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隔这么多年,我依旧不能忘记,二十年前那个黄昏也似乎没有远去……
父亲和他的两个兄弟坐在炕上,少了素日的欢笑,夹在指间的烟都忘记了点,狭小而低矮的屋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氛。一切皆因祖母的安葬而起。那段日子里,我们不敢大声喧哗,看着上辈兄弟间无法厘清的恩怨与血肉相连的恩情,我们选择了沉默。不过,一切恩怨和恩情在光阴的淘洗下,终将失去当初的鲜活,留给我们的除了惊悸,只有更深的思索与反叛。
父亲姊妹五人,他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弟弟是农民,勤劳耕耘着几亩田地,放牧不多的牛羊,过着小富即安的日子,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对命运做出公然的挑战。父亲的三个姐妹嫁到邻村,一辈子平平常常过着日子。她们都老了,而孩子们都去了城里,只剩下她们还留守在那片土地上。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祖父就死了。祖父的死没有给孩子们留下深刻印象,几十年后,父亲总是将那段经历当成传说。父亲傻乎乎笑着说,只记得当时吃了顿饱肚子,至于后来的事就想不起来了。然而祖母的伤痛却在当下,她带着一群孩子,从此开始了长达五十多年的艰辛生活。
祖母很含糊,说不出每个孩子成长过程中的细节。她唯一记住的就是,家族里的长辈因为没有上缴银圆,而使祖父在绝望中命丧荒野。我们问过父亲,父亲从不忌讳,也看不见有多么悲伤。父亲对祖父的死本来就不清楚,因此当我们提及祖父的死时,他只好给我们讲故事。直到有一天,我从一个古旧的箱子里,无意翻出一张皱巴巴的油印判决书,上面写得很简单,大致是说祖父没有偷那么多粮食,但欺骗了人民……我完全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是几十年以后了。
父亲说起祖父,更多的是演绎。祖母偶尔也会提及祖父,可她的言辞里充满悲情。不过事件内容大致如此,各种版本出入并不大。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合作社集体仓库守夜的几个人就开始行动了。他们的计划很简单,一人放哨,两人分粮,剩余两人将所分之粮依次提到家中。仓库里原本粮食不多,偷分也只是几大碗的事情。祖父是仓库保管员,保管员带头偷集体粮,罪大恶极。的确也是那几碗粮关乎几个家庭的命运,也关乎全社人的命运。因而偷粮一事被人发现后,立刻就遭到了集体的声讨。按照祖母回忆,那夜的确有人给家里送来了粮食,她连夜炒熟粮食,分给了每个孩子。
祖父有个弟弟,在边远县城工作,很少回家,那年秋天他哥哥去了劳改队他才回来。祖母说,家里所有事都由祖父的母亲掌管,祖父弟弟回来的那段时间,所有事就由他掌管,祖父的母亲也插不上话。祖母还说,她嫁过来时田地很多,家里还雇了短工,全家人和楼上太爷们住在一个大院里,可没过几年,田地和财产都被没收了,大家也分成了小家。没分家之前,祖父将挣来的钱交到太爷手里,自己偷偷留了一点。祖父的母亲是个小脚老太太,没收财产时,祖父私自存的那点钱早让老太太埋在地下了。
老太太埋钱的事儿祖母知道,可她不敢问,更不敢挖。祖父在牙关沟劳动改造,一年后,其他人都回来了,只有他没回来。祖母说:“生产队派人来了好几次,说当事人谈到了一笔钱,把钱交给生产队就放出来了。”后来生产队又派人去找老太太,老太太一口否认,说家里根本没钱。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来劝说。再后来,祖父被重新定了罪名,一直到第二年冬天,拉到家来的是一具僵硬而干枯的尸体。
