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价陪嫁

金柏泉

马千金的嫁妆

那段时间，“皮草行老板马吉祥的千金出嫁，光陪嫁少说就一个亿”成了当地人口口相传的一大新闻。

主人家办喜事，新郎家的保姆刘阿彩忙里忙外好多天了。大事落定，静下心来的刘阿彩感到身体疲乏，于是请假回乡下休息两天。

想不到这天价陪嫁的新闻早已传到农村，作为现场见证，也可算半个主人，刘阿彩自然感到脸上有光，于是她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当时的奢华来：

“光压箱钱就有288万元，满满的装了好几个密码箱，这还只是一道开胃汤。500多万元的法拉利跑车、大量的金银首饰不在话下。那颗看上去有点笨拙的钻戒，据说就价值100万元。我们平常人家在城里买个10平方米房子都得不吃不喝十多年，马老板一出手就是两套别墅，一套在省城中心地段，作为新娘的婚房；还有一套位于美国夏威夷，给新人度假用。这些都是马老板送给女儿的嫁妆，够大气吧？有没有送给新女婿的礼物？还真没有，只有一笔6600万元的创业基金……”

这时刘阿彩周围早已聚拢了十几个爱看热闹的乡邻，刘阿彩越说越来劲，还拿出手机给大家看现场拍摄的视频。

“同样是父母生养的孩子，差别咋就那么大呢？”混在人堆里的夫家大侄子王大坤，边看边抱怨不公的世道。

失 竊

刘阿彩做保姆的那户人家，看样子家庭条件并不十分突出，男主人姓赵，平时穿着一身旧军装，上下班都是骑一辆老式自行车，很少有奢华的消费；儿子赵卫东也长得一般，年近三十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男主人是做什么的不便多问，只是这户人家门前来来往往的客人特别多，而且都很体面，但在她家男主人面前无一例外地显露出无比恭敬的态度。

半年后刘阿彩在一个偶然机会中，才知道男主人是本市赫赫有名的副市长赵致远。

“怪不得马老板家白送女儿还倒贴钱，否则哪有这种好事？”满肚子疑惑的王大坤，得知新郎是副市长大人的公子哥后恍然大悟。

两天的休息很快过去，刘阿彩按时回到了赵副市长家，做她该做的事情。但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与之前有点异样，原本就不太张扬的主人家，更涂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刘阿彩有所不知，就在她回老家的那几天，赵副市长家失窃了。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作案的正是其夫家大侄子王大坤。

话说那天王大坤回到家中，孤零零一人像丢了魂似的，躺在一张用门板搭就的单人床上，满脑子都是刚才从婶娘手机上看到的陪嫁财物。这么多钱只要分一成给我王大坤，我何至于到现在还是个孤苦伶仃的光棍？忽然，他想到了一个大胆的主意：去赵副市长家走一趟。

王大坤干这一行有些年头了，早些年进出公安局不下几十次，因为都是小偷小摸，没有受大的惩罚，倒练就了一身高超的偷盗技艺，比如：用一截铁丝几分钟就可以把保险柜打开，普通门锁在他眼里形同虚设。后来不知是被教化过来了还是洗心革面，再没听说他重操旧业。因此即使过后了解到主人家发生的一切，刘阿彩也没想到会是自己的大侄子故伎重演。

毕竟是老手，王大坤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赵副市长家，没有惊扰到任何人。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冲着那几箱子现金去的，顺便把那些不算笨重的金银珠宝带走。遗憾的是，找遍楼上楼下，除了几只开着的密码箱，并未见到婶娘所描述的巨额现金，倒是那些金器钻戒，被他轻易找到了。王大坤席卷了所有细软，一阵风似的飘回到自己那勉强可以说是家的地方。

和衣躺在床上的王大坤，这才感到浑身疲乏。来回几小时的折腾，体力支出不算，高度紧张的精神最让人痛苦。即便这样，王大坤仍然没有半点睡意，他要想办法尽快把手头的这些东西脱手，唯有现金才是最不容易让人抓到把柄的。他想起了省城的那家典当行，一则那里离事发地远，二则这么大的数额，也只有足够大的典当行才有能力兑付。主意打定，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案 发

这些天，装着心事的王大坤一直心神不定地观察着外界的动静，却发现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难道真的如传闻那样，当官的家里失窃是不敢报警的？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这一天，王大坤早早地被鸡鸣声吵醒，起床后随便洗漱了一下，顺手背上那只平时用来捡垃圾用的脏兮兮的蛇皮袋，出门了。以捡垃圾为生的他，带着这副行头早出晚归，是常态，谁也不会起半点疑心。

