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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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创作,写什么和怎么写,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二者是互文的关系,在一定意义上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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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一本散文集,就是打开一个世界。这世界是作者生活的实录,又是其精神的写照。它是写“我”的,也是“我”写的,我的经历、见闻、情感、思想、悟觉,共同构成韦勒克、沃伦所称的“独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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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书写的生活,不仅是作者“亲身经历”的生活,而且是作者“心灵体验”了的生活。它不是生活的“全豹”,可能仅仅是生活的“一斑”,却尖锐地高度概括了生活的全部。它切入的是世界的一个“小口”,然而,“从口入”可达至“豁然开朗”的境地。从血管里流出的是血,从水管里流出的是水。没有浸透血的文字,打动不了人心;没有饱含泪的语言,感动不了读者。只有向生命深处进行勘探,从生活内里打捞出刻骨铭心的饱含汁液的生活记忆和人生经验,才为理想散文的诞生提供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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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切写出一个“我”,一个有血有肉的“我”,一个特定时空中的“我”,就有可能写出了“我们”,写出“时代的精神性气候”。写我,贵在写出那个“真”的我,无遮拦、不虚饰,“把一颗心掏出来给读者”,是真实的自我表现与生命力的发挥,有着作者内心的独特的体相。公共体验是写“我”、“我”写之大忌,个人性、特质性,才是散文的笔锋所及。“任何东西敌不过真实”,没有什么比写自己更真实的东西。散文写“真”,就要描绘真的客观世界,表达真的生命体验。写出自己的“小”和不堪,进而做出生命的忏悔,是“真”的一路。美化和矮化“我”,故意拔高或生硬贬低“我”,都是讨巧、作秀。“虚”,得不到“诚”;“假”,换不来“真”;虚假的东西,兴得一时,行得一时,赢不得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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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是作者自由地而不是桎梏地对于世界的把握、体验和垂询。相比其他文体,散文写作是作者个体生命经验最直接、自如、自由的诉诸和表达。它不仅饱含作者对自然界、人类社会等客体世界的深刻体验与揭示,更是作者心灵的真实“自传”。自由,本质上是 “由自”,“由自”,就是“由于自己”,不由于外力,是“自己做主”。“由自”,意味著散文写作应秉持独立品格,挣脱有形无形的束缚和枷锁,我手写我心,笔随心灵走,没有经过灵魂审视的文字不写,没有经过独立思考的话不说,哪怕戴着文体的镣铐,踏在刀尖上,也要挥舞长袖,跳出奔放自由的舞蹈。散文贵独创。独具的思考,独特的表达,乃为文之要。见他人之未见、发他人之未发,此为不同;言他人之未深言,发他人之未深发,涵泳古文出奇思,站在他肩有新得,是深化、拔升,此为不俗;思他人之不能思,写他人之不能写,开天辟地,别立新宗,达到超越之境,此为不凡。做到“三不”,散文成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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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决定散文的品位和质度。境界意味着一个人立足的高度、视野的广度、胸襟的气度、思维的深度、修为的程度。散文作为人类掌握世界的一种方式,一种有意识的能动的精神生产方式,必然寄寓作者在认识世界、反映世界、改造世界过程中产生的思想观念、价值取向、审美情志和人格力量。就如陶瓷的制作,同样的材料、同样的工具、同样的瓷窑、同样的烧制,但有的成为价值连城的文化珍品,有的成为普通的生活用品,有的则成了劣质品甚至废品。制作者境界不同,产品价值迥异。毋庸置疑,作家的思想境界、精神境界、审美境界、人格境界如何,直接关系散文的表现力、感召力、影响力和生命力。有大境界,才会有大格局、大气象。要出大作品,当有大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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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乏思想的文章,就是没有翅膀的飞翔。思想是散文的灵魂,它关乎宇宙观、人生观、方法论。宇宙怎样?人类如何?人生意义何在?人是有思想的动物,这从根本上将人与其他动物区分开来。在茫茫宇宙、大千世界里,人如此弱小,就如一棵风中的芦苇,但正是思想,也正因为人拥有思想,才能俯瞰宇宙、洞察世界、驾驭一切。