祖父是生产队埋的。只掩埋住尸体,至于其他说道与讲究,在那个年月是很奢侈的。祖父死后不久,小脚老太太也去世了。整个家里只有一个男人——祖父的弟弟,他处理完后事就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
二
祖母的家族曾显赫一时,然而在岁月的磨洗下,终究一贫如洗。也许是和寺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或许是后辈儿孙们不思进取,不过父亲却讨了个便宜,他跟随舅舅在牧区干活。农业合作社解散时,父亲已完全出手,成了小地方不可忽视的木匠。
家境渐渐好了起来,这和父亲的手艺有着很大的关系。祖母彻底解脱了,她虽赋闲于家,却做不到彻底心闲,她在田间的活动变成了院里院外的忙乎,喂鸡、喂猪、晒土,忙完一家,又蹒跚着去下一家,太阳落山前还不能消停。祖母也是个小脚太太,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跑到树林里,将桦树皮剥来,送给她。祖母抽空会将桦树皮剥到只剩最后一层,再剪成长条形或方正形,贴在小脚上用布条紧紧包裹住。祖母从来不会告诉我们那样做的好处,于是我偷偷也将桦树皮贴在脚上用布条包裹住,一天之后就觉得脚很潮湿,很难受,却没有了任何脚臭味。
父亲有那么几年在农区,后来又去了牧区。家里人不会去探问缘由,大家只关心一件事——他能挣来更多的钱。父亲挣来的钱要分成三份,一份给他亲弟弟,一份给正在读书的堂弟弟,一份留给自己家。几年后父亲的亲弟弟也成家了,有了各自的家和孩子,家与家之间慢慢就拉开了距离。那种距离并不是心灵的疏远,而是某种程度上的责任和羁绊。但都没忘记,家里还有个在外工作的长辈。那时村里读书人少,工作者可以推荐自己读过书的亲戚朋友,或替班,或招工,因而父亲的堂弟初中刚一毕业就去上班了。这对整个家族来说是件好事情,对父亲来说,更是节省了一笔毫无缘由的开支,虽然父亲给他堂弟的不多。
父亲堂弟的工作给我们带来了惊喜,逢年过节,都能吃到糖果,同时还给父亲和父亲的弟弟拉来煤炭,给祖母带来点心和蛋卷。祖母的眼睛那时已看不见了,她藏在枕头下的点心和蛋卷让我们一点一点偷吃完了。祖母想起来的时候,就在枕头下摸,当摸不到点心和蛋卷时就喊我们,我们从早已空瘪的小包袋里捡点碎渣渣放在她手心,飞一般逃出屋子。其实我们不怕祖母,而是怕父亲。父亲一旦知道,就会拿起皮鞭抽打我們。
有次夏日午后,我们拿瓶底子在太阳下烤蚂蚁,之后又拿瓶底子给祖母,让她当作眼镜看。祖母突然说,她能看得见了。瓶底子让祖母从黑暗的世界一下返回到明亮的现实,她高兴坏了。父亲常年在外,经他多方打听,才知道祖母患了白内障,动了手术就会好过来。第二年春天,父亲攒够了钱,和他的弟弟将祖母拉到县城医院,动了手术祖母的眼睛又亮了。当时在整个村里来说几乎是个奇迹,眼睛瞎了,统统都是白内障?村里也有人攒够了钱,然而有的眼睛并没有亮起来。于是我想,艰苦岁月里,年轻的寡妇能拉大一群孩子,自然有上天眷顾。
父亲和他弟弟分家,应该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那时我已有模糊的记忆。一直到完全懂事,才明白最好的兄弟也是不能长久住在一起的。父亲和他的弟弟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了近二十年,也算兄弟情深了。尽管如此,父亲依然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拉扯着两个家的家务。父亲常年在外,农活全由他弟弟负责。从这一点上说,他们之间不偏不倚,互不相欠。只是苦了祖母,拖着小脚,在两个家庭间来回出入。