到了典当行附近，王大坤在一处公共厕所内将藏在垃圾袋里的值钱货换装到一只较为体面的旅行包里，整了整衣衫，大模大样地往典当行走去。

话说遭贼后唯恐节外生枝的赵副市长一家，在忐忑中过了一天又一天，时间正慢慢冲淡不安时，市府办刘主任对他的一阵耳语，像一盆冷水把他浑身浇了个冰凉。原来警方打电话给市府办，请他们向赵副市长询问前段时间他家是否失窃过。本以为自己不报警可以瞒天过海，让它悄无声息地过去，怎么哪个地方出了问题？难道小偷被逮住了？既然人家已经上门调查了，再不如实把事情讲清楚会更让人怀疑。赵副市长请刘主任转告侦查人员，确实发生过窃贼进家的事情，因前几天太忙还没来得及报警，具体情况等他稍空一些会去详细说清楚的。

赵副市长猜得没有错，那天王大坤进了典当行，出来的时候旁边多了几个警察，他是被铐上手铐用警车带走的。

可这有警不报的反常行为，已经让相关部门起了疑虑，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下班后的赵致远，一个人呆坐在书房里，香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思绪乱得像一团漂浮在空中的烟雾。

意外的评估价

这一大堆金银珠宝，如果如刘阿彩描述的那样，王大坤牢底得坐穿了。目测这批珠宝毛估得有几百万元，应该已达到刑法上界定的“数额特别巨大”的范围，加上受害人身份特殊，警方将此案当作大案要案来办。

侦查程序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现在最关键的一环是尽快将所缴获的赃物交由专业评估机构进行价值鉴定，因为赃物价值的大小直接关系到这起盗窃案的定罪量刑。

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结果从评估机构传来：这批物品均为高仿赝品，总价不超过一万元！

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侦查机关内部乱作一团。不管是不是真的，先给拘押在看守所的王大坤办理取保候审手续再说。为了保险起见，警方将这批赃物带到上海，请那里的顶级鉴定专家重新鉴定评估，得出的结论与原先的鉴定意见完全一致！

这意味着，王大坤的这次偷盗行为，虽然是入户盗窃，完全可以按“盗窃罪”进行追诉，但由于所盗财物价值不大，只能按照一般的刑事案件处理。

“一个亿万富翁，总不可能弄一批假的金银珠宝给女儿做嫁妆吧？何况女儿的公公又是现任副市长。难道是马老板在给女儿办嫁妆的环节被使了假？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大半辈子的‘江湖人精’，被骗的概率小之又小，那么——”善于推理的刑侦人员，一时想不明白马老板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他们隐约预感到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侦查人员将这一蹊跷案情报到局领导那里，希望取得下一步的行动指令。

原来如此

分管刑事侦查的王副局长听了汇报，先是一怔，接着神秘一笑，将一份刚刚由法制科递交领导审批的材料推到刑侦队长面前。

这是一份由法院移送公安机关侦查的马吉祥“拒不执行判决、裁定罪”的建议函，王副局长正在为是否同意立案侦查犯难。

堂堂马吉祥董事长是被法院强制执行的被执行人？而且拒不履行生效判决？怎么也想不到一块儿去的两种身份，被无情的现实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原来，做皮草生意起家的马吉祥，产业越做越大，创立了马氏集团。后来随着人们消费观念的改变，皮货市场日益萧条。马吉祥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产业不能再囿于皮草一行，便想另谋投资渠道。那些年正值房地产行业火爆，马老板通过关系在城市中心区域拿到了一块商业用地，又通过一番操作，将商业用地变更成住宅用地，建造了一个高档住宅小区，就这一项投资他足足赚了十几个亿；此后他又开发了好几个大楼盘，赚得盆满钵满。身价的提升让马吉祥的投资胆量、胃口也随之猛涨，又是西进内地搞矿产投资，又是南下深圳开期货市场。然而毕竟隔行如隔山，几十年的积蓄没两年就基本亏尽。马吉祥不甘失败，意图东山再起。他凭着自己的影响力，向银行无度贷款，不惜以个人的名义担保，结果欠下巨额债务。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银行通过一系列诉讼、执行程序，由法院对马氏集团及马吉祥个人采取强制执行。法院在执行中发现，大名鼎鼎的马氏集团及其老板居然无财产可供执行，只能暂时终结执行程序。

