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臻
最近搬了一次办公室,最费劲的就是搬书。把几个书柜的书一一清理出来,然后一摞一摞地搬走,楼上楼下,几趟下来,气喘吁吁。然而,蓦然回首,书山依旧。可谓“书到用时方恨少,书到搬时方恨多”。
搬书的感觉是微妙的。三分是累,觉得自己买这么多书,又重又占地方,真是自找麻烦;三分是喜悦,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一直买书、看书,内心有点自得与充实,有一点读书人的自矜与自高;还有三分是茫然,书山有路勤为径,可是自己在茫茫书山中跋涉,到底找到了一条什么样的人生路径呢,到底是要通往哪里呢?最后一分是失落,意识到自己面对着浩瀚的书海,学问却一直没有长进,人生的气象没有真正改变,在飞速流转的时光面前,总会有一点哀伤与失落。
这是只有在清理、搬迁自己的藏书时,才会悄然涌出的感受吧。摩挲着多年来自己一本一本亲手买来的、认真阅读并做了标记的书,仿佛在摩挲过去的自己。说得更重些,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读过的书已经内化为自己的生命史—这是在摩挲自己生命的足迹,以一种物化为书籍的形式。
一本又一本的时光,一段又一段的生命,就这么层层叠叠排列在眼前。而且,就如我们常常所讲的那样,无论岁月如何度过,回首时都难免有一点不满和空虚—我知道,即使我读的书再多,也无法填满我心中某个角落里空乏而饥饿的“书架”了,那是生命中无以言表的“黑洞”。
坐在杂乱堆叠的书丛之中,回忆过往的阅读岁月,直面浩瀚的书籍背后的那一份“空虚”,难免会让人追问:这种悄然而至的茫然或空虚,到底意味着什么?
书山无穷,那是文字的世界,是用文字符号所堆垒而成的历史与文明。从一般的层面来说,那是一个经过文字与文明提炼的,较为理想化、纯粹化的世界。很多时候,我今天阅读的书,往往并不能直接与我的教育教学、职场际遇、家庭关系以及其他幽微难言的问题的解决联系在一起。书籍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没有那么切近,并非马上就可以转化成现实的指南针与航船。真正的读书人,读书不可能那么功用化的。世界上绝大部分的好书、经典之书,在某种意义上都比较迂远,从《论语》到康德,从《二十四史》到马克思,从《庄子》到《红楼梦》,他们都与我们当下立身的现实,有着较为遥远的距离。
甚至在某种意义上,那些经典之作,那些真正的好书,仿佛是为了超越人间的琐碎、庸碌、粗糙、荒芜而存在,它們甚至是与现实世界相对立的。从《庄子》笔下的“逍遥游”到《红楼梦》中的“大观园”,从托尔斯泰的以宗教之大爱达成的“复活”到鲁迅的疗救时代、自噬其心的“匕首”与“投枪”;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二十四史》里的帝王将相、英雄豪杰……无论是确然的史实,还是理想之想象,无论是美好的赞许抑或黑暗的鞭挞,都与我们所身处的庸碌琐碎的现实世界有着遥远的距离,形成深刻的对立。
我的茫然与空虚,就是由这种距离所产生的吧。当然,有一种阅读理论会告诉我们,阅读就是为了超越乃至超脱现实,就是为了弥补和疗救现实的粗俗狭隘,就是为了提供另一个更美、更高、更深刻浩瀚的世界。然而,对于我这样的立足于现实的泥路上的、希望真正自立与成长,而又无法满足于心灵鸡汤或宗教拯救的人来说,书籍不能仅仅是“另一个世界”—现实之外的世界。无论是一首诗还是一个繁复的理论,抑或一段精微的历史社会的研究,它必须找到某种更为深刻的方式,与自我切身立足的现实世界联系起来,才能形成人生的意义—而不是将书籍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隔开,形成一道巨大的断裂的虚空。
古今中外的哲人们早已直面过这一道巨大的断裂的虚空。所以,他们提出了“知行合一”“理论联系实际”来统合书籍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诸多断裂乃至对立。从儒家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到道家的“乘物以游心”,再到马克思的“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等,莫不如此。然而,真正的“知行合一”、内外一体却又何等艰难,需要多少现实的历练、生命的悟性和强韧的意志。古往今来的往圣先哲,不就是在这两个世界之中徘徊游离,各有得失乃至饱受创痛吗?
在聆听这些遥远而又切近的回音时,我渐渐明了,阅读对我的意义,就是书籍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不断碰撞。
我无法纯然投身书籍的世界,“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也无法断然舍弃书籍的世界及其立身原则,完全融入身边的现实之中,嘲笑“百无一用是书生”。于是,阅读,以及阅读带来的审美和思考,对我而言是一种恒常的对立与紧张;而一个真正的阅读者,恰恰就是要直面这种恒常的对立与紧张,把两个世界都熔铸在自己的胸中,去创造自己的人生世界。
这是一个矛盾的过程,是将孤立的自己反复投入现实之中的磨合,会有阶段性的停歇与和解,但似乎没有终极的圆融。对我而言,阅读的意义恰恰产生于这种永恒的矛盾、撕裂与调和之中。如果有一天我觉得这两个世界“融洽”了,那很可能是我自己已经在某种形式的“心灵鸡汤”中“躺平”了。
想到这里,我心怀温暖,得到了一丝笃定—但又不断催迫着自己直面那些永恒的紧张与追问。
(马 臻,湖南省长沙市明德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