邻村有个老人常来我们旧院子,一来之后,祖母便搬来板凳,或在地上铺一块破旧的毡,坐下来开始说着过去的故事。见陌生人来家里,我们都不愿出门玩了。他们的话题很古旧,我们不懂,可喜欢听,最关键的是偶尔能听到关于祖父的消息。祖母早已对死去的祖父不大在意了,不过客人来上门,无论如何都要耐着性子听。这是祖母对待每个人的原则,也是父亲教导我们的法则。那样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村里就传出了闲话来。祖母不闻不问,依然拖着小脚出出进进,忙忙碌碌。可父亲弟弟的媳妇却发火了,那天中午她特意从田地里赶了回来骂了几句,同时还不住地抱怨祖母。邻村老人惊恐万分,欲言又止,最后灰溜溜滚出院门。我当时很害怕,也感到很惊讶。祖母毫不辩解,只是低头流泪。多年后,我依然忘不了那个场景。祖母那年六十多岁,从守寡算起长达三十多年没人对她说三道四,她把所有青春容颜都献给了一群孩子,已是风烛残年,怎么可能顾及所谓的风花雪月?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某个秋天,父亲的叔叔回来了。最艰苦的年月里,没有见他回家,大家还不是好好活了下来?父亲在面子上显得很尊重,但心底对他积怨很深。他叔叔回来主要为一件事——给家里找个好坟地。父亲堂弟的母亲病很重,父亲的两个弟弟忙乱着老人的后事,父亲陪着他的叔叔和阴阳先生,去田间看坟地。
坟地对一个家族来说很重要。父亲遵从了他叔叔的话,毕竟他是读书人。几天时间里,他们走遍了三家人的每片田地。坟地是阴阳先生选的,在我家一块向阳的平地里。阴阳先生是父亲叔叔的朋友,他学识渊博,德高望重。选好坟地后,父亲的叔叔还特意将一本《三字经》交给父亲,嘱咐将来下葬时要埋在神位处。
三
两年后,父亲的叔叔彻底告老还乡,他似乎知道自己即将不久于世,总是让父亲陪他说话。我们喜欢凑热闹,也是因为都上初中了,对有些事情还是想知道。
再次听到祖父的死,却又是另外一个版本。祖母曾提起过,邻村老人来找她,并不为别的事儿,而是将压在心底的话说给她听,因为邻村老人正是当年生产队里的负责人。说冤枉了祖父,那是不对的,他实实在在参与偷了集体粮食。其他人劳改一年都放回来了,祖父没有回来,是有原因的。邻村老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他所知道的是祖父交代了家里还有点银元。事实上,祖父的死和私藏银元关系不大。开始没收地主富农财产,是新中国刚成立初期的事儿,祖父应该知道,私藏银元是有罪的,他怎么可能让自己罪加一等?邻村老人来找祖母的时候,说祖父已经得了病。不过邻村老人依然替祖母惋惜,言外之意是要告诉祖母,是小脚老太太断送了祖父的命。为一点钱财舍弃儿子,那需要多大的勇气?然而我们听到可靠的,关于祖父死亡的原因,不是为了那点钱财。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祖父没有承受住拷问,交代了以往的罪责,以求宽恕。
我们知道的家族是两个大院,一处是我家的老院子。还有一处,在距离老院子不远的堡子里。父亲的叔叔说:“血是近的, 而人已不那么近了。几代人过后,大家只是在祖坟里一同祭祀而已。”父亲的叔叔说到这里,也是唏嘘不已。他说:“看起来是和睦的一个家族,可上报的材料的确是他写的,所偷粮食从几碗变成了一百多斤, 添加了罪名,多判了几年,人自然就回不来了。如果当年上报的那些材料不退下来,那件事或许就不会有人知道了。”他还说:“楼上的老人也是他报的材料。”父亲不清楚,我们更不知道。但祖母说过,我的祖父死后不久,楼上一位老人就吊死在牛圈里,吊死之前,还莫名其妙被批斗了几天。按理说,那时候我们这一房头早已脱了富农的帽子,但还是没有躲开,原因就是他重新写了上报材料。
