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红 崔贺轩
【内容提要】全球文化交流的不断深化和文化杂糅使传统文化边界逐渐淡化,但与此同时传统文化边界限定下的文化认同造成的冲突也更加剧烈。在此背景下,如何超越自身文化认同,建构跨文化认同在理论和实践层面都具有紧迫性和重要性。中华文化对外传播也要完成从文化认同到跨文化认同的交际伦理转变,即将中华文化对外传播的理念从文化差异基础上的影响力博弈转变为文化多元一体基础上的文明互鉴。在中华文化对外传播实践中,要在尊重差异的基础上通过共性内容来建构对中华文化的跨文化认同,以此扩大共识和开创中华文化对外传播的新格局。
【关键词】文化认同 跨文化认同 中华文化 对外传播 交际伦理
不断加强的全球文化对话使不同文化间的认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然而不容忽视的是,部分国家已陷入了狭隘的文化认同,即过分强调对自身文化的认同,甚至为此而诋毁其他文化,这使得全球文化对话中充满了不确定性、文化冲突越来越复杂。当今世界,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的冲突交织在一起,而且在西方文化内部也出现欧美日等国家之间甚至是国家内部的文化撕裂与冲突。文化间的冲突很大程度上是文化认同的冲突,这主要是因为在传统文化边界的定义下,文化认同是文化交流融合面临的首要问题,是诸多误解和冲突爆发的导火索,因此,超越傳统文化边界的跨文化认同必然成为全球性的重要议题。在此背景下,中华文化对外传播必然要完成从文化认同到跨文化认同的交际伦理转变。这一理论创新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在国际传播中讲好中国故事、增强中华文明传播力影响力。本文旨在阐释这一交际伦理转变的原因和具体意涵,为中华文化对外传播的实践创新提供指导。
一、文化认同:文化差异基础上的影响力博弈
文化认同的建构基于文化差异。文化认同是指个人对所属群体的共同文化的确认,包括相同文化符号的使用、共同文化理念的遵循和思维模式与行为规范的相似等。文化认同的主题是自我的身份以及身份认同的问题,①因此,文化认同与类化、认同和比较三种社会身份认同的基本心理行为②密切相关。具体来说,文化认同是通过强调“我们”与“他者”的差异来建构的,通过对共同文化身份的确认来限定“我们”与“他者”的区别,因此,对一种文化的认同往往也意味着对另一种文化的不认同,甚至是强调自己所认同的文化优于其他文化并演变为“文明优越论”。
以建构文化认同为指向进行文化的对外传播,其实就是在文化差异的基础上进行文化影响力的博弈。在对外传播中建构文化认同就是力争让更多的人认同自身的文化理念和价值观,把作为“我们”的认同自身文化的群体无限扩大,从而增强自身文化的影响力。文化认同作为对外传播的交际伦理本身就带着强调文化差异和文化影响力博弈的“原罪”,因为这种强调文化差异性的跨文化交际正是“文明的冲突”产生的伦理基础。对于不同文化的认同往往意味着对自身所属文化身份的不同认知,这种文化身份上的冲突正是文化冲突产生的原因;而文化间的冲突又更加凸显了文化认同的重要性,使不同文化群体不断增强对自身文化认同的建构,如此循环往复,最终演化出“文明冲突论”。因此,以文化认同作为中华文化对外传播中的交际伦理,就很容易把中华文化对外传播看成中华文化与其他文化尤其是与西方文化之间的影响力博弈,难以正确处理与西方文化间的冲突,最终导致中华文化在对外传播过程中难以有效地增强中华文明传播力影响力。
事实上,以文化认同作为交际伦理的中华文化对外传播,在实践中也面临难以逾越文化差异的问题。一方面是以我为主进行中华文化的差异性诠释和国家传播话语权的争夺,对外传播意识不强;另一方面又陷入解释差异的困境。从而导致中华文化走出去的过程中面临外部环境和内部因素等各方面的挑战,如“中国威胁论”的怀疑、中美摩擦等所谓的“文明的冲突”以及全球新冠疫情下遭受污名化和种族主义等的荼毒。即便是面向“第三文化人”的中华文化对外传播,以文化认同作为交际伦理也是有问题的,比如在海外华人和来华留学生群体中的中华文化认同建构。多数海外华人作为“第三文化人”,既不可能回归“我们”,也无法完全融入“他者”。