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八年的时候,我去青海,诗人风马把我带到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南县,他让我一定要去见识一下牧区的美丽。在那里,我认识了美女副县长叶忠措。叶县长的热情,以及她甜美的歌声,给了我与牧区一样美好的印象。一年多之后,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她告诉我说,她即将来苏州,到我所生活的吴江区挂职。人与人,竟有这样的缘分,让我惊喜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二〇二二年的初秋,我受《芳草》杂志邀请,前往宜昌市五峰土家族自治县参加“美丽乡愁”全国作家走进五峰采风活动,见到了美丽的李伦华书记,她竟然跟叶忠措一样,也曾在吴江挂职。我们曾经鸡犬之声相闻,也许还在同一条林荫道散过步,在同一家影院里看过电影,甚至迎面擦肩而失之交臂,却最终相识于千里之外的五峰。朋友圈发了在五峰的活动,好几个吴江人都认出了照片上的李书记。腾讯苏州的刘艳波是我好友“太湖雪”老总胡毓芳的女婿,没想到他也是五峰人。他在微信里这么说:“荆歌老师到我老家指导工作去啦,我看有张照片是我们五峰的县委书记呀!”
都说世界很大也很小,确实是这样的,人生何处不相逢,天涯处处有芳草。
介绍五峰风物的纪录片制作得很特别,竟是李伦华亲自担任解说员。她的普通话似乎并不那么标准,但对五峰的爱,作为五峰人的骄傲,在亲切自然的言语中则是表露无遗的。比起专业的导游来,她无疑更专业。五峰的历史地理、风光四季,五峰的茶叶药材、蜂蜜美食,五峰的科技工业旅游业、前世今生和未来,她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影片中有她采访蜂蜜场的镜头,当她询问现场小朋友蜂蜜甜不甜,小朋友奶声奶气回答“甜”的时候,她的笑容也和小朋友一样甜,和蜂蜜一样甜。我因此开玩笑说,明明是可以靠颜值吃饭的,却偏偏选择了为人民服务。
号称“世外桃源”的地方很多,就是我的家乡苏州吴江,也有一处名为桃源的小镇。在我看来,五峰是真正有着“世外”气象的,那山那云那树,处处入画,若宋元山水,仿佛倪瓒手笔。在柴埠溪大峡谷,小雨初歇,青山如黛,无数可爱的白云,如天鹅浮游于碧水,让人恍惚间觉得是步入了仙境。只有在宋小词慷慨地请我们吃卤水豆腐干的时候,才仿佛又回到了人间。
独岭云顶酒店建于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山上,那一晚更是“忘路之远近”,真像是住进了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晨起看天地苍茫,群山起伏,云海翻滚,心胸也顿时辽阔,不禁感叹这天地之间,竟有如此壮丽美景,得以观之,三生有幸!
五峰宛若仙境,同时它也洋溢着热腾腾的人间烟火,这一点在五峰的日子里我是深切地感受到了。喜好饮茶也走访过许多著名茶园的我,到了五峰之后,才知道山外青山楼外楼,五峰绿茶不仅香气清雅,而且茶体圆润丰富,回甘无穷,红茶更是醇厚芳香,入口入心。便想起宋代杜耒“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的诗句,才明白好茶确实是能够如好酒一般酽然令人微醺的。惭愧的是,我向来都以为宜红是出产于江苏宜兴,却原来此宜非那宜,闻名天下的宜红是宜昌云上五峰的山珍,我这个爱茶人,真是太孤陋寡闻了!
