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于天的怀乡病”
现代诗人多有戴望舒(一九○五年——一九五○年)所言的“对于天的怀乡病”:“怀乡病,怀乡病,/这或许是一切有一张有些忧郁的脸,/一颗悲哀的心,/而且老是缄默着,/还抽着一枝烟斗的/人们的生涯吧。//怀乡病,哦,我啊,/我也许是这类人之一吧,/我呢,我渴望着回返/到那个天,到那个如此青的天,/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死灭,/像在母亲的怀里,/一个孩子笑着和哭着一样。”(《我的记忆》,一九二九年四月)作为精神上的故乡,我们是回不去了,这是经验上的事实,更深的事实是:这是一个现代性的难题。这个难题便是:现代性的基本方案是人努力借着现代理性(文化、科技、制度的发展)来掌控自然、实现人的自由。但事实上,如果我们打量十九世纪末以来的人类光景,我们会无法忽视这个事实:理性和技术的进步并没有带来道德的进步,更没有促进人类的幸福。
西方现代文学将这种现代性的问题具体化地呈现出来,“它所表现的对现代西方资本主义文化和文明的深切的危机意识和紧迫的变革意识……表现为卡夫卡式的焦虑不安、《荒原》式的悲观绝望、乔伊斯对人性的精密解剖……”而“贯彻其中最根本的因素还要算它在人类四种基本关系上的全面扭曲和严重异化:在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四种关系上的尖锐矛盾和畸形脱节,以及由之产生的精神创伤和变态心理、悲观绝望的情绪和虚无主义的思想……”(袁可嘉:《欧美现代派文学概论》)而对于熟悉基督教与西方文明之关系的人,可能会认同:这四种关系的被破坏,其背后是人与“神”或曰“天”(终极存在、万物本源)关系的被破坏。先是人神关系的被破坏,然后才是此四种关系的显现。中国的思想家庄子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西汉史学家司马迁撰写《史记》,为要“究天人之际”……在现代性方案的进程中,这种“天人”之间的连接逐渐消失了。
一种研究现代人的情感历史的著作也说:“在前现代的英国,人们普遍信仰某种上帝(通常是一种家长制的神,这种信仰给人以身处世界之中的方位感),这种信仰为归属感提供了栖身之所,无论是好是坏,栖身之所都已不复存在。一个独自隐居、栖居在心灵宇宙之中的中世纪僧侣,与不在这个叙事框架之中的人相比,所体验到的被遗弃感和匮乏感是全然不同的。在二十一世纪,我们被悬置于自己创造的宇宙之中;在这里,自我的确定性和个人的独特性远比任何集体归属感都重要。”([英]费依·邦德·艾伯蒂:《孤独传——一种现代情感的历史》)当现代人不再将自身纳入关于上帝或曰“天”的“叙事框架之中”,从此他需要独自面对“孤独”的问题。
现代人活在一种横向的四重关系中,那个纵向的“天人之际”消失了,这是“还乡病”的由来和本质。“人”这种伟大的存在,恐怕非有与“天”的连接就不能使其真正有安慰,这恐怕是人渴慕“天人合一”的原因。人世间没有任何事物使我们的灵魂得满足,“故乡”只能是一种对精神栖居地的想象。
二、“信仰自由和自然主义”
诗人袁磊的出生、成长之地是一个叫“东风村”的地方,长诗《东风村纪事》是一部故乡的颓败史,诗歌的叙述其实是一部长篇小说的内容,有时代变幻、人物浮沉和令人感慨的故事情节,现以诗之形式,显示了诗人独特的叙述能力和长诗结构艺术。第十节:
回家后我就喜欢在东风村拆迁地待至天黑
独自守着这片废墟。忧伤如影随形
只要踩上推土机拱出的软泥,眺望灯火
我就发现我的故乡也藏在灯火中间
是软的、亮的。但我更喜欢踩着碎步
向夜幕深处走去……多年以后
我也许会以这种出走的方式从这个世界消失
我知道,面对这片废墟
