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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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书顾问是个新兴职业。
胡小点就是一家读书推广平台的选书顾问。这个推广平台很牛,有多牛呢?相当于“樊登读书”或“十点读书”——如果单纯从带货(卖书)的角度出发,比这两家还牛。
下午下班后,我已经拥挤在地铁上了,突然收到老板的微信,让我晚上七点半到公司加班,胡小点要来公司选书,我们要给她推荐一批自己的图书,争取被她供职的读书平台选上。我知道被她选上的意义。她一周可以推荐八种书给平台,平台几个主管和专家再投票,前两名可以上平台推广销售。而且,选书顾问不只她一个人,每个人最多可以推荐八种图书。从好几个八种里,投票选出两种,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但首先得让胡小点选上,进入她的八本之内。所以,胡小点能在百忙之中来我们公司选书,这对老板来说是个大事,有可能从此改变原有的销售模式,至少是对传统销售的一个补充。我只能中途下车,再挤上相反方向的地铁。
胡小点已经在会议室看书了。十多年来,公司出版的、租型的图书都整齐地码在会议室沿墙的书柜里,有近三千个品种。时尚美丽的胡小点随着老板的介绍,在书柜前缓慢移动,认真地听老板娓娓道来,偶尔也会小声询问着什么。老板是谦恭的,而胡小点也是谦恭的。前者的谦恭是特意针对胡小点(她手里有选书的生杀大权),后者是对图书的谦恭(公司这么多品种的图书震住了她)。她修长的身材和清纯的衣装,和她从事的行业很搭调,和书柜里一册册精美的图书也很搭,特别是黑T恤上印一个装书的布袋,布袋里露出图书的一角,简直就是她的专属T恤。她的做派略略改变了我对平台所推图书的偏见——不仅是对平台的偏见,对这种荐书形式也心存偏见,同时对于有些荐书的理念更是不敢苟同。比如有一个平台的选书专家在解答我的质疑时说:“年轻人买书,大多数时候并不是为了读书才要买书,他们很多时候是觉得,这本书别人都买了,都在朋友圈晒过了,自己要是不晒,就落伍了,所以也要晒一下。对,没错,他们买了书,只是拍个照片,发个朋友圈,引来无数粉丝点赞就OK了,然后那本书就被束之高阁了。”据说,这也是当下年轻人普通的消费心理。这跟图书、跟阅读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们这些做书的人,只为满足别人这点虚荣心理,那还不如不参加这种推广活动了。但是,老板想的跟我不一样。老板是投资人,书对他来说,只是一种商品。这几年,图书市场越发艰难了,各级新华书店的大量门店或柜台都改作他用了,剩下的除了教科书,大多是童书和党政干部培训教材,走市场的书,基本上都没有机会露面,因为露面了也没人买。早先没有疫情时,还能靠各级图书馆馆配来勉强支撑。有疫情后,购书经费缩减,加上图书馆限流和招投标受困,馆配市场也大为缩水。公司总要生存吧?总要有发售吧?总要有回款吧?资金总要流动起来吧?否则,数亿元码洋的图书堆在库房里,都成了废纸,最后连库管费都交不起。所以,老板要走多渠道发售的路线,应运而生的各读书推广平台就成了一大选项,那几个有名的平台就成了香饽饽。
即便这样,也没有动摇我对于书籍原始迷恋和热爱的方式。我一直觉得,购书要淘,一本一本细心地淘,淘自己需要的书、喜欢的书,所有荐书人的花言巧语都迷惑不了我。就算是在某篇文章里说到某本书,恰巧又是我感兴趣的方向,我也要拿在手里读几页,来证实一下这书究竟好不好,究竟适不适合我,才决定是否购买。记得当初南美爆炸文学席卷中国书市的时候,一个在文学上相当有造诣的朋友推荐了几个作家,我最后也是通过阅读和比较,才选择了符合我胃口的科塔萨尔的《绿房子》、鲁尔福的《燃烧的原野》和富恩特思的《最明净的地区》等,至于受人追捧的《百年孤独》,我也没有在第一时间下手,而是买了作者的另一本《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以及后来补仓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我觉得这两本书更容易进入。