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达斯
《春秋》为人学,《易》为天学。《易》发源于历数和占卜,自然也属于巫系思想,乃是以象、数、理的形式,对于事物在时空中形成、持续、毁坏、变化的过程和规律加以描述和总结。《春秋》规范人事,赅《诗》《书》;《易》统摄天理,涵《礼》《乐》。《史记·自序》曰:“《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易》与《春秋》互见,体现了以天节人、以人奉天的天人合一原则。
《易》之为言变也。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谓之《易》者,所以明世道穷变通久之必然;而系以周者,所以明世变剥复循环之有常。周之为言周也,周而复始也。周有原始反终之义,而《周易》以太极为本体,是万物穷通变化,皆归根于太一也。太极为天地万物之始,亦为天地万物之终;太极在天地万物之中,亦在天地萬物之外。太极者,太一也,既超越又内在之整体大全也,与《薄伽梵歌》第九章所论述之宇宙神我遥相契应:
4.我以无形之身,充塞于天地之间。众生皆在我里面,我却不在他们里面。5.然而一切受造之物又不住我之中。看哪,这就是我的玄通大用!虽然我是一切有情的养育者,虽然我无所不在,我却在天地之外,因为我是天地之根。6.要知道,就像强风处处吹遍,却仍在天穹之内,一切受造之物皆住我之中。7.贡蒂之子呀!当劫终之际,天地万物皆销融入我的自性;当下一劫波开始,我又以自己的力量再造天地。8.天地大道从我流衍。在我的意志之下,天地不断自行复生;也是在我的意志之下,天地最后又归于崩坏。9.檀南遮耶呀!所有这一切作为不能束缚我。我冲虚自处,绝不会对此有所执着。10.贡蒂之子啊!物质自性在我的意志之下运化,创生动不动一切存有。天地顺乎自然之道,往复生灭以至无穷。
天地万物往复生灭以至无穷,而宇宙神我对此并无执着,此即《易传》:“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徐梵澄先生在《玄理参同》中指出,《神圣人生论》的宇宙观与中国的《周易》大合,周易学说包含着一种系统化的玄学或精神哲学的气象。大易哲学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皆统之于阴阳,阴阳则归之太极,即本体,即一,即道。“澈上澈下只有一事曰‘知觉性’。名相之殊无数,修之为道多途,要归于‘一’,此‘一’或谓‘至真’,或谓‘精神’,或谓‘上帝’……即此,在华言,此即是‘道’”,这是“不得已落于言诠,则曰至真,即至善而尽美;曰太极,即全智而遍能;在印度教辄曰超上大梵,曰彼一,人格化而为薄伽梵。薄伽梵者,称谓之至尊,佛乘固尝以此尊称如来者也。欧西文字辄译曰:天主,上帝,皆是也”。
《易·系辞》曰:
乾知大始,坤作成物。
乾,阳物也;坤,阴物也。
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
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
是故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
乾元为创造意志,即宇宙神我;坤元为生成能力,即物质自性。按照吠陀数论的说法,乾元为补鲁莎,坤元为自性。《易》其实就是一套以神圣数字阐述宇宙生成演化的数论哲学。物质自性表现为三德之分合作用,萨埵轻光属天道,为中和气性;多磨重覆属地道,为浊阴气性;罗阇造作属人道,为强阳气性。数论之三德,相当于《易·系辞》所谓三极或三才,其论曰:“《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
三才之中,人道属阳,地道属阴,天道中和。老子《道德经》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或曰太一,转为天一,天一生地二,地二化出阴、阳、中和三极,三极资生万物。《易·系辞》曰:“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
太极即太一,两仪为乾坤,四象为元气变化而生之四种表象(老阴、少阴、老阳、少阳),八卦代表八种不同性质的物质元素。《易·说卦传》言八卦曰:“乾,健也。坤,顺也。震,动也。巽,入也。坎,陷也。离,丽也。艮,止也。兑,说也。乾为天,为圆,为君……坤为地,为母……震为雷……巽为木,为风……坎为水……离为火……兑为泽,为少女。”
八卦对应于数论之八种物质元素。根据数论,宇宙演化的顺序是:补鲁莎与物质自性交合,从物质自性生统觉(智),统觉生我慢,我慢受三极之气,合阴气而生五唯、五大(地、水、火、风、空),合阳气而生五作根,合中和之气而生五知根与心根。由五大组成了人的粗身。心、智、我慢组成了人的细身。粗身、细身、灵魂三者合成整个生命。《易》八卦之中,艮、坎、离、巽、震分别对应于数论之地、水、火、风、空。空与空间、声音有关,故震取象于雷。心、智、我慢分别对应于兑、坤、乾。乾健主宰,为我慢之属性;智为分辨判断能力,随我慢而动,故顺而为坤;心(即心意)流动不息,其性常避苦而求乐,故与取象于泽、少女的兑对应,兑通悦。
综合而言,《易》相当于吠陀典的智分,其中涵摄了跟天文历法有关的“象”“数”,以及类似有神数论和有神吠檀多哲学的“理”,由此产生《礼》和《乐》,其核心为一套奉献于上帝天地神明祖先的祭祀体系,与《易》一起构成了六经之“天学”,以“建中立极”“升中于天”也即沟通天人为其宗旨,即由智分而上升至教分。《春秋》统领《诗》《书》,表现圣王在世间的治平教化实践,其目的在于建立道德伦理秩序,为六经之“人学”,相当于吠陀典的业分。