我已丢了故土和出生地,这种缺失
正好对应着我的写作——我爱故乡
但十多年了,我已将梦想托付给了异乡
十多年了,我一直在故乡缺席
对于重返故乡我已不抱幻想
但我信任夜幕下的东风村,每当我背对
灯火,向前走一阵,身后总会传来一阵
虫鸣,是已故的奶奶常领我听的那种声音
哦,我的写作就是废墟
故鄉已是“废墟”,“对于重返故乡我已不抱幻想”,“我已丢了故土和出生地,这种缺失/正好对应着我的写作”,故“我的写作就是废墟”,或曰:我的故乡在我的写作之中。在另一首诗《白鹭》中,作者引用元稹《思归乐》诗句自况:“我虽失乡去,我无思乡情。”失去故乡,何处是栖居?在这首诗中,袁磊袒露了他的心迹:
高山,流水,白鹭,孤舟,在十一楼
眺望这些词,就能发现朱耷的山水
局部,假借他的中年,在语词中
隐蔽,苦修。但山水知道我
对世界的着迷,信仰自由和自然主义
就在这套三居室里,我已实现青年愿景
正向中年的宽阔奔去,从武汉
出发,访友,云游,遵几条旅行线
带回满世界的脚印。或在小楼里简出
深居,像高士迈着步子,对世事
满怀敬意。但十年前我就决定失乡而去
做武汉的白鹭,如隐士寻找新的归宿
认领了这些词:漂泊、隐忍、孤独……
但在武汉,我早已找好了容身地
忍受凋敝和生活的伪命题,学那只白鹭
双目寂淡,单脚立于水边,在黑夜里
清洗自己的羽毛
与此诗对应,在《庚子年冬夜宿梁湖龙湾随感》中,有同样的话语:对一个“自然”的世界着迷、将自身的生命状态描述为“自然主义”,而“我”的形象,则是这样的自然世界中的“隐士”与“书生”,对应于那个现代都市中“忍受……生活”者的形象:“突然在梁湖边找到了青年愿景/独坐梁湖,夜空只为托举星星和远方/湖水只为安置远山、孤独和静谧/一个书生留在晚唐的梦,是我在湖边/虚设的道场。而一爿残荷坐湖/接受凋敝和自然主义,是我为书生/虚设的立场和晚景。只要还能看到湖光/浮现,一只白鹳在流水中清洗翅膀/这世界,我就能找到存在和拥抱的意义/在月光下倾听水声,我就会在今夜/爱上万物的抒情。而在进湖的栈道上/凭栏静思,我就能找到自己/还原成书生的梦与悲情,为这个世界/痴痴地着迷”。
这首诗也是组诗《秋夜进湖》(共七首)“终章”之前最后一首。有意思的是,此首与开篇的“除了秋夜的梁湖与回音/我与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关系”,形成了一种对应与反差。在开篇,这个“世界”乃是俗世人生,而在此第六首的结尾,则是“……为这个世界/痴痴地着迷”。两个“世界”是不一样的,后面这个“世界”乃是“梁湖”这样的意象世界,是诗人所着迷的由山水和灵动的鸟类(麻鸭、红嘴鸥、白鹭、白鹳和黑天鹅等)构成的“自然”。
多首诗作中,皆有诗人信仰或接受“自然主义”的告白,这是他的“信仰”。“自然”如同上帝,“昭示”与“俗世妄念”不一样的信息:“梁湖龙湾半岛,芭茅挤在/观赏带外,忙于凋敝/一只青头麻鸭轻轻浮在水面/抖动脖颈,向远山和夕照划过去/时而发出声响,它在呼唤什么?/几爿残荷断梗、低头,半埋入水里/如高士坐湖,聆听自然的昭示/起风了,有浪拍过来/这种古老的声音,隔着芭茅传过来/似故人,又在呼唤着谁?/黄昏时,那只白鹤又收紧翅膀/立在滩头,躲着同伴/不知等着什么。要是我能身披白衣/与鸟儿站在一起,草了俗世妄念/在水云深处,我就能寻到呼应/长出薄薄的翅膀”(《与鸟儿站在一起》)这个“自然”,其意象化的场景就是诗人所塑造的“梁湖”世界,这个世界如同“朱耷的山水”,有“苦楝、柳枝与残荷”构成的枯寒之境;这个世界也有前述那些多样的鸟类所带来的另一种场景,这里满有生命的召唤、人与动物之间的精神交往。
