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
夏鼐
夏鼐(1910—1985)是新中国考古学的主要指导者、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奠基人之一。他为新中国考古学的全面健康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是中国考古学发展史上的一座巍峨丰碑。有观点称,夏鼐“用自己的学术人生诠释了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历程”。考察夏鼐入党前后的观念认知、心态变化和社会环境变迁,可进一步理解其精神品格,并为当代学人尤其是青年学子提供思想借鉴。
抗日战争胜利后,尤其是1946年6月后,国内时局逐渐发生变化。彼时夏鼐的日记,时有对时局忧虑和对国民政府不满的记载,去留问题开始成为他和友人日常交流的重点话题。当此非常时期,何去何从是很多知识分子不得不慎重考虑的重要问题。
1948年3月21日,时在南京的夏鼐,与好友闲谈,“大家对于目前时局,都抱悲观,尤其是经济情形,恐不能支撑多久”。6月9日,夏鼐“赴街上购物,近两天百物飞涨,经济情形愈来愈劣”。10月31日,“天气放晴,颇为温暖”,但他感到“经济恐慌,无物可购,加以国民党方面军事失利,锦州、长春失守,开封、郑州撤退,沈阳、太原吃紧,寄在国民党政府篱下的人,大家心里都蒙上一层阴影”。管雄问他“作何避难之预先准备”,在如此时局之下,早做打算正是“在京外地人之一般心理”。11月9日,“南京发生抢米事,人心惶惶。昨晨蒋介石文告,决定作战到底,人心厌乱,而粮食更成大问题”,王世杰、杭立武等人“拟将古物提出一部分运往台湾,各作投奔前程之计”。11月22日,“徐州战事逆转,家中来信催作归计”,夏鼐“颇有返里之意”。11月26日,“时局仍紧张”,夏鼐与史语所同事高去寻闲谈,“对于前途不敢乐观”。11月29日,“形势又趋紧张,闻政府有迁都意”,傅斯年询问夏鼐“个人计划”,夏鼐答以“决定返家”。12月1日,史语所召开所务会议,傅斯年“决定先运一部分东西赴台湾”,散会后询问夏鼐“能否押运古物赴台”,夏鼐“拒绝之”。12月9日,夏鼐脱离史语所,由南京至上海,后乘海轮返回温州(12月13日到達)。在夏鼐安阳考古实习、出国留学、回国后任职史语所等不同阶段,傅斯年对他均给予过大力帮助与提携。1947年6月至1948年8月,傅斯年赴美疗养,在出发前他还克服阻力,推荐夏鼐代理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对夏鼐可谓有知遇之恩,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夏鼐并不含糊,毅然拒绝了傅斯年提出的押运古物赴台的建议。夏鼐返回温州,傅斯年赴台,二人从此走向两条不同方向的人生道路。
返里后的夏鼐,对当地物价、国共战事等时局情形,亦有记载。1948年12月29日,“静伏月余之物价,又行跳跃,谷价由每百斤60元涨至120元”。1949年元旦,“天气放晴”,“然际此时势,市面甚为萧条”。1月28日,除夕,“晚间分岁酒后,将今年结算,阴历十二月零用即达7000余元,殊为惊人”。3月29日晨间,有国民党新兵团第二营营部“前来强占楼上轩间等处,共来长官6人、士兵10人,乱糟糟搬运室中什物”,夏鼐“与之交涉,无结果”。4月2日晨间,“第二营开拔,夜半即起身,乱糟糟吵得人不能安眠”,等部队开拔后,夏鼐“清扫所住的楼上正厅”,发现“轩楼仍被封”。此事令他颇为反感和气愤。4月21日,“昨日为中共限定签订和谈草约的最后一天,国民党政府已加以拒绝。人心惶惶,经济的波动更为厉害,百元以下的小钞已经拒用,黄金前日收盘1200万,昨日2200万,今日更涨至5600万”。夏鼐觉得“这种局面决无法持久,前途殊为渺茫”。4月29日,“局面日趋紧张,苏州撤守后,长兴及吴兴亦有撤守之说”,温州“经济情形更为恶化,诸多厂商倒闭”。5月4日,“杭州已于昨晚撤守,时局颇为紧张”。5月7日凌晨,温州市区解放,夏鼐“深庆故乡能和平解放,殊为可喜”。5月12日,温州“钱庄已开始作票据交换,人心稍定”,“此次解放军入城,纪律甚佳,对人民和气公平”。前不久的人心惶惶、军队无纪,转眼间就变成人心稍定、军纪甚佳。两相比较,夏鼐内心的天平已经偏向了一方。