如果以文化认同的交际伦理指导中华文化对外传播,仅仅是以文化认同来“征服”他们,那么他们该何以自处呢?结果就是海外华人对中华文化日益陌生、模糊以及对文化身份的焦虑,最终激化海外华人的文化认同危机。以文化认同为导向对来华留学生进行的趋同化管理,忽视了中外学生和不同文化背景学生的交流互动,由此加剧了文化差异所导致的冲突和矛盾。③而且,全球化也冲击着各国文化认同,主要是西方国家在文化认同的同一性逻辑下进行的跨文化传播中,以所谓的“普世价值”使各国受众接受并认同西方价值观,以及以优质内容的持续生产打造具有强大影响力的文化品牌和IP,并且通过各种媒介融入受众的生活场景,不断以文化媒介涵化全球受众,拓展对西方文化的认同。这使得当今世界正处于西方同一性霸权的国际传播格局,中国在国际传播中建构文化认同面临强大现实阻碍,因而也很难以文化认同作为中华文化对外传播的交际伦理。
二、跨文化认同:多元一体基础上的文明互鉴
与文化认同强调文化差异不同,跨文化认同强调的是在尊重文化差异的基础上,通过对共性内容的强调来建构对不同文化的融合性文化认同。全球文化交流的不断深化以及由此带来的文化之间的交融、杂糅、整合以及文明互鉴使传统文化边界逐渐淡化,但与此同时传统文化边界限定下的文化认同造成的冲突也更加剧烈。在此背景下,如何超越自身文化认同,不断增加全球共享的文化理念和行为模式以建构跨文化认同在理论和实践层面都具有紧迫性和重要性。跨文化认同就是在文化传播中以自身文化传统为根基并全方位开放自我,不断借鉴和整合其他文化内容,通过商讨协议积累共识所构建的和谐的跨文化传播关系。④
以建构跨文化认同为导向的文化对外传播,就是在文化多元一体的基础上进行文明互鉴。建构跨文化认同就是通过对共性内容的强调来打破不同文化的差异和对立,通过揭示文化间的内在联系和共性来促进不同文明的交流互鉴,从而建立共同的跨文化协议和意义框架并不断增进共识,为跨文化交流提供更多可能性。以跨文化认同作为文化对外传播的交际伦理,在实践中要强调不同文化间的共性内容,而强调文化共性的基础是世界文化的多元一体。这一方面体现在世界上不同文化在起源发展的早期就因相互交流与借鉴而保留了许多共性内容,比如早期东西方文化中共有的儿童玩具“拨浪鼓”及“拨浪鼓现象”所表现的中西文化共生⑤;另一方面体现在不同文化的相互依存、交往与交融,随着世界文化交流从古至今日益密切,出现了多维度的文化杂糅,如古罗马的扩张促成希腊化文化对地中海文明的整合及其与东方文明的交往⑥,全球网络与平台的建立则使世界文化联为一体有了更有力的推进。以跨文化认同为交际伦理的文化对外传播,就是要有跨文化思维,在世界作为共同体的背景下,认识世界文化的多元一体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文明交流和互鉴,同时也展现文化的世界价值。在实践中要遵循“和而不同”的中庸之道,力求在尊重差异的基础上以共性内容扩大共识,促成文明互鉴的文化对外传播新格局。
在跨文化交流和国际话语地位建立中,通过强调世界性价值和共性内容建构跨文化认同,有助于塑造良好的国家形象和改善国际环境。美国通过主题为“共同价值观”的广告等活动,尤其是“9·11事件”后强调伦理和叙事等共通元素的政治修辞,以建构跨文化认同有力地辅助了美式价值观的输出。⑦抛开美式霸权主义等价值取向,美国的实践值得我们重视和借鉴。还有卡塔尔借助足球世界杯这一跨文化交流的舆论场,创造热议足球精神、球员的力与美和世界杯的国际化元素等协同行为,建构人类共同认可的价值,由此为更多的文化协同行为提供了跨文化认同的心理基础,⑧在足球文化和体育文化全球传播的同时也展示了东道国卡塔尔的文化魅力,提升了文化软实力和国家形象。尤其是卡塔尔世界杯标识和吉祥物的设计,在汲取阿拉伯文化灵感和融入头巾等阿拉伯文化元素的基础上,借助可爱的形象和万物互联等意涵来吸引全球受众,使更多的人了解了阿拉伯和卡塔尔文化,是建构跨文化认同的典型案例。在中华文化对外传播中,虽然以差异化阐释建构文化认同仍然占据主导地位,但也有了以共性内容来建构跨文化认同的实践,并且取得了一些成效,如中国领导人在海外媒体上发表的一些署名文章就采取“以同一求认同”的话语策略,通过强调共同的历史情感、价值理念和發展目标等来消除意识形态和文化差异等导致的隔阂与误会,消解“中国威胁论”等杂音和流言。⑨还有对云南野象迁徙的国际传播借助爱心等世界文化共性内容,塑造了真实立体可爱的中国形象,获得了各国受众对文明友善的中国的好感和认同。这些实践树立了以共性元素构建跨文化认同的优秀案例,也证明了跨文化认同作为交际伦理对建构中华文化对外传播新格局的意义。