没有思想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活着;没有深度思考的写作,是无根的写作,水上的浮萍。思想,不是硬嵌进作品中的另外的东西,它蕴含在语言中、叙事上、结构形态里。好作品就是这样,既不存在独立于形式之外的思想,也不存在脱离意蕴的纯粹的形式,它是蕴含内容的形式,是形式蕴藏的内容,是“有意味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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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有沟壑,笔下有文章。沟壑,包含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也蕴含大历史观、大时代观。任何事物,置之于历史长河中观察,便有了别有意味的发现。世界上发生的历史事件,常常具有惊人相似之处。这是因为,历史是人创造的,是人的活动史。千年前、百年前、几十年前的人,也是人,是同源同宗、具有同样文化心理结构的人,这决定了历史活动的一致性、相似性。历史又是人的精神活动,是每一时代的“当代人”对过去发生的历史事件、出现的历史人物的精神建构,所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既是历史事实本身,具有“信史”的性质,又是后来人以“当时”的视野和价值观对历史的回望和评价,故而又具有“心史”的特质。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历史”,是过去的“当代”,“当代”,是未来的“历史”。写作,就是写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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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失情感的文字,就如没有流水的河床。没有情怀,难成大器。情怀,首先是人文情、人文怀。一朵花上见世界,是面对自然的人文;一件物上见命运,是面对物象的人文;以慈悲心待其他生物,拿悲悯情关爱同类,把人当人看,把自己当人看,把他人当自己看,这是基本人文之道。“文学的本质是同情”,以同情之心,关注人的现实命运,真诚地注视人类的存在和死亡、地位和尊严、权利和责任、事业和生活,关切人类的心灵世界,向着人类精神世界的最深处探寻,冲突与挣扎、希望与忧患、热爱与憎恨、欢乐与痛苦、需要与诉求,从而使创作“成为弱者的伟业”。散文不拒绝愤怒、怨恨、谴责,因为它源自对弱者命运多舛的哀叹,对其遭际不幸的悸动,对社会不公的呐喊,本质上来自同情。“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这“有关”,就是人文的自省、文化的自觉。无情怀,不散文。正是人文情怀的存在,散文从而可以实现法国作家皮埃尔·米雄提出的愿景,把“庸常的深渊变成神话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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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细节,第三还是细节。散文写物象、写行为、写心理,关键在于把握细节。我崇尚细节描写要达到“细到不能再细”的地步,以作者全方位的感受与体验去描绘。拿感觉而言,要动用视觉、触觉、味觉、嗅觉、听觉,全部感觉完全沉浸其间;以视觉为例,应远望、近观,俯瞰、仰视,整体印象、局部层揭,由内而外、由外而内,进行深入绘写,写出那浑然印象,那精细之微,那别人无法察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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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的散文,总能散发出独特的艺术趣味。艺术趣味,是散文作家主观情思意趣的自然流露,是建立在丰厚文化积累和开阔文化视野上的诗意表述,是作家主体将自我真切生命体验、情感意趣贯注于客体的结果。读散文,我们常常感受到作者自由不拘的精神放逸、个性凸显的兴会情味、艺术营构的相异旨趣,周作人的闲适与隽永,郁达夫的颓废和澄澈,废名的渊静与脱俗,冰心的纯粹与飘逸……可谓妙趣横生。如果没有旷达与隐逸、放诞与温厚、狂与狷、愤激与闲淡、华丽与朴素、幽默与庄重、冲淡与浓烈等各种艺术趣味的存在,现代散文哪会具有兴味盎然、情味绵远、意味悠长、百味杂陈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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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文体是开放的,它可以运用各种手法来完成。散文可纳入非虚构写作,多采用现实主义手法,但魔幻运用可以铸成“魔幻现实主义”,荒诞变形营构可以成就“荒诞现实主义”,钟情于对心理世界的极度刻画可以形成“心理现实主义”,另外结构现实主义、神话现实主义等都不同程度地体现了现实主义的立场、视角或方法。换言之,只要秉持现实主义态度,不管现实手法、现代手法,还是浪漫主义手法,都可大胆运用。乱写开新篇,囿于成见,脱不开固有模式,萧随曹规,亦步亦趋,必然受累,难有作为。敢于冲破樊篱,独辟蹊径,独树一帜,勇于破体、出圈、求新、图变,就可能以别开新枝之举,得别开生面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