所以,凭着别人的几句推荐,我是决不“上当”的。关键是,我看过朋友发我的某读书平台荐书活动的回放,看了不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简直是胡言乱语,几个不明就里的主持人就像卖情趣内衣一样在煽情,我估计他们自己都没有读过这本书,只是照着事先拟好的稿子念。这种稿子在业内号称图书推广剧本,就像鸡汤文一样,是有套路的,就是照着你的软肋下手,在你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似懂非懂的情况下,手指一欠,下了订单。
但是,当我看到胡小点在我们公司挑书时,觉得这个选书顾问有可能靠谱。我可能就像那些靠别人煽情就盲目购书者的心态一样,与胡小点甫一照面就否定了我此前的固有理念,是不是也盲目、草率了?至少有些怪异吧?所以我还是保持了原有的警惕,特别是看到她放在座椅上的那只包时。那真是一只可爱的包,事实上就是现在比较流行的布袋子,上面写满了大大小小的彩色汉字,这些汉字词组无一例外都和图书出版有关:选题、版式、核红、三审三校、纯质纸、铜版纸、骑马订、样张、出血、天头、地脚、目录、码洋、回款、印张、清样、蓝纸、实洋、烫印、线订、胶订、订口、勒口、总编室、开本、版心、环称、腰封、塑封、篇章页、版权页等。这些字大小不一,字体不一,色彩不一,让整个黑色的布包文艺范儿十足。文艺范儿是最可疑的一种范儿,何况又和胡小点身上的T恤形成呼应呢?
2
被老板陆续召回来的几位骨干都到了,大家在会议室的长桌边坐好,老板简要而隆重地介绍了胡小点之后,开始听胡小点介绍她所在读书平台的运营方式,然后让大家向她推荐我们公司的书。胡小点的介绍中,最激动人心的是近段时间她们平台所推的一套书,四卷本的《丰子恺散文集》,有一个精致的函盒,九十九元包邮,三天卖了十多万套。十多万套啊,一套赚五块钱,那也是可观的收入了。大家的情绪都被她调动得亢奋起来。在接下来的荐书过程中,三个主任也信心倍增。一编室、二编室主抓原创图书,三篇室负责租型和改版书,几个美女主任分别向胡小点介绍了她们的看家书。一编室主任介绍了十卷本的《徐志摩文集》和十二卷本的《朱自清自编文集》,二编室主任介绍了六种一套的《双峰文丛》和纪念汪曾祺诞辰一百周年精装珍藏版的《汪曾祺文集》六种,三编室主任介绍了六种一套的《中国传统工艺经典》和八种一套的《世界名家经典中短篇小说》。我听了还算满意。因为这几种书,分别是公司每个部门近几年的重点,都是花了大精力和大投入的。相信总有一款适合胡小点,就像在饭店请客吃饭,不知道客人的口味,先点一大桌,把饭店的看家菜、特色菜全点了,总有一道菜会让客人满意。但是胡小点似乎都不满意,她面色平静,甚至有点冷漠,没有一点波澜,哪怕连做做樣子的客套都没有流露出来。这表情管理也太过硬了吧?只通过表情,就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与会者了。
我看到老板有点心焦,他也不知道几个主任介绍的哪里不对或不到位,他感觉还挺好。但是胡小点的表情还是让他感到现实的严峻性。老板已经在开场白中讲了,是他下午早早就到胡小点单位门口,一直等到胡小点下班,才把她接过来的,路上也只匆匆吃了点晚餐——因为胡小点减肥,不想吃,只在蔡澜点心店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客港式小点,就赶到公司来了。如果最后让胡小点失望而归,老板处心积虑的策划和满心的希望就泡汤了。几亿码洋的图书压在库房,任谁都心急,那可都是真金白银造出来的。
