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一凡
他打了个喷嚏。喷嚏像一把斧头劈开了黑夜。
“感冒了?”W哥问。
“鼻炎。”他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巾,扯出一张,喷了喷鼻子,把鼻涕揩了。W哥扭过头,看着他把纸团和剩下的纸巾都塞回了口袋,于是,一声嘲弄的轻笑从他的嘴里渍了出来。
“直接扔河里。”
“嗯?”
“我讓你直接扔河里。”
“不太好吧。”
“拿来,给我。”W哥向他恼火地伸出手。几枚乌黑的茧子生在每根指关节下面,如同另几只灼人的眼睛。眼睛灼伤了他。他听了话,把纸团放在了W哥的手上。蓦地,W哥把手握成拳,然后抡起膀子,朝前面挥出去。一团逐渐变黑的白点,飘忽地、失望地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入了水中,汩汩流动的晶莹线条把它吞进了肚子。他没有听到一点声音。无声的消亡。
“磨磨唧唧。”W哥边说边抓了一把草,夹在两手中间,来回搓。他知道,是自己的鼻涕粘在他的手上了。
“我有纸。”他说。
W哥没有吭声,但嘴角还是挂着一丝勉强的笑容——既是笑他的“文雅”,也是笑自己的莽撞。直到快把草搓成一股细绳,他才停下来,重新把目光投向前方的河道。青蛙开始叫了。
“几点了?”W哥问。
“三点一刻。三点十六。”他说。
“今天倒安稳。”
“我们要坐到几点呢?”
“天亮。”W哥打了个哈欠,往后一躺,躺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天亮换班。”
“以往这时候已经有动静了吗?”
“以往,以往这时候你累得连你妈都认不得。”
“哦,”他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那你应该见过很多了。”
“见过啥?”
“那些人。”
忽然,W哥坐起身,瞪着他,巨大的眼白在月光底下就像裸露的尖牙。
“你把他们叫什么?”
他不敢再开口。
“没人教过你吗?”
“教我什么?”
“教你怎么正确地称呼他们。”一只蚊子停在W哥的小腿上,被他一巴掌拍死。青蛙住了嘴。
“他们不叫‘呼吸器官及形态异变者吗?”他问。
“‘呼吸器官及形态异变者,你不觉得这名字很拗口?”
“书上是这么写的。”
“书上,”W哥朝河的方向啐了口唾沫,“书上只教你们怎么应付媒体。那些地方只爱听些拗口的东西,因为拗口才显得严肃,严肃才显得尊重,尊重才不至于让有的杂种坏了秩序,更重要的是,也免得让你自个儿丢了饭碗。”
他没有搭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不显出生涩和怯懦。W哥伸出食指,重重地指了指地面,“但这儿,不是电视台,没有当官的,没有摄像机对着你,不需要给谁什么面子,是什么就说什么。”
“那他们应该是什么呢?”他鼓起勇气问。
“‘狗屎‘返祖的怪胎,随便你怎么叫,觉得哪个顺口就叫哪个,但别把他们当‘人,算我求你的。有记者采访你,我管不着,但记者一走,你最好给我清醒点,尤其是有其他兄弟在旁边的时候。咱们队丢不起这个脸。”
他欲言又止。可他把话咽回肚里的动作,还是被W哥抓住了。
“因为他们就是狗屎。”W哥说,“浑身散发着臭气,还让我们帮他们擦屁股。你当警察是为了给人擦屁股的吗?”
“不是。”
“没人是。”
W哥又躺了下去。他们又不说话了。
应该去医院的,他想,就应该去医院,陪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河岸上,无所事事。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对他说,你去就行了,第一天上班,给人留个好印象。她双手托着胀鼓鼓的肚子,笑了出来,说,她会等着你回家以后再出来。你这么确定?她告诉我的,她说,我跟她聊了很多。聊什么了?聊她的爸爸,她说她爸爸会是一名好警察。还聊什么了?说我们会是幸福的三口之家。真不要我陪?不用。我需要你的时候,会让你知道……
他看向下游,医院所在的方向。几百米开外,一座石桥阻断了他的视线,几只昏黄的路灯把深灰色的桥体裹得朦朦胧胧,偶尔一辆汽车驶过,压过一块松动的石板,引得路面发出均匀又清脆的响声——似乎桥也会呼吸了。呼吸,就是活着,虽然看不到医院,但他喜欢听这种声音。这种声音令他心安。
可心安是短暂的。一切舒适都是短暂的。
没过多久,他就注意到一个人正从那边走过来。从桥头的一个小点到慢慢具有了人的轮廓。他走得有些急,像有什么事情在驱赶着他,双臂贴着裤线摆动,如同一对沉重得飞不动的翅膀。他还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确信,他与W哥就是那人的目标。
“C哥来了。”W哥说。不知何时,他已经坐了起来。
C哥走进亮处,谢顶的脑壳上满是汗珠。W哥想给他拿瓶水,但他挥了挥手,挡下了,只斜眼看着W哥。
“怎么不接电话?”他问。
“你打电话了?”