这几天铺天盖地的关于马老板嫁女光嫁妆就超亿元的传闻，让银行方面喜出望外，似乎看到了一线盘活呆账的希望。银行方面经多方打听并取得见证人刘阿彩的关键证据，请求法院恢复对马氏集团及马吉祥本人的执行程序，并追究马吉祥拒不履行生效判决的法律责任。

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案子，放到同一个台面上，竟有互为因果的内在联系：因为马老板实为马“老赖”，准备那些假货给女儿陪嫁，也属顺理成章；因为人们所见的天价陪嫁有假，所以据此提起的拒不履行生效判决的理由也就不成立了。

差点在马吉祥拒执罪立案审批表上签字同意的王副局长，综合两起案子的现有证据，认为目前还不足以立案对马吉祥启动“拒执罪”的刑事侦查，同时要求加大对盗窃案关联案情的侦查力度。

一段插曲

马玲玲是赵卫东的高中同学，长得清纯飘逸，其个性率真灵动，可谓人见人爱，当然也是赵卫东心仪的对象。但因人家是亿万富翁马吉祥的千金，有点自惭形秽的赵卫东，对其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又因高二第二学期，赵卫东转学到爸爸赵致远所在部队的子弟学校，时空的间隔渐渐模糊了他对这位大家闺秀的印象。

这一晃就是十来年。

早已从部队转业回到地方的赵致远，那一年从山区县的县委书记升任副市长一职不久，儿子赵卫东的高中同学会在市区的一家五星级宾馆举行。同学会上，时隔多年的赵卫东与马玲玲再次相遇，闲聊中得知一个正觅知音，一个待字阁中。两颗火热的心碰撞在一起，没有不擦出火花的道理。一来二往，两人很快成为热恋中的情侣。

某一天，馬玲玲一改往日的直率，对赵卫东欲言又止。赵卫东再三催问，才从马玲玲口中得知，她爸爸马吉祥有意得到市中心的那块商业用地开发房地产，希望得到赵卫东爸爸的帮助。

赵卫东了解爸爸在这个问题上一向严于律己，自己也从来没有利用爸爸的权力提过任何要求。可这次是自己正在热恋中的女朋友替未来的老丈人提出请求，这点忙都不帮有点不通人情，何况那块地本来就属于政府规划出让地块，无论是谁总得有人接手。

经不住儿子的死缠烂磨，加上夫人对儿子的侧面增援，赵致远第一次在原则问题上作出妥协，向自己分管的市国土资源局打了招呼。有了初一必有十五，后来他又在此地块将商业用地变更为住宅用地上帮了大忙。

在皮草行业连年走下坡路的马吉祥，这一单生意便净赚了十几个亿，马氏集团从此起死回生。对这样一位事业上的救命恩人，马吉祥怎能不从心底感激万分？马吉祥分几次通过公司的秘密账户将总共6600万元的款项打到了赵卫东的账户。这一切，赵致远当然是不知道的。

账户上突然多了一笔巨款，赵卫东既惊又喜，惊的是这是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掉下来；喜的是这之后不用再为没钱购房结婚这件事担忧了。但毕竟钱来得不明不白，如何把这笔钱花出去更让人费心，他怕外界猜疑，也怕被赵致远知道。

揣着巨款不能花，就像饿汉面前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不能吃一样，那痛苦，比囊中羞涩更加让人难以忍受。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赵卫东取出写有8位数巨款的存折，一会儿亲一会儿踩，把全部的爱恨都发泄在这个硬封皮的小本本上。

赵卫东每晚都在这样的折磨中失眠，脸色越来越憔悴。

知子莫若母，当母亲的焉能不知道儿子的心思？那天，市长夫人见赵致远心情不错，想试探一下丈夫的反应：“儿子老大不小了，至今还骑一辆破自行车，要不是在同学会上重逢了小马，真担心会不会有哪家姑娘来给咱当儿媳妇呢。现在他们在热恋中，总不能一直揩人家姑娘家的油，让对方开车来接咱卫东吧？你看是不是该给他买一辆稍微好一点的车子了？”

赵致远听夫人这么一说，一下子警觉起来：“买车？还稍微好一点？你有钱啊？你不知道咱们买这房子还欠着一大笔贷款吗？”