他是谁呢?他就是父亲叔叔的远方兄弟,是个有权力的人,准确说,是公社里的干部。父亲的叔叔说到关键处,脸膛发黑,咬牙切齿。父亲的叔叔说他见了材料,材料上联名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祖父劳改期间,生产队动员过几次,这一点足以说明,祖父确实交代了关于私藏银元一事。小脚老太太硬是没上缴,那些银元最终去了何处?父亲的叔叔却只字不提。一直到他去世,祖母才发现他家有两个铜罐,正是当年小脚老太太装银元的那两个。
大家知道了祖父死亡的确切原因,但没有告诉楼上的长辈们。父亲说过,自从他们记事,叔叔的那个远房弟弟总是多方接济和关爱,他的美名因此也传遍了方圆几十里。至于写上报材料,专门诬陷自己家族的人,谁也不会相信。最可笑的是,我们依然在一起上坟祭祖。我们没有把仇恨带到现实中来,或许在那个特别的年代,人心才会衍生出不可思议的邪恶来。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父亲的叔叔去世了。恰逢寒冬腊月,冰冻三尺,村里人整整用了两天时间,才挖好墓穴。一切按亡人生前的嘱咐,葬礼办得很简单。唯一让大家觉得不合适的是,父亲叔叔的坟头和他媳妇的坟头隔了很大的距离。谁也不曾想到,那段距离在安葬完祖母后,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四
二〇〇年三月,祖母去世了。那年我刚上大学,家人没有告诉我祖母去世的消息。到出殯后,母亲才给我来了电话。第二天,我回家了。老院子没变,里外的门楣和门框上只是多了几副挽联。
父亲和他的两个兄弟坐在土炕上,脸色凝重,都不说话。老人们常说,有一块好坟地,子孙后代就会兴旺发达。父亲的叔叔是个老学究,对此更是寄托了很大希望。将一切归到坟地上,听起来不可思议,可那样的想法在大家心中亘古不变,做法上亦是精益求精。父亲莫不如此?心底有种种纠结,唯有坟地一事,他是感激他叔叔的。按照他的话说,这么多年来,选坟地是他叔叔给家里办的唯一的一件正经事儿。
选好坟地的那天晚上,父亲的叔叔和阴阳先生聊到深夜。父亲端茶倒水,同时也记住了阴阳先生和他叔叔的话。阴阳先生说:“好的坟地往往是机缘巧合,但埋葬方式也很重要。常见的是‘花葬’,是一夫一妻并排葬,注重亲情。有讲究的是‘排葬’,男左女右,从大到小依次埋葬,偏重血缘。”阴阳先生还说:“‘排葬’是坟中最有名堂的坟,要占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父亲的叔叔很满意,既然阴阳先生那么说了,看来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应该没啥问题。坟地关乎后辈儿孙,如果条件不具备,他是不会贸然应允的,因为他迷信这一点。
那夜还办了件重要的事情,阴阳先生和父亲的叔叔商定后,就立了字据:
“X氏家门,坟向庚山甲。
“以后葬人需男左女右一一葬之,不得乱葬。
“后辈子孙自然吉庆矣!”
我在家的那几天,父亲和他的兄弟们天天争论埋葬之事。都说人有三魂七魄,死后一年去一魂,七天去一魄,三年魂尽,七满魄尽,所以要过“七期”和三周年。祖母“头七”那天,全家人早早就准备了献果,去坟地焚香祭奠。坟地已有三人安葬,父亲的叔叔和他媳妇各居两边,而祖母的坟头却在中间。
从坟地回到家中,父亲和他的兄弟们由起初的不高兴变成了争吵,就差打起来了。父亲阴沉着脸,说:“兄弟间不必拐弯抹角,话说到桌面上,该怎么办就这么办。”
父亲的堂弟说:“三人都没占到正穴,活时是夫妻,死时应相依,现在成啥样子了?村里人都议论着。”
父亲的弟弟也说:“埋错人可对后代不利呀。”
父亲说:“阴阳先生早就看好了的。”又說:“叔叔是老阴阳先生下的葬,当初中间留了那么大的位置,你们不知道吗?”
父亲的堂弟说:“先人们都是一对一对埋的,你把我大和我妈分到两旁,而把你妈埋到中间是啥意思?”
父亲说:“坟地是你大和老阴阳先生选的,葬法也是他们定的,怎么会错?”
父亲的堂弟说:“坟是大事,不行百日过后迁出来吧?”
