花哨了,有全白的,也有全红的,还有花的,花的还不止一种。至于黄色的、浅黄色的、深褐、浅褐、紫褐、紫红色等等,应有尽有。
这里头就有个麻烦事了,要这么种,除非院子宽绰。倒不是找不着地下籽儿,因为同样是腰圆形的长豆儿,未必就是爬蔓儿的豆儿,也未必就是扁豆。就比如豇豆,结豆的豆形一样,可长出的秧子,就有爬蔓儿的,也有不爬蔓儿的。
那就不管它了,院子宽绰,不在乎这个。在我们院儿,那片篱笆墙那儿,把寻来的籽儿一样不落,全种上,让它长去吧,爬蔓儿的,跟着爬蔓儿的往上爬,不爬蔓儿的,在篱笆底下支棱着,各不相扰。到时候瞧吧,癞瓜、丝瓜、喇叭花、小红花,各样的豆子,凑到一块儿,也挺热闹的。管它结荚不结荚,能不能打下籽儿来,只要秧子长出来,能看青儿,就是颗粒无收都无所谓,至不济,来年种的时候再寻摸去。
若是院子小,杂七杂八这么一种,怎么长的都有,非但看不出美来,还显得乱乎,那又何必呢。而相当部分的北京人,干什么都讲究规矩,小到在院子里种扁豆这么点事儿,也是如此。他们种扁豆,不用费那个劲了,也不必满处寻摸籽儿去,早就预备好了。一共两份儿,什么色儿的甭管,从豆形上看,有明显的区别,一份儿是腰圆形的长豆儿,另一份儿是扁椭圆形的圆豆儿,头一种结出的豆荚,就是扁豆,后一种结出的豆荚,则是猪耳朵扁豆。
芸豆
庭院里种的扁豆,菜市上也叫扁豆。可是,有些老北京人卻管它叫芸豆,甚至认为,芸豆才算得上正经的扁豆哪。
在北京小吃中,芸豆的用处可大了。著名的小吃芸豆卷,就是用蒸熟或者煮熟的芸豆泥,卷上各种不同的馅,再切成小段,制作而成的。所用的芸豆,不止一种,通常是大白芸豆、小白芸豆、红芸豆和略带灰色的麻芸豆。
做得最好的,首推北海公园内的仿膳饭庄,即使是在这家名餐馆,卖得也并不贵。七几年、八几年,在北海北门外,售票处旁边的那排房子里,设了一个供货点,卖芸豆卷之外,也卖小窝头和豌豆黄,来一盘没多少钱。
自家做芸豆卷的,我没怎么听说过,但是芸豆粥,家家都会做。豆子洗好了,搁水锅里煮,煮熟了齐了,吃咸、吃甜,悉听尊便。北京还有一种小吃,叫芸豆饼儿。把芸豆煮熟了,汤澄出去,用块儿干净的、结实点儿的粗布,包上一把熟芸豆,兜起四角儿,转两下,两手一攥,攥一个饼状,就成了芸豆饼儿了。爱吃咸,撒点儿花椒盐儿;爱吃甜,撒上点儿糖。
这东西是走街串巷小贩卖的吃食,只有在胡同里才能要着。他卖的小吃不止这一样儿,一定还卖煮烂蚕豆,也就是干蚕豆水发成芽豆,加盐和花椒煮的。凡是卖这东西的小贩,打扮得跟一模子刻的似的,都穿着缅裆裤,打着绑腿,剪子口鞋。上身棉袄不系扣,腰里头刹根绳儿,头戴盔子式毡帽,把帽檐挽上一块儿,里头插着一沓子旧报纸。
来了个主顾,这位从帽檐里抻出张纸来,卷个喇叭筒,尖朝下,用手拢着往里头装豆,交到食客手里举着,再撒上点儿花椒盐,吃这个没有搁糖的。买这东西的主儿,个个都嘴急,没有到家才吃去的,讲究随捏随往嘴里送。
这两种小吃,以及卖小吃的商贩,绝迹于四五十年前,早已成为历史了。只是当年吃过芸豆饼的主儿,想起这一口,有个办法补救。就去婕妮璐,日坛公园左近的那个洋杂货铺,买一听红腰豆罐头,倒碗里直接吃。好在手边盐、糖都有,花椒盐备不住也有,爱撒哪样撒哪样。您再琢磨琢磨它那味儿,和以前的芸豆饼像不像?
(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吃主儿二编:庭院里的春华秋实》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