老板把目光投向了我。我也不比这三个主任多了解多少,甚至关于图书的内容,我还不如她们熟悉。但是,我作为老板聘任的副总,不发表意见肯定是不对的。我其实不是图书出版方面的专业人士,我不过是老板父亲的发小,在乡里做过多年的通讯报道员,临退休前才当上文化站的代理站长,爱读书和藏书,特别喜欢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名家,读过他们中大部分作家的大部分作品。老板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才把我聘来的。我由于不了解胡小点所在读书平台的具体选书要求,加上朋友推给我的那期推书节目也没有看完,对选书的事真是一头雾水。我只能在三位美女主任讲过的基础上拾遗补阙,把她们说漏的再补充进来——其实老板刚才已经介绍过了,我就听到老板向胡小点推介了《回望巴金》和《回望鲁迅》两套书。但如果不说这些有名望的大师,还能讲谁呢?《回望巴金》是上海巴金故居代为组稿的一套关于巴金及其作品的评价、专访、纪实游踪和亲朋好友回忆录等内容组成的书,共十种,我在介绍中,重点介绍了其中几本,很卖力地夸耀这几本书写得好,对于了解巴金、读懂巴金、走进巴金的文学世界大有裨益。我看到胡小点还是不为所动,甚至她眉宇间还流露出一丝不耐烦。我一边感到无地自容,一边不服气地想,丰子恺的书都能卖十几万套,关于巴金的书难道就打动不了你的读者吗?你们平台那么大的能耐,是丰子恺图书销量的十分之一总可以吧?但我不能斗气,还得继续介绍,我们还出过《郁达夫文集》,出过《周瘦鹃文集》,出过《萧红文集》。我准备按次序把这几个介绍完后就告一段落。没想到在说到周瘦鹃的时候,胡小点打断了我:“等下,周瘦鹃是谁?刚才说到的那些大师我都知道,但是这个周什么鹃,我怎么没有印象?周瘦鹃是吧?这名字有意思。”
胡小点接话了,这是个好兆头吗?会议正式开始以后,从老板到三位主任,再到我介绍巴金、鲁迅、郁达夫这些大名人,都没有引起她的兴趣,周瘦鹃倒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虽然只是对名字好奇,但也是好奇了。我看到一直紧绷着脸的老板表情松弛了一些,三位主任的面部表情也都不再那么僵着了。我也更有一点信心地说:“周瘦鹃也是很早就成名的现代作家,是礼拜六派的代表人物,在鸳鸯蝴蝶派中地位也很高,仅次于张恨水。他还担任过多种当年上海滩受市民喜欢的小报的主编或主笔,自己也创刊过《紫罗兰》等报刊,风云一时。”
在我介绍的过程中,胡小点脸上露出了笑容,真是难得的笑容。我说话的声调也抬高了一点点。我看到她的笑容中还配合着想要说话的表情,便停下了,让她插话。胡小点果然发言了:“江老师你说得很好,你再重点说说咱们出了他哪些书——是《周瘦鹃自编文集》吧?怎么个自编法?如何能引起普通读者的兴趣?简单说,卖点在哪里?兴奋点在哪里?如何打动读者,在平台几句话的介绍中,让读者心甘情愿地掏腰包?我想知道这些,这对我后期写文案会有帮助,毕竟选书投票竞争也很激烈,他们只看文案。”
老板立即去书柜上取出八卷本的《周瘦鹃自编文集》,摆在胡小点面前。
胡小点说的这些,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如前所述,我们公司是做馆配市场的,没有做过读者调研,但都说到这里了,如果不能继续,也显得我太无能了,怎么说呢?先介绍书吧:“这套书共有八本,周瘦鹃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成为有名的园艺专家,先后写作、出版了《花花草草》《花前新记》《花前续记》《花照影集》等关于养花弄草的小品文集……现在的读者家里都会养些花草吧,他们在阅读这些文章时能得到一些养花弄草的经验,同时还有阅读美文带来的享受……”
我看到胡小点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她手里拿起的准备记录的笔又放了下来。我知道在她的心目中,周瘦鹃已经被淘汰,再说他老人家就没意思了。我赶紧切换,准备应付差事般地结束我的发言:“我们还出了《萧红文集》十种,实际上是萧红的全集加上一本《萧红传》和鲁迅写给萧红的书信,是目前國内出版最全面的萧红作品。”
“这个好。”胡小点突然加重了语气,拿笔在本子上一边写一边说,“这个好!”