“屁话,打了十几个,都不接。”
“哦,确实是。”W哥摸出手机,嘀咕道,“开了静音,没听到。”
“这是哪个?”C哥指着他问。
“新来的同事,小L,今天刚来。叫C哥。”
“C哥。”
“原来那个小H呢?”
“干不动,走了。”
C哥又把手挥了挥。
“走,把车开着,去我那边。”
“有情况?”
“逮到两个,一个挂了,一个挣扎得凶,力气大得死人,我跟老T两个人都差点搞不定,好不容易才给他绑树上。你开车过去,把活的那个帮我们送回局子。”
“你们的车呢?”
“掉河里了。”
“啊?”
“明天跟你细说。你带着瓶子没?”
“带了。”
“那就行。”C哥忽然扭过头,看看他,又看着W哥,“要不让他留在这边?”
“没事,他能行。”W哥说,“你能行吧?”
“能。”他说。
“好吧。你的人,你说了算。”C哥说。
警车带着他们过了桥,又过了第二座桥,然后驶上遍布碎石的土路,停在了一个桥洞底下。他们下车,打开手电,亮起三个圆圈。
蝙蝠成群,簌簌盘旋,在河面上寻觅猎物。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迷失在一次又一次的转向中。黑夜夺走了他的罗盘。
“车在那儿,看到没?”C哥用下巴颏点了点河里,用手电筒照住一圈水域。W哥应了一声,又发出一声轻笑。他还在努力寻找,可C哥已经把光线移走了。
他们走向桥洞深处。石头在他们脚下咯咯作响。渐渐地,他闻见了,一股恶臭,比腐烂的鱼更腐烂。
他开始干呕,呛出了眼泪花子。但他躲在后面,没有让自己出声,于是另两人也没有察觉。他依然挺直腰杆。
“看,这就是那个挂了的。”
走穿桥洞,C哥让W哥为自己把烟点好,把电筒对准了几步开外的河堤。
他看见,一个女人仰躺在斜坡上,下半身泡在水中,胳膊古怪地外折。歪歪扭扭的,皱皱巴巴的,像一面破损的旗帜。她微张着嘴巴,眼珠子像鱼一样朝外鼓,稀薄的眼皮把它们勉强搂在眼眶里。
“狗屎。”W哥说。
在她两侧的面颊上,各有一道深红色的裂口,从嘴角延伸到耳根。在裂口的两边,还能看到一些断裂的线头。看样子,她曾尝试将它们缝合。
“把她拉上来。”C哥命令道。这话是对着他说的。
他拉住她的衣领,扯她。
“利索点!”
他咽了口酸水,坐到堤上,双手从她的腋下穿過,架住她,往上提。可她竟像灌了铅似的,动也不动。
W哥看不下去了,一把将他推开,然后拽住她的头发,拖上了土路。她的裤子被坡上的什么东西钩住了,上不来,一使劲,便褪到了膝盖的位置,露出一双白皙的大腿。W哥朝河里啐了一口唾沫。
“大小伙子,咋软得很?”C哥说,“是不是从来没打过架?”
“打过。”他说。
“啥时候?”
“初中。”
“初中。”C哥吸了口烟,不再看他。
“老T呢?”W哥问。
“在前头,树底下。老T!”C哥大喊,但无人回应。“估计睡着了。你先把瓶子拿来。”
W哥从屁股后的裤袋里取出一只盛着淡黄色液体的矿泉水瓶。他在女人身前蹲下,拧开瓶盖,把瓶中的液体朝她的裂口里倒了些。
“好了,多了。”C哥说。
“另一面还浇不浇?”W哥问。
“浇。少点。”
W哥把女人的脸翻了一面,重复刚才的动作。
“你们叫法医没有?”完事后,W哥问。
“没叫。叫锤子,我直接叫你去了。”
“那你把法医叫过来。”W哥转而对他说,“在这儿等着。”
“好。”
“知道怎么跟法医说吧?”