三、从文化认同到跨文化认同的交际伦理转变
全球文化交流的日益深化带来了对外传播伦理从文化认同到跨文化认同转变的问题。文化全球传播时代文化认同的重要性及其带来的问题日益凸现:一方面是强势文化全球传播冲击了一些国家和地区的文化认同,给其带来了文化认同危机;另一方面是全球文化的交融和共生也带来了建构跨文化认同以进行有意义的跨文化交流这样一个迫切的现实问题。为了应对全球传播时代的新需求,各国首先采取的反应是将文化认同的理念扩展到对外传播中,直到20世纪中后期才出现了双语认同、认同融合⑩等对跨文化认同的探讨,但是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如今,跨文化认同的建构已经使一些国家的文化在对外传播中获得了国外受众的融合性认同,从而使其文化理念和价值观等形成了国际传播影响力,但我们还是主要以文化认同作为对外传播的交际伦理。随着以建构文化认同为导向在对外传播的实践中所导致的问题日益凸显,从文化认同向跨文化认同的转变就显得更加迫切了。这个转变不仅仅是概念的变化,也不仅仅是内涵的延展,更重要的是对外传播的交际伦理的转变。
交际伦理是翻译学的概念,即把翻译看作一种跨语言和跨文化的交际活动,讨论翻译中到底是简单地再现“他者”,还是把“他者”视为平等交流的主体并通过与之交流来实现彼此的理解。11那么,在文化对外传播中,交际伦理讨论的就是在跨文化交际中如何处理文化差异和看待不同文化的地位和关系。中华文化对外传播中的交际伦理从文化认同到跨文化认同的转变,其实就是把中华文化对外传播的理念从文化差异基础上的影响力博弈,转变为文化多元一体基础上的文明互鉴。这一转变首先是因为以文化认同为交际伦理所导致的解释差异的困境、文化影响力博弈和“文明冲突论”等问题,而跨文化认同对共性内容和文明互鉴的强调可以使中华文化对外传播的实践规避这些问题,打造文明互鉴的国际传播新格局。与文化认同不同的是,跨文化认同首先是尊重差异,而不是强调差异,因此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陷入影响力博弈;其次是强调中华文化与其他文化的共同之处或共通性,如两种文化之间相似甚至是一致的内容、规则和表现手法以及具有世界价值的文化理念等,如此使受众在保留原有文化认同的同时形成对中华文化的认同。跨文化认同的建构就是在充分认识自身文化和建构自身文化认同的基础上,理解多元文化的共性和差异并确立文化平等的地位,进行文化对话交流和文明互鉴以建立文化共识,这种共识的建构应该包括共性内容的挖掘、文化间性的对话和同质性符号及意义的建构。
跨文化认同作为中华文化对外传播交际伦理,具体来说,就是要在对外传播中摒弃以我为主的差异化阐释,以及过分强调对西方话语体系的批判而忽视共同话语体系的建构,最终致力于通过文明互鉴来建设中华文化对外传播的新格局。实际上,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和“中国现代化作为世界现代化的有机组成部分”等中华文明优秀成果的对外传播所要追求的就是跨文化认同。人类命运共同体为建构跨文化认同提供了理论基础:一方面是其强调了以人类共性扩展共同体的边界,直至以全球共同体弱化文化差异基础上的东西、中外等文化二元对立,从而使跨文化认同的建构成为可能;另一方面是全世界人民的命运一致性也决定了人类有互相依赖改善生存条件的共同利益,因而进行文明互鉴和跨文化认同的建构就是必要的。中国式现代化不仅具有基于向世界的开放和对各国经验的借鉴等世界性特征,也具有丰富人类文明形态和促进文明发展的世界意义,可以说中国式现代化塑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而相关文明叙事也是需要以世界图景来映现的。在中国式现代化的国际传播中要从人类文明的高度进行中国式现代化的叙事,注重同国际社会的文明互鉴等,通过中国式现代化这一人类文明新形态中国叙事的世界性,建构跨文化认同以提升中国国际话语权。但是,关键还是要把跨文化认同这一对外传播的交际伦理落实到中华文化对外传播的具体实践中去,在实践中探索如何通过有效的表达方式、平台和跨文化传播策略呈现共性内容、实现间性对话和同质性符号意义的建构。