会议室里立即有小小的骚动,有长舒一口气的,有脸上露出欣慰笑容的,也有拿杯子喝水的,而不停写字的胡小点脸上绽开了如花的笑容。她的笑能感染所有人,同时也传递一种没有白跑一趟的成就感。
3
《萧红文集》被胡小点选中了,公司所有员工瞬间就都知道了,大家都在憧憬《萧红文集》能成为这家著名读书平台推销的爆款产品。但被胡小点选中,只是向成功迈出了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数道关口,首先第一点,就是要写一个好的推文,用胡小点的话说,这个推文要让读者读后能迅速激发他们全身的荷尔蒙,哪里都是兴奋点,情不自禁就要掏腰包,不掏腰包就会觉得难受的那种。这个重中之重的工作,由胡小点亲自来抓。
原本我们以为,亲自来抓就是亲自写的意思——推文由胡小点来写。《萧红文集》被胡小点选中后,我们才知道误会了胡小点的原意。原来“亲自来抓”不过是由胡小点来主持联络而已,具体要另请高手来操作——因为写这种另类推文不是一般作者能够胜任的。我知道,我们自己的编辑,填写自己责编图书的选题表或为网店设计个详情页什么的就已经煞费苦心、绞尽脑汁了,写这种具有促销功能的文字,还真是非行家里手不能办。不过我们都相信胡小点,也相信她的团队。老板更是把宝压在了她的身上,表示要举全公司之力全力配合,毕竟,能过胡小点这一关,事情才算真正向前推进。于是,《萧红文集》整套书系的策划方案,各单本的内容提要、封面文案、封面展开、营销方向、精美文摘、立体书影,包括当初微信公众号的文章,全部发给了胡小点。
一天之后,在只有公司骨干组成的内部小群里,老板发上来一篇推文,并让大家先别急于转发,只是征求意见稿。看来胡小点真是认真做事的人,至少在速度上已经让大家刮目相看了。“大家读后可以提出意见,方便修改。”老板又强调说。
我也迫不及待地点开看了,开头确实就不同凡响:“今天,来介绍一位被遗忘很久的民国才女。”紧接着就是抒情:“她身世坎坷,一生遭尽白眼,却像飞蛾一样奔向自由与爱。”“二十三岁,她横空出世,写出《生死场》。鲁迅看完手稿后,当即惊为天人,深夜激动,写下——‘我在灯下,再看完了生死场,周围像死一般寂静,听惯了邻人的谈话声没有了,食物的叫卖声也没有了,不过偶有远远的几声犬吠。’”这样的开头,可以说是先声夺人,“才女”先定了调,接着搬出了成名作,再接着,大文豪鲁迅也表了态。接下来细数了萧红短暂一生的命运多舛,一生的情感经历,一生的旅行经历以及不同时期的主要作品,还配发了各个时期萧红的照片以及出版的图书书影,附上许多大人物以及普通读者对她的各种评价,形式也是多种多样,有的以引文的形式出现,有的是更直截了当的截图。然后,选了萧红的代表作,即《生死场》《呼兰河传》《马伯乐》《亦师亦友亦如父——萧红回忆鲁迅》四本书作重点推介,并对四本书作了简要介绍和诸多名家的点评摘要。四本书的打包定价是231元,为了回报读者,只收118元,另外再赠送一本描写萧红一生情感经历和创作经历的《萧红传》,最后的广告语是:“一次性囊括萧红所有经典之作,全部历经长河岁月和几代读者的阅读检验。阅读萧红,是每一个真正读书人的必经之路;收藏萧红,能体会到时代前进的节拍与涛声。”又说:“不过是两张电影票钱,领略一代文学洛神的心血之作,重拾忘我、投入、回味无穷的阅读体验。这笔投入太值了,你还犹豫什么呢?赶快下单吧。”