“知道。”
“怎么说?”
W哥盯着他,表情严厉。
“就说,河边死了一个怪胎。”
“走吧。”C哥把烟头扔到光圈里,踩灭。W哥跟在他后面离开了。
天边泛起了深蓝色,是晨光降临的前兆。可他没有注意到天象的变化,只是沿着河堤来回踱步。过了许久,他不想走了,便从通讯录里找到法医的电话,拨了过去。
“喂?我是滨河区分局的L。”
“L?”
“我是新来的。”他又补充道,“W是我的师傅。”
“哦。”
“麻烦你们过来一趟。”
“啥事?”
“河边死了一个怪胎。”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大笑。
“好,知道了,死了一个怪胎。”那人似乎把听筒捂住,在和别人说着什么。“就一个怪胎?”他又问,用着嘲笑的口吻。
“一个。”
“哪个河边?”
他想了想,“蝙蝠多的那个。”
“知道了。”
挂了电话,他走到墙角,吐了。
那面“旗帜”更像一口没有装满的麻袋,凸起来一截,瘪下去一块,被人随意丢弃在路中间。无人在乎,因为麻袋里的东西不是值钱货。
一切都归咎于脸上的那道口子:腮,鱼鳃,变异的呼吸器官,让人忘掉肺,让人疯狂,疯狂得变成怪胎,再也受不了用双脚走路,只想一头扎进水里。口子代表着残次品,残次品活该被丢弃。
他很想把“麻袋”往路边挪一些,可身体却不愿动弹。
没有人能说出第一例出现在什么时候。就像一种时尚,当你开始留意时,它早就已经遍地都是了。起先,你以为只是一个疱疹,或是一枚疖子,过几天就会好转,可逐渐地,它变得红肿、坚硬、滚烫,一条细线在上面浮现,越拉越长,越来越明显,把你光滑的脸蛋弄得坑坑洼洼,像八十岁的老人,化浓妆也于事无补。然后,你开始疏远你的亲戚朋友——你只能这样做,却对一切与“水”相关的东西产生了兴趣,不管是矿泉水、自来水、空调水、浇花水,还是公园里的小河沟或小池塘,你都有一种想要接近、融入它们的冲动,只是你理智尚存,手脚依然服从于人类社会的道德准则和法律规范,直到你觉得自己不再需要手脚。你想要鳍。到那时候,你的身上便开始散发恶臭,对水越饥渴,就越是臭不可闻,脸上的口子会爆开,不受控制地一张一合,像一架鼓风机。为了找水,你难免会做出许多暴力的举动,跳河,就是最常见的一种。你以为水会接纳你,但你忘了,你并不是鱼;试图融于水的后果,是被水吞没。
变成鱼的错觉,让你忘记了重新做人的可能性。
况且,你变异的身体开始生产毒素,若污染河道,成千上万的人便会成为你的陪葬品。所以无论对谁而言,“跳河”都不是一个公平的选择。
“跳河”不被允许。“跳河”不能发生。
能否阻止“跳河”,决定了我的作用和价值,他想。
手机屏幕上,时间一分一秒从他和她上扬的嘴角间流逝。没有消息,也没有会收到消息的迹象。他闭上眼睛,让黑暗吃掉“麻袋”,可随即,又把眼睁开,把电筒调至最亮。“她在履行她的职责,”他想,“而我也应该履行我的。”于是,他开始死死盯住“麻袋”看,一直看,直到它的所有细节——尤其是那对猩红色的、闪闪发亮的腮——全部刻进了他的脑子里,直到他再也闻不到那股令他作呕的臭气,才眨巴一下干涩的眼睛。
不久,W哥回来了。
“走!”他边跑边对他喊道。
“去哪儿?”他站起来,问。
“他们绑的那个怪胎跑了,”W哥说,“老T说朝山上跑的,应该还没跑远。我们开车去追。”
一团光斑甩了过来,又甩到另一边。甩来甩去,像一只不安定的老鼠。他把光柱对准远处,发现是C哥拿着电筒,也跑了过来。
“叫医生没有?”他大叫。
“法医吗?”W哥问。
“医生!看病的医生!”