父亲动怒了,他骂着堂弟,说:“你是鬼迷心窍了?活人不安宁,让死人也不能安稳吗?”
父亲的堂弟也动怒了,他争辩着,说:“你把你妈葬在中间,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大有两个媳妇。”
父亲毫不客气,说:“都是你大干的,你去问。”
父亲的堂弟气急败坏,他说:“我大殁了,你把罪名还推到他身上。”
父亲从炕上跳了下来,说:“我给你问。”
父亲回家翻箱倒柜,终于找来了当年他叔叔和阴阳先生立的字据。
父亲把发黄的字据给了他堂弟,说:“你是读书人,自己看。”
父亲的堂弟没有看,他说:“你不迁也行,我迁。”
父亲彻底被激怒了,他拿起桌上的烟缸,朝他堂弟砸了过去……
事情闹得不可开交,村里人由遮遮掩掩到开始纷纷扬扬议论着。父亲像得了一场重病,我们建议,不行就分开吧,百日过后另选坟地?可父亲不答应。
祖母的“三七”由父亲的几个妹妹包揽了。“三七”需要超度,要请阴阳先生。超度亡人,说到底只不过了子孙们最后的心愿而已。从坟地回来,大家看起心平气和,而事实上每个人的心中都积满了怨恨。阴阳先生是当年老阴阳先生的儿子,虽然有点年轻, 但谁也不会因为他的年轻而去质疑他的学识。趁阴阳先生还在,父亲就又谈起了坟地和安葬之事。其他人看来,在阴阳先生跟前谈论家里的事情,是不大体面的。可父亲不那么认为,父亲开诚布公,是要消除兄弟们内心的怨恨。父亲问得很直接,阴阳先生回答得更直接。阴阳先生说:“走遍了东南西北,这种葬法依然很少见。一般人家也不看这种坟,因为这种坟往往要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占有条件的人家,并按这种方法埋葬,后辈一定会飞黄腾达。”又说:“我父亲生前交代过,你家坟就是‘排葬’坟, 不会错。如果不按排列顺序去葬,这座坟以后就不能葬人。阴阳虽隔,但求两利, 坟地一旦被折腾,后辈肯定不好。”
父亲的兄弟们突然安静了下来,似乎失去了继续讨论的勇气和信心。天下黄土何其不能埋人?祖母的一生布满苦难,祖父死后连像样的棺材都不曾有,整个家族明争暗斗,天时地利人和的说法源自何处?然而一切是父亲和他的兄弟们的事,还轮不到我们指指点点。
父亲的堂弟小心地问阴阳先生:“那中间距离也太大了吧?村里人都说闲话呢。”
阴阳先生笑着说:“是有原因的,应该是四人并排安葬,现在只有三个,但位置要留出来,不能乱了明堂。”
父亲的堂弟又问:“有办法弥补吗?也好堵住闲话的嘴,我们看着也不像那么一回事。”
阴阳先生若有所思,说:“只有迁坟了。”
父亲又急了起来,说:“迁坟的事儿就再别想了。”又对他堂弟说:“你将来不愿到这个坟里埋的话,就提前说好,到时重新选坟地。”
阴阳先生问父亲:“老坟埋多少年了?”
父亲还没反应过来,他堂弟抢着说: “四十多年了吧?”
阴阳先生说:“那样倒好,不用动土太深,挖点坟头土就好了。”又说“迁过来后要‘方坟’。”
父亲又问阴阳先生:“要迁我大的坟?”
阴阳先生点了点头,说:“时间太久,不能动了。只是取点坟头土,迁过来后,新的‘排葬’坟就圆满了。”
父亲又问:“‘方坟’都需要啥?”