推文文字确实极具专业水准,融抒情、广告于一体,不腻歪,不做作,排版也非常漂亮,在我看来,已经是无可挑剔了。但我们的几个美女主任,对于萧红也是非常了解的,就提了一点建议,可以摘编萧红文章中的经典段落,稍加点评,插在推文中。这个办法也得到了胡小点的认可,经她修改后重新发过来时,里面就多了这方面的内容,而且插入得非常贴切,比如萧红描写祖父的后花园,写道:“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点评文字是:“好像你能在她的文字里,看到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还有一段是说她深爱的人对自己的背叛:“我就像他划过的一根火柴,转眼就成为灰烬,然后他当着我的面划另一根火柴。”点评是:“短短几个字,被爱人背叛的伤心、绝望,跃然纸上,直抵人心。”推文作者还创造性地把著名现代诗人戴望舒的一首怀念萧红的诗句嵌入其中:“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枚红山茶,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卻卧听着海涛闲话。”
为了慎重起见,老板又把我们几个人召集到会议室,认真讨论一番,最后确认,这篇推文确实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所写的都要高出一大截。末了,老板透露了两句话,虽然不能说令人吃惊,多少让人有些始料未及。老板说:“知道这篇推文花了多少钱吗?”我们都不说话,静等老板继续说。我心里给出了底价,毕竟这不是文学创作,就算加上许多事务性的劳作(选图、摘录),也不会超过一千块吧。但是老板竖了五个指头,说:“五千。”又说:“知道这四本加一本的组合,是多少折扣给他们平台的吗?”我们还是等着老板的下一句分晓。老板说:“二点八折,还没有把五千块钱推文稿费算进去。因为要看书卖了多少才能算出来。”老板说完,眼睛分别在我和三个主任脸上轻轻扫过,意思很明显,这次投入,是豁出去了,同时也表示,公司到了危机时刻。我首先感觉五千块钱稿费的推文贵了。但一想,如果因此图书能大卖,也是值的。当听了老板的后一句,我心里打了折扣,倒不是担心《萧红文集》的组合套系不能大卖,因为胡小点也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但是,折扣太低了。我知道,我们图书的成本一般都控制在二点五至二点八折之间,以这样的价格供给胡小点的读书平台,肯定是不赚钱了,最多也就是为了走量,或开拓一个全新的销售模式。最后,老板又来了一句:“出货由我们库房打包并包邮。这样算下来,最多就是平进平出。”老板末了一脸苦笑,并稍稍抬高点声调说:“走,我请你们吃饺子喝酒。饺子就酒,越吃越有。”
4
三天后,一个不好的消息迅速笼罩在公司每个编辑的心头。《萧红文集》的组合小套没有在胡小点供职的读书平台通过,简单点说,就是高管投票中没有进入前两名。大家的脸上都流露出深深的失望,特别是二编室的主任,这套书的责编是她部门的。那天晚上老板请吃饺子的时候,她还说:“推文不错,五千块钱稿费也值了,不过真要我们写也是写不出来。”听话听音,表面是在夸推文,实际上是说稿费偏高了,要是我们写,也不一定比她写的这个差多少。知道没有通过平台投票后,三个主任都流露出同样的意思:怎么会这样呢?光推文就花了五千呢,如果按字数算,这篇推文不足两千字,算是稿费中的天花板了。
老板看上去胸有成竹,也很平静——他不像普通员工,格局小,算小账,虽然公司经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但他也不至于心疼那点稿费钱,平时请客吃饭,光是酒水饮料就不止这个钱呢。再说了,这次没选上,下次胡小点肯定会想办法加大推送力度的。果然,老板下午就在群里通知我们了,晚上胡小点过来,一起加班。老板私下里又和我说,《萧红文集》还没有死透,下周还可以继续报。这次没有选上也有多种原因,比如选书顾问们选送的书都很厉害,好书扎堆了;也可能是推文没有写好。