吠陀之“智”的根基在于觉性或知觉性,而非理性的思辨演繹。徐梵澄先生认为,《易经》的思维是了解中国精神哲学的关键,将“整个精神哲学系统化了”,其中“知觉性是其坚实的基础。提问者和占卜师之间的心理条件或心理氛围在占卜时最为重要。双方必须真诚,占卜师尤其不能用意,需要近乎机械地计数,勿使喜好或厌恶左右其心思。也就说,心思混合体不能干扰占卜,高等知觉性须独自指出决而未显的答案。基本上只有高等知觉性在起作用,真诚即是要求心思全力集中于一点。剩下的过程仅是如何有效地解释《易经》占辞,这更多地有赖于占卜师的世俗经验和灵感”(参见《孔学古微》)。
吠陀经教强调从业分向智分、教分提升的渐进路径,让人通过践行礼法来培养诸如克己自制、谦卑诚敬、坚定专注、慈悲能舍一类的美德,从而逐渐获得进入自我觉悟、奉献神明的资格,这跟《礼记·中庸》“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渐修路数相当契合。进一层而言,智分与业分并非截然对立,而是互相融摄,以智慧驾驭业行,让业行本身转化为瑜伽,这便是“业瑜伽”之道。这种智慧指向消解二元对立的“无欲”“无我”之境,使人在世间行动中净化内心、发明本性、实现天道,臻达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性情合一之当下解脱的最高理想。正是从这个究竟了义层面出发,《薄伽梵歌》第二章三十九至五十三偈颂对吠陀业分加以批判和扬弃:
39.至此,我已向你讲述了数论哲学。现在,请再听菩提瑜伽。帕尔特呀!你以这智慧行动,便能脱离业力的桎梏。40.做这种努力,并无损失。沿这道路前进少许,也可免于最危险的恐惧。41.在这条道路上的人意志坚定,目标专一。俱卢族的宠儿啊!犹豫不决的人,其智慧枝蔓丛生。42/43.见识浅薄的人过份执着吠陀诸经的夸饰文字。因为他们渴望感官快乐、荣华富贵,就说除了这些,再无其他。这部分内容教人如何通过种种献祭和业行,往生天堂星宿;或者如何得到好的出生,获取功名利禄。44.心意过份执着感官享受和物质富裕,便会为其所眩惑,如此定慧和三昧也无从生起。45.吠陀经主要讨论物质自然之三极气性。阿周那呀!你要超越三极气性,安住于自我之中,摆脱一切二元性,不为利益和安全而焦虑。46.大渊有小池之用;同样,一旦领悟了隐藏于吠陀经背后的宗旨,吠陀经的真义便已不言而喻。47.你有义务履行赋定职分,但无权享有业果。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业果的原因,也不可不去履行责任。48.阿周那呀!对职分,你要担当;对成败的执着,你要摒弃。这样的平衡,谓之瑜伽。49.财富的征服者呀!凭借菩提瑜伽,摆脱一切业行。在这种觉知中皈依至尊主吧,想享受业果的人是吝啬鬼。50.践履奉爱服务,即使在现世,也能摆脱善恶果报。阿周那呀,瑜伽是行动的艺术,努力修炼瑜伽吧!51.透过践履对主的奉献服务,伟大的圣哲和奉献者挣脱了尘世业果的缠缚,如此,得以远离生死轮回,超转无悲无苦之地。52.当你的智慧穿过假象的密林后,对耳闻之言,过去的或未来的,都会无动于衷。53.当心念不为吠陀诸经的浮华文字所扰,稳住于三昧,你已悟入神圣之觉性。
打通超世梵智和吠陀业行之间的鸿沟,再调适而上遂,以对宇宙神我的皈依奉献统摄之,如此践履世法即是爱敬神明,日用常行即是自我觉悟,伦理人情即是天命之性,天人、知行、性情在菩提和瑜伽的融合中达到了完美的统一,这便是“建中立极”的中庸之道,也是老子“主之以太一,建之以常、无、有”的无为之道。常者,中也,执有无而统同者也;极者,易也,太一也。是古人之大体,所以备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者也。
马王堆帛书《易传·要》篇有一段孔子答子贡的话,论述德与天命、天道的关系:“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
在这段话里,孔子区分了巫、史、儒。他认为只知祝祷而不了解天道变化的理数,这是巫。明了天道变化的理数而没有内在之德,这是史。幽赞而明于数,通数而达于德,这才是儒。这里所说的史,具体是指行蓍占的史官。圣人不同于偏执一端的巫、史之处在于,圣人之道涵摄了赞、数、德。赞是爱敬通于神明,数是智慧弥纶天地,而德是心性的真实发露,是爱和智慧的基底。没有智慧,天命将流于迷信;没有明德,智慧不过是求利的方技。没有爱敬通于神明,则一切明德、智慧皆失去了最终的归宿和依据。《礼记·乐记》云:“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易·说卦》云:“古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即是将赞、数、德贯穿于易道。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重点在德之养成,属于业分范围;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乃由智分而上达于教分。赞、数、德分别对应于教分、智分和业分。帛书《德行》曰:“几而知之,天也。几也者,持数也。唯有天德者,然后几而知之。‘上帝临汝,毋贰尔心’。上帝临汝,□几之也。毋贰尔心,俱几之也。”
有天德者能持数,乃至知天,此谓“几”。《易·系辞》云:“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孔颖达疏:“研几者,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极其数,以定天下之象,是研几也。”值得注意的是,帛书把“上帝临汝,毋贰尔心”作为“几”的目标,其鲜明的人格神色彩与《薄伽梵歌》所称扬的巴克提道极为契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