阴阳先生说:“‘方坟’需要的东西多,我写下来,你们慢慢找,‘方坟’要等三年过后才可以。”
父亲和他的兄弟们对此都似乎接受了,而接下来的三年时间显得十分漫长。父亲不听我们的建议,甚至都不愿意让我们提起关于坟的事情。因为在他心中,坟关乎子孙后代。
整整三年时间,父亲省吃俭用,我们给他的钱,他舍不得花一分,悄悄藏起来,就等迁坟的那一天。相对而言,父亲的弟弟更困难。无论如何,他们谁都不愿接受资助,都说还轮不到我们去张罗。我的大哥有自己的事业,两个弟弟来回在田地和养殖上折腾,但也不至于潦倒。可父亲的弟弟就不一样,他的三个孩子都是好逸恶劳的主,我的叔叔几乎穷尽了他半生的养老积蓄。每次回家,我总要取些常用的药物,他口头说不要,但依然无法拒绝。父亲的堂弟情况好多了,但因坟地一事的争吵,也是好久不回老家。不过他也有所挂念,同样是坟地的事情。
五
祖母的三周年在父亲兄弟们的期盼下,终于到来了。父亲和他的兄弟们再次聚首,我们围坐一起,商议迁坟和“方坟”的事情。事实上,世间麻烦的并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人心太过复杂,让简单的事情趋于复杂化了。
父亲的堂弟提前两天就回家了,他专门雇了一辆车,拉来了四块墓碑,还有一块神位石碑和八个四棱状的石柱。碑文已刻好,且两边全是龙凤图形,八个石柱的顶端还雕有螭龙。父亲能认识不多的几个字,他认真看了看碑文,又看了看石柱上的螭龙,显得很不高兴。两天之后,父亲堂弟的表现终于点燃了父亲的怒火,兄弟们又和几年前一样,吵得面红耳赤。
分摊费用只是导火线,实际原因却是那些石碑和石柱。那天,父亲的堂弟拿出极为阔绰的姿态,说“石碑和石柱的钱他一个人出”。话刚出口,父亲就吼了起来,指着他堂弟说了很多不顺耳的话。
父亲说:“都是平头老百姓,弄那么多龙凤和螭龙,能压住吗?”
屋子里静悄悄的,谁都不出声。
父亲又说:“亡人承受不住,后人就会受牵连……”父亲说起来没完没了。我突然想,给故人立碑只是流传于民间丧葬文化的一部分而已,再说那些石碑也没有镌刻墓志铭,除了名讳和生卒年月(祖母和祖父连生辰都没有),只有立碑人和立碑时间,父亲何必如此紧张?倘若要镌刻墓志铭,那大致也只有三个字——世隶耕!这三个字何尝不能成为千千万万亡故之人的墓志铭?父亲大概因为心有积怨,找借口泄愤罢了。他的堂弟口口声声说一切由他来办,父亲肯定想到了祖父的死,也想到了当年邻村老人说给祖母的话。表面上看,祖父的死是因家人没有拿出那点钱财而肝气郁结,情志消沉。父亲是知道的,真实的情况并不是那样。那份上报材料里提到的一百多斤粮食,和多加了几年的劳动改造,才是祖父死亡的根源。父亲的执拗在于不愿去相信那份材料,而是联想到那两罐银元的去处。他的堂弟财大气粗,自然就触痛了父亲的悲伤和内心的纠结。
那的确是段布满了苦难和心酸的岁月。一个年轻的小脚寡妇,是如何拉扯大一群孩子的?父亲的叔叔生前没有顾念一群孩子,而却心念身后子虚乌有的兴旺,听起来多么荒唐。更不可思议的是,父亲和他的兄弟们为将这样的荒唐做到极致而心力交瘁。
父亲除了泄愤,接下来所做的事更令人不解。父亲将那些石柱上的螭龙全砍掉了,四块石碑两侧的龙凤也被砍得斑斑点点。父亲是疯了,一把利斧在他手中翻飞,不到两个时辰,斧刃就不见了。父亲累了,他扔掉斧子,突然失声痛哭起来。他的两个弟弟看着丧失心智般的父亲,突然跪了下来,求他不要那样。看着父亲和他的兄弟们如此纠结,我再次想到他们坎坷的半生,也想到人世间诸多荒唐的事情。让我们失去心智的往往和血缘无关,可都是社会中的人,始终无法彻底打破古旧的传统。但我始终相信,兄弟之间不会成深仇,哪怕天塌了,那股热血永远能汇流到一起。