老板让我再研究、推敲一下推文,看能不能给胡小点提点建议和意见。老板是高估我了。我知道老板是高估我了,但是我被老板推到这个高位也是迫不得已。我三年前找到老板的父亲,想退休后找点事做,比如做个库管什么的。没想到老板把我当个人物了,报到的第一天,就在公司编辑人员会议上,拿出我当乡通讯员时发表在当地内刊小报上的几篇读后感,摇着对大家说,这是我们新来的副总江先生,他是一个真正懂书的艺术家,发表过很多关于书的文章,以后,编辑部的事,江总会多指导大家。我哪里是什么艺术家啊。当初老板说我懂书,是因为我当过一年多的代理文化站站长,文化站就有图书阅览室,加上我自己有藏书的爱好和几篇蹩脚的读后感,大半辈子攒了不少书,还真以为自己是个懂书的行家里手了。可一旦真的进入书圈,我发现自己太浅薄无知了,自以为懂的,其实连皮毛都不到。但是,老板既然这么信任我,我还真不能辜负他,便一整天都在学习和揣摩这篇《萧红文集》的推文,或许真可以提点小小的建议。
晚上我和三个美女主任早早就在会议室等着了——老板开车去接胡小点还没回来,我们也没有什么话题可以讨论,三个主任小声嘀咕几句之后,就各自看手机。我看着书橱里那么多精美的图书,心里五味杂陈,老板是有情怀有良心的,这些年和出版社合作,努力出好书,古典文献、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外国文学……难道这么多书里就挑不出一种能让读者喜欢的书?不,现在不是读者的问题了,是胡小点。也不是,胡小點已经喜欢了,她能选《萧红文集》中的四种加一种,已经算是眼光独到了。难道真像老板说的,这次选书顾问们选的书都是竞争力很强的书?或是推文没有写好?就算是这样吧。我又看了看自己写在手机里的改进推文的几点意见,觉得也还中肯。
胡小点到了,和老板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胡小点进来就道歉,说让大家久等了。胡小点和上次来时一样干练,一样沉静,不同的只是衣装,上次好像是黑T恤牛仔裤,这次是白T恤黑裙子。T恤上没有那只布满图书元素的汉字包了,但肩上挎的布包依然是上次那一个。座次也和上次一样,她和老板坐在我和三位主任对面。人到了就开会,老板开门见山,他先感谢胡小点,推了几家的邀约,到我们公司来,是对我们公司的重视,也是对我们图书的肯定。接着是胡小点说,她主要是解释《萧红文集》没有选上的原因,和老板说的几乎一致,比如选上的两种,一种是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另一种是季羡林的一套三本散文集,《萧红文集》排在第三,实在可惜。接下来,胡小点就以咨询的口气问我们,大家还有什么好主意可以说说,我们大家共同的目的是把《萧红文集》推上去。我看到老板在胡小点话音刚落时就看我了,便按照事先的准备开始发言:“推文其实已经很好了,卖点都有了,文字也优美感人,如果再加上类似图书的比价,比如说《生死场》《马伯乐》《呼兰河传》等,单本价格都比我们的贵。另外,电影《黄金时代》里萧红的扮演者是汤唯,她演得好,可不可以利用一下这个元素呢?”我看到胡小点眉毛一挑,立即在本子上记下了什么。我便把最后一条意见也说了:“萧红的情感经历让人唏嘘、同情和感动,和她有交往的几个人,比如萧军、端木蕻良和骆宾基等,也都不是徒有虚名,他们三人都写了关于萧红的文章和回忆录,可不可以利用他们与萧红不同的情感经历,来增加人们对萧红的好奇心,进而推进图书的销售?”我看到胡小点脸上露出了笑容,并继续快速记录着。其实我的意见主要就是这三条,另外一点,就是图片在编排上还可以再精细一些。