在中华文化对外传播中,围绕建构跨文化认同的这三个方面有许多实践路径。比如:可以借助共同历史、文化遗产和集体记忆等共性内容来构建共享的文化资源,通过对人性、情感和爱等具有普遍性和全球意义的共同价值的使用来塑造休戚相关性,为跨文化认同提供情感基础,像《流浪地球2》的人类灾难叙事和英语新闻播报等更加国际化的属性就更利于观众产生共情;在共性内容的挖掘中也可以更好地兼收并蓄,借助高概念叙事和国际化元素来淡化以我为主的本国色彩,从而实现文化间性的对话;而最终还是要通过与世界各国的文化对话来丰富共通的内容和意义,在文化互动和融合中建构同质性符号,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等国际主义成为世界共识。此外,建构跨文化认同还应该尤其注重与互联网共生的“Z世代”这一对外文化交流的重要群体和未来主力军,比如中国式现代化等中国故事的人类文明叙事实践也应该更加重视对“Z世代”的传播,用社交媒体上的“洋网红”和内容共创等跨文化传播策略来获得“Z世代”的理解、支持和跨文化认同。
四、总结
中华文化对外传播需要完成从文化认同到跨文化认同的交际伦理转变,然后才能够更好地进行实践路径创新。所以,中华文化对外传播所要注重的问题,一是要全面实现从文化认同到跨文化认同的交际伦理转变,并且全球对话和对全球治理的参与积极地推动“跨文化认同”和以此为基础的“文明互鉴论”成为世界共识;二是要把跨文化认同的交际伦理落实到实践中去,通过共性内容来建构对中华文化的跨文化认同,以此扩大共识和开创中华文化对外传播的新格局,为展示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和增强中华文明传播力影响力提供助力。
范红系清华大学国家形象传播研究中心主任,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崔贺轩系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全球传播方向博士研究生
「注释」
①崔新建:《文化认同及其根源》,《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4期,第102-104+107页。
②韩青玉:《以“脱欧”事件为窗透视英国社会身份认同问题》,《跨文化研究论丛》2021年第1期,第106-115+145-146页。
③刘涛:《从文化差异到文化认同:来华留学生趋同化管理创新策略研究》,《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第157-164页。
④戴晓东:《解读跨文化认同的四种视角》,《学术研究》2013年第9期,第144-151+160页。
⑤万明:《早期文明中的中西文化共生:儿童空间——从塞浦路斯出土猪形拨浪鼓谈起》,《中华文化论坛》2021年第3期,第105-111+159页。
⑥陈恒:《从希腊化文化的传播看全球化之起源》,《世界历史》2004年第3期,第101-108页。
⑦宫贺:《跨文化认同与政治修辞——基于对中美当代政治传播实践的考察》,《国际新闻界》2009年第5期,第26-31页。
⑧骆正林:《足球世界杯的舆论场域与文化传播》,《北京体育大学学报》2013年第11期,第44-49+101页。
⑨陈昌凤、吴珅:《以同一求认同:中国领导人对外传播的修辞策略研究——习近平海外媒体署名文章的分析》,《蘭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第125-133页。
⑩魏岩军、王建勤、朱雯静:《不同文化背景汉语学习者跨文化认同研究》,《华文教学与研究》2015年第4期,第38-47页。
11梅阳春:《翻译的承诺伦理——传统翻译伦理的逾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第97-101页。
责编:谭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