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翎
新村子的入口那儿有一座木板房。木板房被隔成两半,一半挂着镜子,摆着凳子和理发工具;另一半摆着玻璃柜台。村里人理发和买东西都得来这里。理发师普松大伯,除了小平头以外,什么发型也不肯剃。其实他不只会剃这一种发型。只是你得讲清楚: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发型。要是你讲不清楚,那就得由他的老推子说了算。
小丁巴就属于那种讲不清楚的顾客。每次他去剃头,都是这样子的:装作很情愿地在凳子上坐下,被围上一块塑料布。普松大伯把老推子在空气中咔嚓几下子,然后把这玩意儿摁在他的后脖颈上,一路咔嚓咔嚓地咬到头顶,停下,再从后脖颈往上咬到头顶。最后,根本就不用照镜子,反正是小平头。
更要命的是,明明心里很不满意,还得装出满意的样子,把十块钱递给普松大伯。而后走出木板房,穿过村子回家——这样一来,全村都知道小丁巴剃头了。这使他很别扭。他得这样别扭两三天,才能恢复正常。然后,一个多月过去了,某一天,爸爸或者妈妈又盯着小丁巴的脑袋说:“男孩子头发长可不好看!给你十块钱,你自己去小卖部剃头去!”于是,一切又都重新开始。唉,生活就是这样,你休想有什么改变。
这天,爸爸瞧了小丁巴一眼,说:“男孩子头发长可不好看……”
哼,下半句肯定是:“给你十块钱,你自己去小卖部剃头去!”
没想到,爸爸接着说:“我要去乡里的信用社存钱。你也去,顺便剃个头。”
小丁巴同爸爸搭上车,往独龙江下游走了三十公里,到达了一个地方。那儿有一排崭新的楼房。这就是乡里。开理发店的师傅是一个汉族人。他把电推子举起来,对着空气嗡嗡了几下子——可能凡是理发师都喜欢这样干,然后他问小丁巴:“想要什么样的发型?”
这叫小丁巴怎么说得清?真是急死他了!
“就给他剃一个最新式的发型得了。”爸爸坐在一边说。
“现在州里和县里正在流行蘑菇头。”理发师说,“你要是理了这个新式发型,保管是全村第一!”
那好!小丁巴就理这个全村第一的新式发型喽。
理发师把电推子摁在小丁巴后脖颈上。这个凉飕飕的玩意儿就像收割机,很快就把耳朵附近和后脑勺上的头发削了个精光。脑瓜顶上的头发并没有被削。理发师用巴掌掀起这些头发,在根部修了又修,剪了又剪。最后,新式发型完工了——小丁巴的光脑袋上像扣了一个圆盖子。
“这新式发型……明明就是锅盖头嘛。”爸爸这样说。
“别看现在是锅盖,等头发再长一点,发梢就会往里卷,看上去就是一朵圆圆的蘑菇。”理发师很满意地端详小丁巴,又夸小丁巴的脸圆,说这种圆脸就该配这种新式蘑菇头。
那就这样喽!爸爸付过钱,带着小丁巴走在去信用社的路上。
“怪事,明明是正宗的老古董发型,怎么会是‘新式发型呢?”爸爸说。
“安贝(爸爸),‘正宗的老古董发型是怎么回事?”
爸爸说,从前的人用砍刀把头发割掉,只留下头顶上的一圈,像锅盖一样扣在脑瓜上,就同小丁巴现在这样子差不多。
“我這个发型明明是全村第一新式蘑菇头!”小丁巴很不服气,“不是‘老古董!”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爸爸说,“你喜欢就行。”
父子俩回到村里。当他们路过小卖部的时候,普松大伯看着小丁巴的新脑袋说:“嚯哟!理了个古时候的发型?”
“嗯,看来现在要反过来流行古时候的发型了。”爸爸说。
小丁巴当然不相信,自己刚刚理出来的蘑菇头竟然会是“古时候的发型”。爸爸正好想同普松大伯讨论一下头发的问题,于是他们就在小卖部玩了一阵子。普松大伯打开DVD机,放一部纪录片给他们看。纪录片里的一伙猎人顶着锅盖头,光着脚,穿着麻布短裤,上身围裹着一条独龙毯,腰间挎着箭袋,身后背着弩弓,右手举起砍刀,从林子里排着队走出来。刀刃在阳光下打闪,可威风了。
嗯,看来小丁巴的这个蘑菇头还真是“正宗老古董”,只是说法不一样。可能是因为乡里、县里和州里的汉族理发师不知道情况,所以才以为这是“新式发型”吧。嗐!管他呢!反正小丁巴这个发型是全村第一。
“其实这种锅盖头也不能算是‘古时候的发型。”普松大伯说,“古时候人的头发就像茅草一样,乱蓬蓬的。老祖宗的头发披在肩膀上,就跟现在村委会的那个女医生一样。打起猎来,这种披肩发可不方便。理发师用一根松明在人家脑袋上点火 ,如果头发燃得太厉害,理发师就得眼明手快,往人家脑袋上洒水;如果来不及洒水而火苗又碰巧不那么大的话,理发师就往手上吐唾沫,用自己的巴掌去扑火。”
“哈哈!唾沫!”爸爸笑起来,讲起他小时候被他的爸爸带到理发师家去,花一块钱,让理发师用剃刀在他脑袋上噌噌地刮。理发师有时候会往爸爸脑袋上吐一口唾沫,用手指头在沾着唾沫的地方揉几下,再继续噌噌地刮。
嘿,这真够有意思!小丁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
“我得好好瞧瞧你的这个新式锅盖头。”普松大伯用巴掌掀开小丁巴的“锅盖”,仔细研究了一下,点头承认乡里的理发师技术确实好。他说,他已经知道怎么理这种古老的、现在又开始流行的式样了。
哈!要是有人想剃这种锅盖头,普松大伯像老祖宗那样用砍刀替人家割头发,那才叫好玩呢。事实上他不会这样做的。他会用他的老推子。等老推子退休以后,他就要去城里买一把电推子——他亲口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