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我没有看见过我家的财神爷,但我总是把外祖父与财神爷联想在一起。因为外祖父有三绺雪白雪白的长胡须,连眉毛都是雪白的。他手里老捏着旱烟筒,脚上无论冬夏,总是拖一双草拖鞋,冬天了再多套一双白布袜。长工阿根说财神爷就是这个样儿,他听一个小偷亲口告诉他的。
那个小偷有一夜来我家偷东西,从谷仓里偷了一担谷子,刚挑到后门口,却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公公站在门边,拿手一指,那担谷子就重得再也挑不动了。他吓得把扁担丢下,拔腿想跑,老公公却开口了:“站住,不要跑。告诉你,我是这家的财神爷,你想偷东西是偷不走的。你没有钱,我给你两块银圆,你以后不要再做贼了。”老公公摸出两块亮晃晃的银圆给他,叫他快走。小偷从此再也不敢到我家偷东西了。所以这地方人人都知道我家的财神爷最灵、最管事。外祖父却摸着胡子笑眯眯地说:“哪一家都有个财神爷,就看这一家人做事待人怎么样。”
冬天,他最喜欢叫我搬两把竹椅,我们并排坐在后门的矮墙边晒太阳。夏天就坐在那儿乘凉,听他讲那讲不完的故事。妈妈怕他累,叫我换张靠背藤椅给他,他都不要。那时他七十多岁,腰杆挺得直直的,没有一点佝偻的老态。
坐在后门口的一件有趣的工作,就是编小竹笼。外祖父用小刀把竹篾削得细细的,教我编一种四四方方的小笼子。笼子里面放圆卵石,编好了扔着玩。有一次,我捉了一只金龟子塞在里面,外祖父一定要我把它放走,他说虫子也不可随便虐待的。他指着墙角边正在排着队搬运食物的蚂蚁说:“你看蚂蚁多好,一个家族同心协力地把食物运回洞里,藏起来冬天吃,从来没看见一只蚂蚁只顾自己在外吃饱了不回家的。”他常常故意丢一点糕饼在墙边,坐在那儿守着让蚂蚁搬运,嘴角一直挂着微笑,胡须也翘着。妈妈说外祖父会长寿,就是因为他看世上什么都是好玩的。
要饭的看见他坐在后门口,就伸手向他讨钱。他就掏出枚铜子给人家。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他再掏一枚。一直到铜子掏完,他才摇摇手说:“今天没有了,明天我换了铜子你们再来。”妈妈说善门难开,叫他不要这么施舍,招来好多要饭的难对付。他像有点不高兴,烟筒敲得“咯咯”响,他说:“哪个愿意讨饭?总是没法子才走这条路。”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个女乞丐向外祖父讨了一枚铜子,不到两个钟头,她又背了个孩子再来讨。我告诉外祖父说:“她已经来过了。”他像听也没听见,又给她一枚。我问他:“您为什么不看看清楚,她明明是欺骗您。”他说:“孩子,天底下的事就是这样,他来骗你,你只要不被他騙就是了。一枚铜子,在她眼里比斗笠还大,多给她一枚,她多高兴。这么多讨饭的,有的人确实是好吃懒做,但有的真的是因为贫穷。我有多的,就给他们。也许有一天他们有好日子过了,也会想起自己从前的苦日子,想到受过人的接济,就会好好帮助别人了,那么我今天这枚铜钱的功效就很大了。”他喷了口烟,问我:“你懂不懂?”
“懂是懂,不过我不大赞成拿钱给骗子。”我说。
他忽然轻声轻气地问我:“你知不知道那一次咱家财神爷吓走了小偷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你别告诉别人,那个白胡子财神爷就是我呀!”
“外公,您真好玩,那个小偷一定不知道。”
“他知道,他不好意思说,才故意那么告诉人的。我给他两块银圆,劝说他一顿,他后来就去学做手艺,没有再做小偷了。”
这一段有趣的故事,我一直都没有忘怀。
“施比受更为有福。”这是古今中外颠扑不破的真理。外祖父就是一位专门将快乐带给人们的仁慈老人。
我现在执笔追述他的小故事时,眼前就出现他飘着白胡须的慈爱面容。他活到96岁,无疾而终。去世的当天早晨,他自己洗了澡,换好衣服,在佛堂与祖宗神位前点好香烛,然后安安静静地靠在床上,像睡觉似地睡着去世了。可是无论他是怎样的仙逝而去,我还是禁不住悲伤哭泣。因为那时我的双亲都已去世,他是唯一最爱我的亲人。我自幼依他膝下,我们的祖孙之情是超乎寻常的。
记得一年的腊月廿八,乡下演庙戏,天下着大雪,冻得人手足都僵硬了。而每年腊月的封门戏,班子总是最蹩脚的,衣服破烂,唱戏的都是又丑又老,连我这个戏迷都不想去看。可是外祖父点起灯笼,穿上钉鞋,对我与长工阿根说:“走,我们看戏去。”
“我不去,外公,太冷了。”
“公公都不怕冷,你怕冷?走。”
他一手牵我,一手提灯笼,阿根背着长板凳,外祖父的钉鞋踩在雪地里,发出“沙沙”的清脆声音。他走得好快,到了庙里,戏已经开锣了,正殿里零零落落的还不到30个人。台上演的是我看厌了的《投军别窑》,一男一女哑着嗓子不知在唱些什么。武生旧兮兮的长靠背后,旗子都只剩了两杆,没精打采地垂下来。可是每唱完一出,外祖父却拼命拍手叫好。不知什么时候,他给台上递去一块银圆,叫他们来个“加官”,一个魁星兴高采烈地出来舞一通,接着一个戴纱帽穿红袍的又出来摇摆一阵,向外祖父照了照“洪福齐天”四个大字,外祖父摸着胡子笑开了嘴。
人都快散完了,我只想睡觉。可是我们一直等到散场才回家。路上的雪积得更厚了,老人的长筒钉鞋,慢慢地陷进雪里,再慢慢地提出来。我由阿根背着,撑着被雪压得沉甸甸的伞,在摇晃的灯笼光影里慢慢走回家。阿根埋怨说:“这种破戏看它做什么?”
“你不懂,破班子怪可怜的,台下没有人看,叫他们怎么演得下去。所以我特地去捧场的。”外祖父说。
“你还给他一块银圆呢。”我说。
“让他们打壶酒,买斤肉,暖暖肠胃,天太冷了。”
红灯笼的光晕照在雪地上,好美的颜色。我再看外祖父雪白的长胡须,也被灯笼照得变成了粉红色。我抱着阿根的颈子说:“外公真好。”
那是我最后一次跟外祖父看庙戏。以后我外出求学,就没机会陪他一起看庙戏、听他讲故事了。
现在,我抬头望着蔚蓝的晴空,朵朵白云后面,仿佛出现了我那留着雪白长须的外祖父,他在对我微笑,也对这世界微笑。编辑/张秋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