接下来轮到我们兄弟操心了。被父亲砍得不像样子的石碑和石柱要重新收拾,尖利的破茬需要一一打磨平整,砍花了的碑面需要细细磨光。这些事情需要提前完成,并拉到坟地。
那天早上,父亲早早就起来了。他们兄弟三人在里屋点了灯,拿着纸和香,铁锨和镢头,去了遥远的埋有祖父的古老坟地。午饭时间还没有回来,全家人都慌了,都在猜测,会不会又吵起来?正在担心和猜测间,他们回来了。父亲很早前就做好了形如棺材样的一个小木盒,他们将源自祖父坟头的土装到木盒里,放在堂屋正中,不吃不喝,就等阴阳先生到来。
家里整整念了两天经,第三天我们将装有祖父坟头土的小木盒抱到坟地。祖父的墓穴紧挨着祖母,而父亲堂弟父母的坟头在两边,四个坟头一样高,石碑一立起来,“排葬”坟才显现出它应有的順序来。
“方坟”其实很简单,按照阴阳先生的指示,我们将八个石柱按不同方位栽在坟地里,并且用红布围起来,四四方方的坟地好似一座气派的庄园。只是可惜,祖父的墓穴徒有虚名,虽然立了墓碑,里面只是一把虚土而已。
六
父亲和他的弟弟终于闲了下来,他们不再为自己存钱,也不要我们给的钱。自己的养老保险金领回后,就分给了几个孙子。他们将剩余的时光完全交付给山洼里的太阳,尘世上的事情似乎和他们无关。他们不再充当家庭的顶梁柱,更不会过问家长里短了。
二〇一三年某一天,父亲的堂弟退休回家。他没有当年的意气风发,更没有财大气粗的表现,变得谦虚谨慎,也有点低落萎靡。尤其在父亲面前,多出了不易察觉的自责,甚至悔悟。一大早,他就过来了,等我们过去时,他已经生好了火,洗好了茶杯。父亲很开心,兄弟三人也不去和村里老人们在山洼里晒太阳。下雨天,他们就坐在炕上说话。晴朗的日子,就去屋后的菜园子里,席地而坐。他们坐在一起,谈论最多的不是过去,而是那个极近而遥远的世界。看上去有点心神不安,但在我们面前,依旧坦然自若。
七旬过后,父亲的血压也渐而高涨起来。每到寒冬腊月他就得躺平,且身边还不能缺少一袋氧气。躺平之后,父亲的脾气和他的血压一样,随时随地往上蹿。事实上在立冬前几日,他就显出急躁不安的神情来,指桑骂槐,踢农具摔东西。父亲向来固执,从不去医院。早些年还能听进几句好言相劝,随年岁深入,对我们的劝说不但不听,反而变得粗暴无比。我们只能忍受他的各种抱怨和毫无理由的谩骂,却始终想不出让他漫步场院或阔步大街的任何办法来。
父亲不待见我们,然而对他的两个兄弟却显现出过分的亲昵和珍惜。父亲的朋友越来越少了,或许这也是他分外珍惜的主要原因。按他的话说,活一天赚一天。不明白他们赚到了什么?是无情岁月的杀伐?是病痛折磨?还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害怕?是的,活着才有希望,才能见到明亮的阳光,这是对生命的无限敬畏啊。
父亲和他的兄弟以及朋友之间的言谈单一,没有离开病症和死亡。父亲靠在被子上,气喘吁吁,但丝毫没有像对待我们的那种凶狠。他们的言谈之中,有对亡故之人的羡慕,也有对健康体魄的渴盼。总之,他们的交谈中都对死亡充满了恐惧。
很多人都说,死亡并不可怕。贪生怕死就足以说明,死亡其实很可怕。那种可怕源自人类对新生的渴求,于是道家便有了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教导。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何尝不是对生命抵达临界时的宽慰?其实,对父亲和他的兄弟们来说,惧怕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而是病痛的折磨。