对此国共易势,夏鼐或许早已有心理准备。早在1947年10月17日中研院讨论院士候选人会议上,他发言时就已想到“国民政府倾覆”的问题。到了1949年,当得知一些友人赴台后的工作、生活情形,他更加坚定了留在大陆的决心。2月14日,他从好友处“获见管希雄君来书,对于此次迁移事,颇多不满。又知全汉昇、周法高、董同龢、李济之、董作宾及芮逸夫,皆在台大兼课,在新竹者寄居仓库中,生活颇苦”。3月17日,夏鼐复信傅斯年,并感慨“何苦跟他走死路”。5月4日,“昨日接到台湾方面来信,今日赴王则诚君处,转达傅先生邀之赴台之意”,夏鼐感叹“时局已如此,谁还再走死路”。温州市区和平解放后,5月9日晨,“解放军作胜利游行”,夏鼐在同一天收到台湾史语所和高去寻来信,以及新出之《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三册及单行本一包,“回忆去年史语所出版之盛况,不禁感慨系之,然我已决定不赴台,解放后,我国当有复兴之机会”。7月10日,管希雄由台湾来,“述及史语所在台湾之情形”,并带来高去寻写给夏鼐的信,更见台湾方面学人之窘迫境况。信云:“终日苦痛(已非苦闷),焦急如待决之囚,两鬓顿成斑白,皆台湾之行所铸造成者也。考古组已垮台,中国考古之学,不绝如缕,今日继续起衰者,则舍兄其谁。弟过去即作如是观,今日尤然,故切盼兄能早日赴宁,或更转平……兄乃考古学之巨擘,亦应体会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之句”。高去寻希望夏鼐能够从发展中国考古学的大局着眼,赴南京或北平,担负大任。7月12日,管希雄又向夏鼐述及“国民党军队由沪开抵台湾后,驻防城区,行人不能说国语者即加击毙,数月后基隆港尚有浮尸,以绳捆之成串”。这些消息,使得夏鼐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在国民党政权即将垮台、新政权即将建立的关键时期,自己不能赴台,去走一条死路。
1949年5月以后,夏鼐不断收到留在中国大陆的原中研院或原中博院友人的函电,希望他能够“出山”,尽快将自身所学发挥到新工作当中。然而,由于解放初期浙东地区交通未完全恢复,途中常有敌机轰炸和土匪出没,社会秩序不太稳定,外加夏鼐家中有年逾七旬的母亲卧病在床,幼子尚在襁褓之中,妻子也体弱多病,这些实际困难,使得夏鼐一时间难以远行。延至9月2日,夏鼐又收到吴定良(浙江大学人类学系主任,原中研院史语所同事)来信,请他赴浙大任教。他权衡往返交通等各方面情况,觉得可以作为临时性安排,便于次日复信应聘。10月6日,他抵达杭州,赴浙大报到,开始讲授“考古学概论”和“史前学”课程。
在浙大任教期间,文化部及所属各局于1949年11月1日成立,由郑振铎担任文物局局长并展开各处筹组工作。郑振铎多次致信夏鼐,请他担任文物局古物处处长;此外,北京大学拟聘请夏鼐为历史系教授,但夏鼐均未就职。1949年9月下旬,中国科学院宣告成立,并于11月1日正式办公,所属各所的筹建工作也在积极推进。9月29日,梁思永致信夏鼐,谈及科学院考古工作“亟须兄亲自在场,积极为将来之中国考古事业计划奋斗”,并指出“此事关系中国考古学之前途甚钜,愿兄予以深切之考虑”。在原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所和原中研院史语所北平图书史料整理处的基础上,中国科学院酝酿成立考古研究所,1950年5月开始筹备,8月1日正式成立。中央人民政府第33次政务会议,根据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的提名,通过任命郑振铎兼任考古研究所所长,梁思永、夏鼐任副所长。5月19日,周恩来总理签发任命通知书,随后向社会公布(见《第三十三次政务会议通过任命的各项名单》,《人民日报》1950年6月22日第3版)。1950年1月27日,夏鼐得梁思永来信,“又促余北上”。4月15日,收到北京来信,“郭沫若院長约我到北京来商谈考古发掘计划”。5月25日,他又收到中国科学院秘书处黄宗甄来信,“谓科学院已发表以余为考古研究所副所长,6月中旬将开院务会议”,但他本想计划“辞去副所长,专任研究员”。到了6月21日,他收到“政务院委任令”,便知“辞职恐不可能”。同日,又收到梁思永来信(6月9日由北京发出),信云“政务院任命通知书想已收到,以弟残废之身,学问荒废多年,尚且厚颜接受任命,希望在某些方面,或能发生一点微小的作用。考古所之发展,大部须依靠兄之努力,有此名义,可有若干便利,兄绝不可谦逊,更万不可言辞”。6月26日,夏鼐“得中科院汇来旅费,前往领取”(在1949年9月6日,他也曾收到中研院汇来的旅费,但当时考虑暂不赴上海或南京,所以托人将此笔汇款退回)。需要提及的是,夏鼐的母亲已在5月27日与世长辞,6月初,他将父母灵柩安葬完毕,对于远行不再有太大顾虑,故在7月5日结束在浙大的教学任务,后经上海,于7月10日晨间抵达北京,旋赴文津街3号中国科学院办公厅报到,并面见郭沫若院长。7月24日,郭沫若正式接见夏鼐,与他商谈“考古所下半年计划”。10月,夏鼐便率领考古团赴平原省辉县(后隶属于河南省)进行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成立后的首次田野发掘。此后30多年,夏鼐在人才培养、学科规划、专业设计、理论方法等诸方面为新中国考古学的全面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其影响甚至持续至今。