在袁磊的意象体系中,如果说“东风村”作为“故乡”,已经是一片“废墟”,那在诗歌写作中塑造的“梁湖”,则成了叙述者的“容身地”“道场”。这个蒹葭苍苍的水与鸟的世界,是作者的诗意栖居地。即使在城市里生活,他的目光仍然在“眺望”那里:“……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我荒废的太多/我早已荒废格里高力,和青年理想主义/所要撑起的那种悲剧。好在我在湖边/置办的房子依旧有远山供我眺望/有清风、绿水供我洗濯内心的衣冠/还有白鹳和隐士供我梦想”(《雅各泰》)。“湖边”,既是实在的生存场景,又是象征意义上的。
三、“梁湖”世界与现代社会
袁磊的诗歌写作已有相当长的历史,正在慢慢走向成熟,一个重要的标志是在日常生活诸多灵感或意象之中,他渐渐聚焦于“梁湖”世界的建构。这个象征的世界是他的精神王国,其中有他想象的“自由”。在多首诗中,袁磊表明“梁湖”世界的建立,是对应于我们正在其中迷失的“现代文明”或“后现代社会”的。“在梁湖,迷途就是归路”,这个结语所表明的是,“梁湖”是颓败的“东风村”的指向,这里才是真正值得沉迷的地方,是“归路”:“湖边待久了,就喜欢追着鸟阵、云雾/和片片浪花、虚无,给礁石和青峰//重新命名。在蒹葭与芒草间/在鸟儿操心的世界,寻找世界//和桃花源。在人群和现代文明中/缺席,在雨雾中重新确立//籍贯、身份和语言。但雨雾让这世界/几乎消失,却又从红嘴鸥的呼唤中//淌入野蒿林:作为仅存的世界/一直在呼唤。那只丧偶的黑天鹅//不知又钻哪去了,沉默、孤独、隐忍/拒绝同类。而雨雾却从天边坐下来//把我当作鸟儿的同类,倾听湖上风云/就能长出洁白的羽翼和长长的喙//所以我一直在寻那声呼唤,从雨雾/穿过雨雾。是孤独在抵达孤独//我深信在雨雾背后,在水天相接的远方/一定有一条路,通往世界重新命名的//坍塌的某部。但我早已习惯/在梁湖,迷途就是归路”(《梁湖颂》)事实上袁磊诸多诗作,都可以只有一个题目,就是这“梁湖颂”。关于“梁湖”的诗篇,是他写作的重要成就。
惊蛰过后,岸边的苦楝、柳枝与残荷
都拥有了我的身形。我等红嘴鸥
飞过,衔来歌唱、落日和晚餐
又在薄雾中动用流水与翅膀。而腊梅
身挂粉黛,还在芭茅与蒹葭中收紧
颓势。一枝桃花已向黄昏爆出几点新芽
蹲在湖汊边抚摸青麦的叶子,我等着
更好的自己,从炊烟那边走过来
挽着梦中人,身披暮霭与洁白
“想象浮萍是后现代社会的炊烟
白鹭与红嘴鸥是入场券,这些风致
与掌故,就是我体认的精神谱系。”
“向湖水与青峰问候,向天空与自由
问候,向等待與一无所获问候。我想
再等等,看一个将此作为清修之地的人
什么时候能点亮自己……”
这几日在梁湖边观自己,春风送我一程
我追着雨幕与鸟阵走过一程又一程
在云嫁慢乡露营区,左边是油菜花海
右边是几座静听流水的书生的坟
“沉默、孤独、隐忍/拒绝同类”的黑天鹅、“衔来歌唱、落日和晚餐/又在薄雾中动用流水与翅膀”的红嘴鸥……这些意象都对应着人的不同品格。“梁湖”系列诗作到处皆是这样有象征意味的动物与风景的书写:“向白鹳承认/自己的渺小、战栗。未了的心事/可以托付给霞光。清白的流水/可够安放旧书桌。青山岛上/也足够安置一座书生的坟。”(《龙湾半岛码头观白鹳》)作为一个庞大的意象体系的中心,“梁湖”凝聚了一个具体的空间世界的万事万物,这些事和物因着诗人的想象与叙述,皆成为生动的意象。这由一个个具体的意象构成的象征世界,体现了诗人抒情落笔于细小之外、遐思又在俗世人生之外的意趣与境界。“梁湖”世界,是袁磊诗歌写作的一大成就,如同那些大作家所成就的:“……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那块邮票般小小的地方,……这种邮票大小的地方,还包括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沈从文笔下的边城,贾平凹笔下的商州,莫言笔下的高密……”(谭克修:《地方主义诗群的崛起:一场静悄悄的革命》)
四、“自然”,能否成为药方?