人总是会有欲念的,而欲念总会驱使人的各种不满足。遇到不喜欢的事,就想躲开;遇到喜欢的事,就想持久拥有。正因如此,人心永远不安。尤其碰到情绪低落时,就格外明显。比如病痛,只要疼痛持续,情绪就愈加低落,对生命就感到不满,就用尽办法想去解决。有了这样的欲念,就注定不能摆脱痛苦。释迦牟尼二十九岁时,抛下财富和家人,走遍印度北部,希望为这一切痛苦寻找出路。他苦苦修行,聆听大师讲道,依然无法完全解脱。之后入禅六年,思索各种苦痛的本质、原因和解决方式。最后体会到,一切苦难并非来自噩运、社会不公或是神祇的任性,而是出于每个人心中的思维模式。痛苦的确存在,那么该如何逃离?于是圣人们就开始放下欲念,最后得以涅槃。而普通的众生很难做到无欲无求,因而神祇依然无法拯救他们的痛苦。于是,父亲和他的兄弟以及朋友们,将化解一切痛苦的希望依托到村里的赤脚大夫身上去了。他们日夜渴盼着,在没有任何疼痛的情况下,顺利到达想象中的那个世界。他们不信任医院,村里的赤脚大夫是他们心中唯一的领路人,也是唯一能帮他们解开生命迷局的智者。
相比而言,母亲的身体好多了。但让我们所料不及的是,母亲突然离开了尘世。己亥年秋之清晨,大野刚刚泛起金色,户外凉风始起,母亲没来得及去屋后的园子打理被寒霜侵袭的白菜,就晕倒在炕上,再也没有醒来……
母亲劳碌一生,后来信佛,我们叫了僧人念了经,同时也按照村子里经常举行的三献礼祭祀了她。先生的祭文十分高调,名不副实。不过作为世俗世界里所谓对勤劳者的赞美和安慰,也无话可说。但我深深地知道,那些虚假的光环,终究无法遮掩住我们内心的伤悲。
母亲的突然离世,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梦。真的不愿醒来,因为一旦醒来,我们就没有了母亲。好多次,我无法回神,也常常想,当我从遥远的他乡回来,看不见母亲,房屋就会变得幽暗了许多。山岗上,晃动的人影渐次消失。落日下,场院里豆子像一群孤独的孩子。我也想,这时候,她就会回来。温暖的火苗跳跃着舔舐黑的炉灶,她坐在矮小的板凳上,像一尊菩萨,给我们祈祷平安和吉祥。我不敢说出怀念,或是祈祷的话。风马在蓝天上飘飞,山岗上经幡呜呜作响。我就是不敢说出内心的悲伤,也无力补偿失去的遗憾。深埋大地之下的她,再也不肯告诉我们她的苦衷,再也不肯透露,那些关于活着的艰辛与困苦。
父親在他两个兄弟的陪伴下,倒无大碍,只是显得很失落,完全失去了昔日暴戾的脾性,沉默寡言,形如枯木。
坟地里又多了一个坟头,母亲睡在祖母脚下,四周草木葳蕤,阳光温和。那真是一片好地方。
父亲堂弟的三个孩子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外打工。就在我母亲去世的那年冬天,他们都考上了公务员。全村的人都在议论着,将一切归到坟地上来,且说得玄乎而神秘。更奇怪的是,村里人都效仿,请最好的阴阳先生选个风水宝地,“排葬”立祖,“方坟”念经。当然那是别人的事,无论多么荒唐,终究无权去干涉,也顾不上去思考,因为我的心里还压着另一件事——母亲的三周年马上要到了。
正式给坟墓立碑始于汉代,当时也只是达官贵人、士大夫,或者其他有身份的人,普通百姓是不能立碑的。唐代比较开放和包容,平民也开始立坟碑,但仅限于有钱人家,穷苦百姓是立不起坟碑的。母亲是洮河岸边普通的一员,要不要给母亲立碑?我同样有几个兄弟,何况父亲和他的兄弟们都还在。这件事对我们兄弟来说,要比活着更加棘手,且无从逃避。
(责任编辑:李雪)
王小忠 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浮生九记》《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等四部。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