“没叫。”W哥说,又回头看着他,“没叫吧?”
“没叫。”他回答道。
“没叫。”W哥转过头去,肯定地说,“咋了?”
“老T晕球了!背后被捅了一刀,流了一地血,你刚没看到!”
C哥跑到两人身前,猛喘着粗气。他的衬衣上和手上沾满了鲜血,带着一股腥味。
“靠。”W哥说。
“这儿没信号!”C哥烦躁地按着手机,手上的血把屏幕都弄花了。
“这儿就是信号不行。”W哥说,“这样,我和小L先去逮人,路上等有信号了我们叫救护车。你回去照顾老T。”
“那你们赶快!”
“知道。”W哥说,“他跑不远。”
“我是说叫救护车!”
“知道。”
他和W哥回到车里,让汽车带着他们爬上了盘山公路。他认得这条路,这条路曾引导着他和她登上山巅。医院楼顶的十字在他身后的山沟里发出的醒目红光,还有红光下病房里的点点灯火,都令他着迷。尽管汽车每往前走一点,他就离那里更远一些,可在他心里,反而变得近了。
“你对这儿熟吗?”W哥兀地问。
“不算特别熟,但来过。”
“山上有水吗?”
“有一个水库,在山顶。”
“那就对了。”W哥说,“怪胎渴了,要喝水。”
“以前没有怪胎上去过吗?”
“渴得都快没力气了,还能有力气爬山?”
“我以为它们的体力都很好。”
“体力……再多的体力也顶不住它们那个怪样子。”W哥说,“你听说过外地那些怪胎的事情没有?”
“没。”
“可带劲。”W哥说,“那些住的地方离水远的,到了半夜就在自己屋里乱跳乱蹦,把脑壳往墙上撞,跟吸过毒一样。”
“为啥啊?”
“搞不清楚。而且跳完了肚子就饿了,饿了就要吃东西。你说要吃点正常东西也就算了,偏偏它们要整点稀奇古怪的。”
“什么稀奇古怪的?”
“动物。”
“动物?”
“那些邻居家的猫猫狗狗经常养一条丢一条,还有野鸽子之类的。我一个师兄说他亲眼见过,在有个怪胎的家里找到好多吃剩的猫脑壳。”W哥把汽车换到四档,两人朝座椅靠背上猛地一贴,“不过也听我一个搞科研的朋友说过,它们那方面的功夫很不错。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把这方面的基因提取出来,用到我们身上。”说完,他嗤笑一声。
汽车转向,绕到了山的背面。医院从后视镜里消失了。
“可是,鱼交尾的时间不是都很短吗?”过了片刻,他问。
W哥一愣,然后慢慢舒展眉头,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交尾……”他自言自语道,“交尾……”他把一口浓痰啐出车窗,眯着眼看着他:“你小子有点意思。妈的,交尾……”
“前面有人,W哥。”他指向挡风玻璃外,说。
刹车发出刺耳的鸣响,警车稳稳地停在了那人身边。是一个中年男人。他有些佝偻,穿着一件冲锋衣和一条颜色不搭的牛仔裤,背着一只尼龙口袋,正在朝山上徒步。听见刹车声,他也停了下来,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似乎他自己也觉得,半夜独自走在这条路上,被警察盘问是合情合理的。
“證件。”一下车,W哥就问他。
“弄丢了。”男人说。
“不知道落哪儿了。”又说。
“什么时候丢的?”
“就前几天。”
“证件号报给我也可以。”
“不太记得。”
他注意到,W哥接连喷了好几下鼻子。显然,他和自己一样,也闻到了一股臭气。只不过,他在男人的脸上没看到任何裂口。
“检疫证带了吗?”
“这个带了。”男人从牛仔裤里摸出一张塑封好的白色卡片,交给W哥。
W哥打开手电筒,照照证件,又照照男人的脸,使得男人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检疫证怎么没丢?”
“一直揣在裤子里。”
“身份证没在裤子里?”
“身份证一般放包里。”他晃了晃背上的尼龙背包。
W哥把电筒从男人脸上移开,又对准背包。
“包里装的什么?”
“渔具。钓鱼竿,鱼饵,网子之类的。”男人把包取下来,打开松紧绳,展示给他们看。扑面而来的臭气,让W哥不自觉地躲开一步。
“你把身份证放这里面?”