欣赏南曲表演的时候,刘醒龙兄对我说:“跟你们苏州的评弹是不是有点像?”他说得没错,那叮咚清冽如山泉之声的三弦,那宛转悠扬的唱腔,也跟评弹一样哀婉动听,说尽古今人间事。我甚至觉得它与古老的昆曲更为接近,它旋律优美,从容舒缓,有时真假混声,如空谷足音,又如月下箫声,九曲回肠,如泣如诉,极具艺术感染力。据五峰的朋友介绍,南曲的出现虽然比昆曲稍晚,却也有两百多年历史了。古人文章古人心,南曲中那份抑扬回环左顾右盼的古意,与昆曲一样,有着时光酿制而成的丰沛厚重。
五峰土家人的竹编手艺,也是令我惊艳的。中国人对竹子的利用,从远古就已经开始,有诗为证:“断竹,续竹,飞土,逐肉。”竹子不仅为人们生活生产所用,它成为一门独特的艺术,也到了登峰造极的化境。我所知道并相当熟悉的是明清以降的江南文人竹刻,他们以刀代笔,在竹子上镂雕刻画,朱氏三松、周芷岩、王梅麟、吴之璠、张希黄、濮仲谦等,大师辈出,群峰涌起,其作品在世界一流的博物馆里都是很重要的藏品。没想到的是,在五峰所见,竹制品竟是如此的精细而高格,让我想起当今沪上竹刻名家安之先生的观点,他认为竹子的艺术,雕刻不是全部,制作成器可能是更高级的。他提出了“竹器”这样一个概念。五峰土家人巧手制作的,正是安之理想中的美器,是日用器和艺术品的高度结合。我曾经买过一本画册,名为《中国竹篮》,里面介绍了古今几百种精美竹编篮子。在我看来,五峰土家人编制的竹篮,跟画册上那些相比,是毫不逊色的。
自古文人爱竹,不仅是在审美上觉得竹子亭亭玉立,邀风拂云,更在品格上赋予了它丰富的内涵。竹子虽然野贱,山前屋后,随处生长,却刚直不阿,虚心有节,所以古今人常常以人格自喻。土家人利用竹子,可能想得没那么多,只是深谙竹子的特性,取之自然,用之日常。却未曾想巧手慧心,竟将竹子编制成如此浑然天成无可挑剔的美物!日本作家柳宗悦在一本书里认为,实用器物之美,才是美的最高境界。他说得很有道理,五峰土家人的竹编手艺,坚实地支持了他的这一观点。
如果有人告诉我,五峰的深山里出产钻石,我也许会相信。因为这确实是我印象中的一个仙境,它云雾缭绕的神秘群山之中,埋藏着一切的可能。是的,五峰确实有钻石,不过它并非出自深山。晶莹璀璨散发着恒久之光的,却是五峰的生产车间里培育出来的人造钻石!这个产业可能对许多人来说都是陌生的,至少对我是如此。来五峰前,我只知道一些被称为水晶的东西,并不是自然矿石,而只是一种特殊的玻璃,只是这种玻璃的成分与普通玻璃有所不同而已。玻璃在古代又被称作“琉璃”“料器”,其鼻祖甚至还是一个洋名“费昂斯”,是上古时提炼不纯的玻璃。不管怎么样,它们跟水晶完全是两类东西。但是在五峰的工业园里,我所看到的人造钻石,跟天然钻石却是同一物质,是模拟天然钻石生长环境在机器中培育形成的。人造钻石和天然钻石在物理、化學、光学性质上完全是一致的。它不是高仿的钻石,不是水钻,也不是莫桑石,它就是真正的钻石。
我不知道应该尊重自己的惊诧呢,还是有必要狠狠地嘲笑自己一番,我简直不敢相信人类已经能够通过高温高压制造出象征着财富与爱情的珍贵钻石。它彻底颠覆了我以往对钻石的认知。有些东西为什么珍贵?就因为它稀缺,或者是加工难度极大,钻石正因为这两样都占了,才成为世界公认的宝石中的老大。但是今天,五峰这样似乎“藏在深闺人未识”的桃源仙境,却有足够先进的设备和技术生产出与天然钻石一模一样的人造物,这真是人间奇迹。
其实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西方就已经出现了人工培育钻石,不过它只是被运用于工业。作为珠宝走进人们的生活,无疑是一种新趋势新时尚。因为跟天然钻石相比,毕竟它的价格要低很多。但无论形还是质,它都跟真正的钻石别无二致,它就是真正的钻石,自然会越来越受到市场的欢迎。
五峰正在克服资金不足产能不足的困难,加快脚步,培育生产出更多的钻石,走进爱情,走进婚姻,走向生活,走向世界。
五峰绝不是避世之地,它既是出世的,又是入世的。其实它从来就不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与世隔绝之地。它自古就是万里茶道十分重要的一段。从百顺桥、风垭头到树屏营、采花台,再到汉阳桥、马勒坡,一直抵汉口、下襄阳,最后从叶卡捷琳堡、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延伸入欧。万里的路,千年的时光,如丝绸彩带,维系着五峰与世界的联系;也如流淌不息的长河,让这桃源仙境与外界始终保持着交流与沟通。它既是一首古老动听的南曲,又是一颗时尚浪漫璀璨夺目的钻石。
《芳草》杂志组织的这个活动,主题是“美丽乡愁”。这“愁”字,是深爱,是眷恋,是相思,是难忘。是的,我深深地记住了这个字——美丽的五峰,在秋天,在心上。五峰是桃源,却不是在世外。它是风云写就的诗,是时光筑起的梦,是前世的缘万世的情,是茶香酒浓钻石光,是万物花开的天堂。
(责任编辑:李娟)
荆歌苏州人。文坛六〇年代出生的代表性小说家之一。作品集《八月之旅》入选“中国小说五十强丛书”。另有作品被翻译至国外,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近年发表出版了《诗巷不忧伤》《他们的塔》等多部少儿长篇小说,数次荣登各类好书榜,并获得中国出版政府奖提名和紫金山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