三个美女主任都没有要补充发言,胡小点便针对我提的几点意见,逐条和大家讨论一番。老板和三个主任对我的意见都有一些补充,但主要是进一步阐释,没有更新更好的建议。最后是胡小点表态发言,她说收获很大,尽管下一周的选书投票很有希望,但为了更有把握,还是要在推文上再下功夫。胡小点把上次的观点又说了一次,推文在投票中的作用无可替代,因为别的投票者只能靠推文来对图书进行评判,所以这次她必须要好好修改推文,哪怕推翻重写。推翻重写,是不是会再产生费用呢?这是我条件反射般产生的念头。
5
消息又来了,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老板没说选上,也没说没选上,而是说,先在小号上试试,如果反响不错,再上大号。小号,老板的解释是,胡小点供职的读书推广平台的另一个号。我懂了,重新做的推文没有起到实质作用,《萧红文集》又没有选上。所谓在小号上试试,就是给予一定的安慰而已。所谓反应不错,也是另一种托词。但似乎又没有一棍子砸死,虽然我们都知道,小号上是不可能反响不错的,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心存希望,盼着奇迹能发生。因为老板说了,如果三天之内,能在小号上卖出一百套,就上大号。我自作聪明地说,那我们找人当托,不足一百套,自己买。老板说,人家早就有了防范措施了,没用的,他们有很高级的数据分析。
只能等着奇迹了。
奇迹并没有发生。卖出的《萧红文集》倒是超过了一百套,这其中有我发动我所在县的十几个乡镇文化站的站长,每个站都买了两套,个别大站买了三套。但可能是人家真有强大的数据分析能力,做假是没有用的,最终大号还是没有上,公司想在著名读书平台推一套爆款的计划便没能实现。
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老板继续为公司发展而操心,依靠新媒体卖书而一举脱困是不可能了,除加强原有网店发售能力外,还是把精力放在传统的发行渠道上。随着新冠疫情逐渐得到控制,图书市场也日渐好转,各种渠道销售又活跃起来,老板也是忙得顾头不顾腚,常常不见人影,回款也顺畅起来,业务员领到奖金也会请我去喝个小酒,三个编辑室也接到图书加印的通知,公司又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但是这些繁荣只是相对于疫情期间的,毕竟,疫情不是一年两年了——和疫情之前比,业绩还是下滑了很多,利润就更不用说了,几乎为零。据我了解,很多规模小一点的文化公司都清库转行了,甚至规模比我们大的公司也在考虑转行或搞多种经营。我们老板不知有没有考虑转行,我只知道他现在坚持,一是看看疫情过去之后的市场反弹强度,二是等待许多同行转行或关停后,看公司会不会有更多的机遇。当然,老板还有更现实的想法,就是维持现状,这样才能让大量的库存变现,否则,库存就会变成废纸。
有一次,在和老板交流时,他透露了一个信息,说有书圈的朋友告诉他,胡小点在平台推荐《萧红文集》时,不是第三名,而是第七名。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老板说,反正没有进入前两名。但是我却觉得,第三名和第七名虽然命运相同,意义却不同——第三名毕竟离前两名更近一点,把第七名说成是第三名,是让老板(也包括我们)觉得还有希望,就有了第二次报送和修改推文的机会。修改推文,胡小点就多赚一笔稿费——就算最终选不上,她本人既明面上努力了,暗地里又没有损失,或者说没少赚,至少说明这女孩还是很有心机的。这只是我的想法,我并没有跟老板说。再说了,第二次修改推文,老板又付了多少稿费,我也并不知情。