连续四个反问，赵夫人感觉到了丈夫言语中浓浓的火药味。她知道，丈夫从副县长干到副市长，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占过一分不该占的便宜，前几年调到市里工作，凑了个首付款在市区按揭买了这套房子，光月供就两万多元。现在全家就靠他一个人的工资过日子，哪还有余钱买车子，更别说好一点的车子了。

“卫东说钱的事不需要你操心，他自己想办法。”夫人的话明显底气不足，儿子哪来钱买车？这时候她已经做好了向丈夫摊牌的准备。

赵致远当然听得出夫人话中有话，步步追问，终于从夫人口中知道了儿子背着他从马吉祥那里收取了6600万元巨款的事。马吉祥当然不敢直接将这颗糖衣炮弹射向以清廉出名的赵致远。为此，赵致远曾暗自思忖：他马吉祥一下子狂赚十几亿元，就这么一口吞下毫无表示？要知道他现在正是急需钱的时候。

赵夫人原以为会被丈夫呵斥一通，意外地发现平时在这种事情上一本正经的赵副市长，今天显出难得的平静。赵致远沉思片刻后口气和缓地说：“既然这样，这钱也不用退回去了，关键是如何操作好这笔钱款。对了，卫东与玲玲的关系进展到哪一步了？无论成熟与否，如果对方不反对，赶紧结婚。到时候我与马吉祥会个面，好好合计合计。”

就这样，赵致远失去了一次自救的机会。

弄巧成拙

所谓的“合计合计”，就是赵致远要将在心中已经有了轮廓的剧本与马吉祥商定，这戏名就叫《天价陪嫁》。

赵致远在领导岗位上这么多年，一直慑于法律的威严和基本的良知，强守着自律的底线。但真所谓财到用时方恨少，这些年光房贷一项就让赵市长原本就不算太高的收入显得捉襟见肘，更何况马上要面临儿子的婚姻大事。赵致远越来越感受到钱的重要性。自己是贫苦农民出身，不怕受苦也不怕丢脸，问题是儿子在谈婚论嫁的阶段，如此寒碜还真会影响他的终身大事。他不愿因为自己的谨小慎微而耽误儿子的一生。好在现在送钱的人马上要成为亲家，因为双方都为独生子女，几乎可以说将要合二为一。为了保险起见，尽快让两家结为一家，再通过嫁妆的方式把那笔钱合法化，真正将银行存折上的数字转化为幸福指数。

一拍即合的马吉祥，他有自己的一套小九九：一则，当时付那6600万元的时候，公司财务形势正如日中天，如果现在被退回来，也只能是各债权人口中的食，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二则，钱已经花出去了，总得设法将死钱激活才能达到应有的效果，况且那钱也是自己女儿去享用；三则，无论如何，以后有什么事还得这位亲家公罩着，绝不能花了钱还落得个不是。

“房子早些年我已经用公司的钱替玲玲买了，车子卫东也买好了，这次都当作嫁妆陪嫁；还可以准备几个装满现金的密码箱，当然里面只是些纸啊衣服啊什么的；如此排场，必须有配套的珠宝首饰，这个我会想办法去典当行搞一些高仿的东西回来，既可以装点场面，又可以应付法院；赠送给卫东的创业基金，随便填一张支票就成……”马吉祥把自己的设想和盘托出，该考虑的都考虑到了。

赵致远听了非常满意，这不失为一着险中求胜的妙棋。他知道，虽然这种方法漏洞百出，完全经不起深查，但凭着他俩现在的身份地位，谁敢无事生非没事找事？能把面上的因果说圆满了，其他的问题见招拆招。

结 局

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中间会穿插一个小偷光顾的情节，而且无巧不成书，王大坤去出货的正是马吉祥租用这批高仿品的那家典当行。难怪王大坤第一时间被抓，司法机关由此顺藤摸瓜将案件查了个底朝天。

几个月之后，脸色凝重的赵致远、马吉祥、赵卫东站在审判庭的被告席上，忏悔着自己的罪行，告诫后来者千万不能存侥幸心理，得不义之财。

最终，赵致远以受贿罪被判处无期徒刑，趙卫东以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4年，马吉祥以行贿罪、职务侵占罪两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17年，并分别被处以剥夺政治权利、没收违法所得等相应的附加刑。

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场轰轰烈烈的天价陪嫁闹剧，最终以这样的结局收场，教训不可谓不深。

〔特约编辑   缪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