“习惯了。”
W哥把证件还给男人,让男人把袋子系起来。
“你准备去哪儿?”W哥问。
“上面,水库。”
“干什么?”
“釣鱼。”
“你住哪儿的?”
“下面。”
“具体点。”
“滨河路22号通鹏嘉园。”男人说,“8栋1单元12楼1202。”
W哥摆摆手。他会意,从车里取出一只平板电脑,开始核实信息。
“坐我们车上去吧,我们也去水库。”W哥说。
“不用了,谢谢,我喜欢走路。”
“天还黑着,不安全。”
“没关系,一会儿就亮了。”
话头断了,两人沉默,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他感受到了两人的目光,于是更急切地在平板上点来划去。
“要是没什么事的话,”男人说,“我就先走了。”
“等一下,”W哥说,“拿瓶水吧。”
“没事。”
“拿一瓶吧,我们车上多,我看你也没带。”不等男人再说话,W哥已经从车上取下一瓶矿泉水,交到男人手里。
“好吧。谢谢。”
“天热啊今天。”
“现在还行。”
“天气预报说白天三十八度,你钓鱼可别中暑了。”
“不会的。”男人说,“我坐阴凉地。”
“麻烦你再说一遍地址?1单元多少?”他插话道。
“12楼,”男人说,“1202。”
“你一般都怎么钓鱼?”W哥问。
“什么?”
“钓鱼不是分好几种技术吗?矶竿,台钓,跑铅……”W哥把胳膊扬起来,挥了几下,好像一条鱼咬了钩。
“我就瞎钓,不懂什么技术。”
“瞎钓,”W哥说,“但收获不少吧?你那袋子里,全是一股鱼腥味。”
男人回头看看自己的袋子,“是,一直没洗过。”
“为什么不洗?”
“平时想不起来这事。”
“你老婆也想不起来这事?”
“嗯?”
“没娶老婆?”
“没娶,单着一直。”
“怎么,忙事业?”
“算是吧。”
“做什么工作的?”
“货车司机。给市场送河鲜。”
“哦,又是鱼。”
“是。”
W哥浅笑一声。男人没笑,只抿了下嘴唇。
“你很热吗?”W哥问,“我看你都出汗了。”
男人揩了揩自己的额头,“有点。”
“喝点水。”
“没事,我不渴。”
“喝呗,又不是啥毒药。”
“真不渴。”男人说,“现在不想喝。”
“不想喝?”W哥问,“还是不敢喝?”
“不敢喝?”
“W哥,”他用手肘碰了碰自己的师傅,说,“通鹏嘉园最高只有10层。”
突然,男人把水瓶砸向W哥的脸,撒腿就跑。W哥捂住鼻子,痛苦地呻吟起来,但仍然不忘叫他追过去。男人没有沿着公路逃跑,而是攀住路边的树枝,上了山壁,窜进了树丛里。他不如男人灵巧,笨拙地用手脚钩住一切能钩住的东西,像一条扭曲的蛇一样往上蠕动、攀附。一些碎石和土块被他蹬落在了公路上。
追逐的过程是艰难的,也是枯燥的。他一直跟在男人后面,男人一直没有甩掉他。他们保持着差不多的距离,或奔跑,或攀爬,向着越来越模糊的目标。
他们跑了很久。
这期间,他一度走神,想象自己奔跑在医院洁净光滑的、由瓷砖铺成的走廊里,而不是凹凸不平的碎石土路上。他想要寻找一间病房,里面有人——更可能是两个人——正在等他。他们需要他。对此,他十分确信,而且比眼下的境况还要确信一百倍。这种对确信的确信,使得一股暖流猛地涌上他的心口,令他感动,也使他疲乏,让他刹那间不想再跑下去了。可他还在奔跑,双腿抬着他朝男人的背影逼近。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驱赶着他,叫他无法停歇。
不知何时,太阳悬空,泥土开始蒸腾,地上生长出他们修长而愤怒的影子。
在愈来愈混沌的思绪中,他越发认定,这个男人就是束缚他自由的唯一理由,尽管他深知,男人的奔跑也许有着更深层的原因,但又实在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未必是跟自己同样的原因?他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去他想去的地方。
然而,当男人终于摔倒在地、并被他死死抓住衣领的时候,所有困扰他的问题都忽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还跑!”他大吼,眼球上布满血丝。
“水。”男人没有反抗,只是奄奄一息地乞求。
“走!”他试图把男人拉起来。但是男人像一摊泥,烂在地上。
“水。”
“走!”他又尝试几次,还是放弃了。他想打电话通知W哥,却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手机一定是在爬山的过程中,掉在了某处。
“我没做错事。”男人支吾道。
“那你跑什么?”