转眼到了年底,有一天,老板给我打电话,让我在会议室等着,某读书推广平台的选书顾问要到公司选书,让我好好接待一下,他有事不回来了。“怎么接待呢?”我问。老板说:“就是上次给我们选书的胡小点,她到另一家前景更牛的读书平台了,是被人用高薪挖过去的。但是公司现在的发展形势你知道,那些读书推广平台的经营模式你也知道,既然卖多少书也不挣钱,最多是花钱赚了吆喝,就由你来掌握吧。上次折腾一回,光两次推文就花了一万好几,第一次五千,第二次八千。这次可能还不会少。如果能因此提升我们公司的形象,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对了,两个部门(精减人员后合并成两个了)那边你也叮嘱一下,把今年的新书准备准备,虽然不多,也一起上会讲讲,也算是我们重视。”
听话听音,我对老板的策略心里有了底。同时也印证了我后来的判断,第二次修改《萧红文集》的推文,胡小点果然没少赚稿费钱。所以,看人别只看表面,每个人的内心都是汪洋大海。
还是那个美丽大方、从容优雅、自带气场的选书顾问胡小点,会上,我发现,两位编辑室主任和我有相同的疑问。但由于心态不同——上次是急于求成,这次是能选上很好,选不上也无所谓,加上老板有言在先,我便多听少问。通过上一次选书的经历,我不再怀疑这样的销售方式,说到底,这不过是一种方式而已。就算是平进平出,减少库存,让纸(书)变成钱,再让钱变成更多的钱,也不失为一种自救的方式,所以我很平静。倒是胡小点,有可能会更着急——选书顾问首先得有书可选,如果每家文化公司都像我们这样不重视,她选什么书呢?又能选到什么好书?会议的过程和上两次差不多,只是时间更短。最后当然是没有什么结果了。从表面上看,胡小点也没怎么失望,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老板还过来吗?”我说:“老板在库房,忙着发货,不过来了。”说到库房,胡小点眼睛亮了,脸上的表情丰富起来,很有兴趣地提出想去库房看看,说要直观地看看品种,了解一下库存。我便和老板取得了联系。老板说可以,让我开车把胡小点送过去。
我们库房在燕郊,开车不过五十多分钟。
库房工人已经下班,只有老板和一个库管在等着。库房里灯火通明,近一万平方米的库房里,一格格整齐地码满了书,老板陪着胡小点,走进了棋格一样纵横交错的书垛里,胡小点认真地听老板介绍库房和图书。这些书的数据,都存在老板的心里,他记忆力强大,就像电脑硬盘一样,胡小点需要什么,他就给她讲什么。老板和胡小点边走边说,转眼就被数萬册图书淹没了。我和库管一开始还不远不近地跟着,跟着跟着就跟迷了,找不到他们了,干脆回到门口的库管办公室里等着。不知过了多久,库管都靠在旧沙发上睡着了,老板和胡小点才出来。老板招呼我们走,说去吃点饭。我因为有事,没去吃,准备独自开车离开。胡小点上了老板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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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半年,疫情进入常规管理阶段了。由于公司经营一直没有恢复此前的规模,我也因为身体原因,离开公司三个多月了。突然有一天,老板的父亲通知我进京,参加他儿子的婚礼。他儿子的婚礼?不就是我们老板的婚礼?老板的婚姻问题一直牵动着他父母的心,挑挑拣拣那么多年,一直没能如愿,如今终于找到了意中人,情感有了归宿,作为老板曾经的员工,我也挺开心的,不去婚礼现场讨杯喜酒喝实在说不过去,便按时赶到了。没想到新娘居然就是当初的选书顾问胡小点!同桌书圈的朋友告诉我,胡小点自己成立了一个图书销售平台,业务正几何式增加。另有人补充说,老板也投钱了,占股百分之五十——原来是夫妻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