现代人的对于“天的怀乡病”,在袁磊这里,借着“梁湖”世界的建构,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治愈。在这个山水的世界,在这个特殊的“自然”之境中,他重新找到了“人”与某种更大的存在的连接。在美学上,我喜欢这样的诗篇,袁磊诗歌的书生意气、古典风味,他的“梁湖”世界和“隐士”或“书生”的叙述者形象,也是我心仪的,我相信他的诗歌一定能够触动不少读者的心尖:我们太需要这样的心灵栖息地。
不过,对于现代诗的读者,袁磊的写作也很容易遭到质疑。这种古典书生的意气、这种回归“自然”的想象,它成就了一种诗之“美”,但对于现代性的进程、对于变化中的社会与历史的复杂性,是否逃避了一种当下生活的“真”?这种写作姿态,是否过于偏执?如果他的写作面向这个世界,更开放一些,是否能够获得更多的“美”与“真”?
以“自然”作为现代还乡病的药方,许多诗人都在尝试,这种努力也产生了许多杰出的“自然主义”诗篇,一些成绩突出的写作者还被誉为“自然诗人”。不过,如前所言,现代性危机中所呈现的四重关系之断裂,其中的人与自然关系的被破坏,其背后仍然有更深的动因,这个动因按照中国人的话说,是“天人之际”之连接的断裂。现代主义的文学与艺术、存在主义的哲学与艺术,反映的正是人与“天”的关系被破坏之后的病症。这病症的医治,不回到这关系的本源,恐怕一切药方都只是替代品。“梁湖”世界当然能够带来暂时的对于自然美景的沉迷与心灵的短暂安憩,但能否医治那由深层的现代性危机所带来的人的“孤独”?
“自然”不是终极。“世界的意义在世界之外”,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真正令人感到神秘的不是世界怎样存在,而是世界竟然存在。”现代人惊叹飞机的奇妙,也知晓飞机根据鸟的飞行原理而被创造,但对于飞鸟的存在却认为是“自然而然”的。维特根斯坦的意思正是:比“飞鸟如何飞”(现代科学已经可以描述)更令人惊奇的是:竟然有飞鸟这样的存在!(现代人已经不追问飞鸟存在之“目的因”)“世界”之存在,本身并不是自足的,它指引我们寻找那之外的“意义”及“意义”之源。诗人们作为审美对象的“自然”,亦是如此,当我们为这样的“自然”惊叹、感叹或敬畏之时,如果我们的胸襟更加开放,思想更加深远,也许我们会得着比自然场景更令人惊叹的存在,也许唯有这样的存在能使我们得到真正的治愈。期待诗人袁磊透过“自然”,能看见更深远的存在。
(责任编辑:张好好)
荣光启一九七四年元月生于安徽省枞阳县(一九四九年二月前属桐城),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写作》杂志副主编。二○○七年曾获“中国十大新锐诗评家”提名。二○一○——二○一一学年,为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费曼项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