1950年5月19日,夏鼐被任命为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长
上述夏鼐的两个重要抉择(即留在大陆和出任考古所副所长),固然出于包括个人性情、学术发展、家庭情况等种种原因,但最主要的,还是他对国民党的失望和对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的希望。早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时为中学生的夏鼐就对国民党感到失望,并决定不再参与政治。经过自己的学术实践研究,他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道路表示理解,并在留学归国后特别是在抗日战争后,对国民政府的腐朽行径感到反感甚至加以批判。他相信,中国共产党建立新政权后“我国当有复兴之机会”。正是基于这种思想认知,他也希望能够为建设新中国、发展新中国贡献自己的力量。新中国成立后,周恩来签署的任命书和郭沫若、梁思永等人的来信,使他深受感动,这是新政权对他的信任。最终,他决定加入中国科学院,担任考古所副所长、研究员。
夏鼐自1950年供职于中国科学院考古所,便担负起指导新中国考古学的重要使命。1955年,中国科学院成立哲学社会科学部,他被任命为学部委员(1957年被增选为学部常务委员)。1956年初,他以特邀代表身份,参加全国政协二届二次会议。对于党和政府的重视,夏鼐心存感激。他兢兢业业工作,严格要求自己,不断寻求进步,积极向党组织靠拢。1956年3月27日,夏鼐和考古所其他领导“谈到争取知识分子入党问题”。4月21日,他参加“中国共产党中国科学院机关委员会接收新党员入党大会”。5月,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先进生产者代表,参加了在京召开的全国先进生产者代表大会。6月14日,夏鼐在参加全国科学规划会议期间,受到了毛泽东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7月14日,他“晚间写自传,以便申请入党”。但后来随着反右运动的展开,入党一事暂被搁置。1959年,他再次提交入党申请书。3月5日,考古所办公室主任靳尚谦向夏鼐谈及“送去的申请书”,“经几位同志看过,总的说来,以什么身份来检查没有弄清楚,对自己的要求过低,希望改写过,后天所中开会讨论入党,并介绍几本书”。当天下午,夏鼐便阅读陈云《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一书,并复阅党纲及党章。3月6日,“赴所,将入党申请书重加修改,誊抄一过”,续阅《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3月7日,中共考古所支部开会,由靳尚谦主持,首先夏鼐“作自我检查,对于政治立场及思想意识二方面各作检查”,然后由尹达、靳尚谦以介绍人身份提意见。尹达提出“不要将‘孤独’,‘洁身自好’的脾气带入党中”,“知识分子特别要注意纪律性及组织性”;靳尚谦提出“要提高政治热情及政治积极性,要加强原则性及战斗性,学会走群众路线”。卢兆荫转述支委会意见—“多关心政治,参加各种政治活动,以提高政治觉悟,培养工人阶级感情”,“学术方面,划分界限”。最后“到会党员举手表决,获得通过”,夏鼐被接收为中共预备党员。他在当天日记中称“今天是我生命史上划时代的一天”,并记载“我今年虚岁已过五十,而实足年龄尚不到五十。从前四十岁时,尚未能做到‘不惑’的地步,但望在五十之年,能知天命。我自己以前的看法,觉得共产党员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的,具有特殊性格的人,我自己没有经过革命斗争锻炼,没有希望。后来渐渐感觉到我虽有缺点,只要决心改正,决心向工人阶级投降,仍是可争取入党的,今日竟能将梦想实现,光荣地被接收入党(虽尚未经上级批准,当无问题)。今后当更严格地要求自己,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提高政治水平,努力推行与贯彻党的决议,联系群众”。