“我害怕。”男人说,“我怕你们的衣服。”
他左右翻动男人的脑袋,又扯动男人的脸皮。
“你是不是整过容?”他大声说道,近乎歇斯底里,“是不是做手术把你的腮藏起来了?”
“我没做过手术。”
“少编瞎话!”
“我没做过。”
他一拳打在男人的脸上。男人短暂地呻吟一声,又支吾起来。
“我想起来了,我做过,我做过。但是在肚子上,切阑尾。”男人说,“这辈子,就这一次,开刀。”
又一拳打在男人的脸上。这一次,鼻血流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喝水?”他问。
“我想喝水。”
“我说刚才在下面,你为什么不敢喝?”
“我害怕。”
他恼怒地站起身,用力踢飞一块石头,尝试冷静。石头滚到一块更大的石头底下,停住了。这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一片石头的迷宫。
他重又蹲在男人面前,瞪着他。
“你起来,乖乖跟我下去,我就给你水喝。我不想再跟你浪费时间了。我就不该在这儿。”
“我也不该在这儿。”
“那就走。”
“你是个好人。”
“我当然是个好人。”
“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起来!”
“他们给那些人灌毒药。”
“什么毒药?别瞎说了!”
“那些鱼人,身上没毒,是他们灌的水,才有毒。为了让我们以为他们有毒,再排斥他们……这谁都知道。”
“扯淡!”
“你不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我能看出来。”男人说,“你不是。”
他去拉男人,但毫无用处。
“鱼人会出现,是地球想让人类回到水里,重新变成水生动物。”男人自顾自地说,眼神变得迷离,“人类作的孽太多了。”
“少说屁话!你到底走不走!”他重重地扇了男人一记耳光。
男人似乎清醒了一些。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点了一下脑袋。于是,他一只手抓住男人的衣领,另一只手拉住他的左臂,要把他拽起身。然而,他很快又松开了手,因为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了他左侧的太阳穴上,让他踉跄着倒在了一旁。男人扔掉那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缓慢地撑起身体,看着他。他闭着眼睛,沉重地喘息着。男人顿了顿,像一台叉车,继续把自己往上撑,直至恢复直立行走的体态。他迈开步子,向下山的方向蹒跚而去。
但是,男人没能下山。他被击倒在了大石头边上,一片遮阳的阴凉地里。
一块尖利的花岗岩一次又一次地戳进他的胸膛,又击打他的脑袋,让血液飞溅,喷洒在石头表面,创造出一幅自然的泼墨画。“狗屎……怪胎……”他双膝压在男人的肚子上,奋力甩动臂膀,痛快地咒骂着。太阳穴里流出的鲜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世界被染成了红色的,但他毫不在乎,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到如此自由过了。
当男人变成一具稀碎的尸体,他的力气业已用尽。作为这场艺术创作的收尾,他在尸体鲜红的脸颊上,割出两道更加鲜红的裂口,好似作者的亲笔签名。
当他跑进医院,人们向他投来悚然的目光。有医生上前询问情况,他反而问他们,哪里才是她的病房。他被带去见她。洁净光滑的瓷砖走廊,雪白的墙壁,消毒水淡淡的香味,一切都是想象中的样子。他不顾医生的极力反对,强行打开了病房门,冲了进去,吻了她,然后抱起她身边的襁褓。他在强烈的幸福感中撩开遮挡住那张小脸的布罩,全然没有听见她正在惊惶地哭啼。布罩揭开,露出一张正在熟睡的粉嫩的脸,长得既像他,也像她。但是,哭啼声越来越大,大到再也不能忽视它的存在。哭声把他从幸福的王国里拉了出来。他现在看清了:在婴儿的面颊两侧,各有一只小小的脓包。
他看看孩子,又看看她,再看看病房里的其他人——除了医生和护士,还有刚赶来的几名陌生的警察,其中一人的手里,已经掏出了一副闪闪发亮的手铐。起风了。他转过身,朝向窗外的朝阳,轻轻晃动身体,把自己当作一只摇篮。
“会好起来的。”他笑著,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