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峰茶话

茶香自适，文章自适。岁月不饶人，此生此世的字里相逢，可浮一白，可惜我酒量太差，只能话一杯茶。茶话者，喝茶的话谈茶的话。日常里，茶喝了不少，话也说了不少。

那几天在五峰，下过雨，雨中看山，雨中喝茶，和一帮友人有过几次茶话，欣欣向荣。很怀念那样的情味。

晨起茶

晨起，茶，五峰绿茶，茶存得好，杯底兀自新鲜如春芽，冬日看来如野游。

茶在杯子里翻滚，入口，鲜。青嫩之鲜自唇而入，一跃舌尖，迅速弥漫开来，滑落喉底。醉了，醉得薄，一身绿意。

喝罢五峰茶，突然发现，饮茶是一个空旷的过程。茶越喝越淡，喝到心中升起一轮明月自半空垂下，我们各自回家。

旧画册上见到徐悲鸿的羊，孤零零一只宣纸上，羊须委地，垂垂老态，一脸慈悲。窗外寒风呜咽吹过。

连喝三杯

从乡下归来，身子疲倦。是受了劳累，还是人太娇气？年过三十岁，感觉体内清气下沉，浊气上升。中年是浑浊的。青年的气息清清平平，生活太紧张，太沉重，中年的肉身冒着浊气。

到合肥时，迎路下了场雨。雨点慌不可待，在挡风玻璃前乱窜，雨刷左遮右挡，像理屈词穷的憨夫。回到家，恹恹欲睡。洗完澡，倒在床上，做了一通梦，黄昏时分醒来。起身烧水泡茶，泡五峰茶。

人在城市生活久了，钢筋水泥气息太重，喝一点茶亲近亲近山水，多一点草木气息。连喝三杯茶，方才感觉舒服，体内清气萌发。近来外出太多，闭门读书喝茶可养静气。

昨天晚上茶喝多了

昨天晚上茶喝多了，睡得不好。

起床后无聊，提壶烧水泡茶，泡五峰的绿茶。

一杯入喉，入嘴平缓有清淡滋味，心境恍惚。

燒水间隙，在楼头远望晨光。夏日晨光极嫩，像刚长出的拇指般大小的南瓜头。冬天早上，霜天一色，晨光极老，像老南瓜。秋天晨光呈现出肃穆的模样，有丰腴之感，像保养极好的中年妇人。

这些年不爱睡懒觉了，晨光匆匆流水，很多年几乎没见到过。抑或见到了，我忘了。如今几乎天天可以看见晨光。

睡得不好，心情欠佳。

晨光中看看远方的楼，看看楼下的路，看看路上的车。车上的人看不见，愉悦感顿生，于是开始喝茶。

宜茶记

喝了五峰的红茶——宜红茶。

几杯宜红喝下去，有了回忆，关于童年的记忆顷刻复苏。想起在乡下的点点滴滴，老井旁的村姑，槐树下的老牛。更想起冬天清早，赖在被窝里，看着窗户发呆的辰光。

在五峰见到老房子，莫名觉得那房子窗棂上曾糊过白纸，想想纸窗风吹日晒，已现出淡淡的灰黄色，白里泛黄，黄中夹灰，淡淡的，淡得令人忍不住惆怅。窗边有杯红茶，乡下最普通的粗茶。粗茶放在瓷碗里，瓷碗似乎有个裂纹。那样的瓷碗如今不见了，那样的裂纹更不见了。

一杯红茶像是“风物志”，五峰的宜红入口有久违的田野之气与浩荡民风。或许和记忆有关。

一杯茶是一篇随笔，很多绿茶有日本随笔的味道。红茶一改日本随笔的唯美纤细，注入了民间的淳朴与厚重，弃哀艳为淡然，清雅的同时多了些许明亮。绿茶的明亮是透，红茶的明亮是殷，红殷殷，殷殷红。除此之外，红茶的明亮里还有一种惊艳的迷惘。

喝过的红茶不多，记得名字的不到十种：滇红，祁红，天柱红，洞庭红，正山小种，金骏眉……有幸，又喝到宜红。

宜红茶汤一脸肃穆，叶底极嫩。记得有个画家叫沈红茶，浙江人，一生坎坷，作联自况：“一生两足茧皮厚，老来犹然作画师。”有怅然有慨然，淡淡的，语气温文尔雅又不乏文人的骨气，像一杯上好的红茶。

宜红适宜秋天喝。几场秋雨后，一杯红茶在手，能抚平秋意渗入肌肤的战栗。渐渐的，身子慢慢晴朗。

薄雾中

那几天在五峰，下过雨，雨中看五峰的山，雨中喝五峰的茶，越发欣欣向荣。到底是灵秀地方，山崖峭壁也绿茵茵长有草木。

一时雨声大了，雨慢慢又小了停了，山腰袅了层雾，那雾极薄。美也正是美在这里。云要厚，厚云才有意趣。雾不妨薄，薄雾最堪清赏闲玩。

因为雨的缘故，五峰山更绿。绿有一种艳，不是艳丽的艳，而是鲜艳的艳。鲜艳的茶绿，让人心旷神怡，恨不得对山长啸一声才过。但不敢高声，怕惊了眼前的阒静。于是朝四周看看。

抬头，看到了薄雾中的五峰如枝。

雨又下得密了，雾未见浓的意思，茶越来越淡。暮色前明亮的天空中，雨顿了顿。五峰山越发精神，仿佛穿绿衣裳的小女子拎一篮子浣过的衣服，带一身水汽，浅笑盈盈从河边走来。薄雾中的山，勾魂之处就在这里。

初雪夜泡一杯茶

窗外清风舞动雪片，街巷有低吟浅唱，幕天席地一层层的，像筛粉。冬越陷越深，春天还很遥远，在世界的另一个端口冷漠徘徊。

一场初雪，断断续续，忍不住走向雪地，衣服、鞋、头发甚至睫毛，沾满雪花冰凉的气息。绿化带盖上一层雪白，雪色中，越发显出城的灰暗。

树梢枯枝湿了，颤巍巍于寒风中，马路上倒映着白色的水光。打了个寒噤，紧紧衣服，大步往家里走去。回到家，喝了两杯五峰茶，一杯是五峰绿茶，一杯诗五峰红茶，春回大地。

可惜雪小了。

倘或梅花开了，是白梅，淡香丝丝缕缕。取落梅一掬放入茶中，有杏仁香，极馥郁。窗外大雪，纷飞乱舞。这时节不妨泡一杯五峰茶。

沧桑的烂漫

雾霾又来了，一片灰暗，心情不抑抑，眼底抑抑。泡了杯五峰的绿茶，楚地气息来到我家。这几天又读了《红楼梦》，书事坎坷，但文字清朗，心情也清朗。以清朗冲淡雾霾，无非如此，原想如此。

五峰绿茶极嫩，绿茶嫩是最重要的底色，然后才是其他。五峰茶气息干净，汤色也干净，更难得耐泡，到底是经过一番揉搓的。二八佳人，历经沧桑。一言以蔽之，五峰茶或可谓历经沧桑的烂漫。

烂漫容易，历经沧桑也不难，难在历经沧桑的烂漫。

窗外，树叶落尽，四野枯意无限。换了一杯茶，五峰的白毫茶，好在白毫，一颗颗茶头，有萌发感。投入水中，瞬间散发出鲜活。一口口饮下两杯茶，荆楚大地无边春色落入身体。

（责任编辑：王倩茜）

胡竹峰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胡竹峰作品（五卷本）》《击缶歌》《闲饮茶》等作品集近三十种。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