这可视为夏鼐实现入党梦想时的内心表态。当日,他仍续阅《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3月15日,又阅毕艾寒松《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此后,夏鼐开始参加相关的党组织活动。3月25日,“赴人民剧场听党课报告,谢鑫鹤同志谈党的性质”。3月27日,“赴所参加党课的讨论会”,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大家谈前天听关于党的性质报告的感想”。4月,他出席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夏鼐累任第二至六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7月1日,建党纪念日,《人民日报》头版刊发《新党员在党教育下进步快 首都和上海上半年有大批优秀分子入党》,其中就包括夏鼐、梅兰芳、苏步青等人。夏鼐特意在当天日记记载“各报登载新华社消息,最近接受入党的人,也有我的名字(误刊为考古所所长),虽未批准,当无问题也”。7月2日,夏鼐赴学部,由刘导生(时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副主任)“代表学部党委与我谈话”。夏鼐先谈“解放以后自己思想改变的经过”,刘导生然后指出“知识分子入党,有两点须特加注意”,一是“阶级立场不稳,斗争性不强,温情主义”,二是“自由主义,组织性纪律性不强”,“又云所中支部意见,以为够条件入党,但并不是已完全改造好为无产阶级分子,今后仍须努力”。7月11日,夏鼐“接到院党委批示,已批准入党,候补一年”。
1956年6月14日,毛泽东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参加“全国科学规划会议”的科学家(夏鼐在三排右五)
1960年10月22日,考古所党支部研究组小组讨论夏鼐的转正问题。夏鼐先“提出申请书,自我检查缺点”,如“世界观仍没有完全改变过来,政治热诚、斗争性等皆不强”及“业务和政治思想脱节”;然后尹达以介绍人的身份“谈得最长”,对于夏鼐的学术思想及路线“督促期望甚殷”。12月17日,夏鼐“写出要求入党转正的补充材料”。12月27日,因为“所中党支部通过转为正式党员”,夏鼐感到“今天是我值得纪念的一日”,他是“阴历十二月二十七生日,这次转正的会恰巧是阳历12月27日。转正的日子是从3月7日算起,因为去年3月7日通过为预备党员,我的生日是阳历2月7日,则3月7日恰是我50岁又1月”。这一关键日期,值得夏鼐铭记。
1959年年末总结时,夏鼐强调“今年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件事”是他被通过接收为中共预备党员。1960年年末总结时,他又称“1960年在我生命史上的一件大事,是我被党支部通过转正为正式党员”,并特意记载推迟转正的原因—“本来我于3月7日即预备期满,但整风运动中暂不考虑司局级(干部)的轉正问题,所以拖到下半年”。1961年3月19日,考古所王仲殊赴夏鼐家中拜访,并告知他的转正事宜“已得批准”。此时夏鼐在日记中用“颇喜”二字形容自己的心情,言简意赅,真切地反映出他的内心感受。
综观夏鼐日记,关于他的生命史上具有转折意义的大事记载,有三次。一是1934年他本科毕业后的去向问题;二是入党,已如前述;三是1970年5月他到河南息县五七干校。
1934年元旦,夏鼐“想起今年下半年的计划问题”,意识到“今年也许是我的生活史上划时期的一年,至少可以说,我一生的事业是决定于今年”。和大多数同学一样,他在本科行将毕业时的出路大概有四项,即进研究院深造、出国留学、在本地或赴外地直接工作、返家待业。1934年8月,他以最高成绩考中清华研究院中国近代经济史门。10月,他又以考试成绩之冠,考取公费留美生考古学门。权衡之下,他选择后者,并为出国留学做相关业务准备。有意思的是,在清华学习期间,夏鼐本来热衷于研究中国近代史,并在校内外刊物上发表了多篇此领域的论文,已有相当的学术积累,但当年公费留美生仅有两个名额,且有专业限制,即美国史和考古学。夏鼐考取了考古学门,这一结果对他而言显得十分突然。1934年10月2日,他感慨“自己本来预备弄的是中国近世史,这次突然考上了考古学,这样便要改变我整个一生的计划,对于这样一个重大的改变,我并没有预料到,我有些彷徨无主”。当天下午,他便找好友吴晗谈心。吴晗说:“昨天你还是预备弄近世史,今日突然要将终身弄考古学,昨夜可以说是你一生事业转变的枢纽,这一个转变实在太大,由近代史一跳而作考古,相差到数千年或数万年了。”一般而言,选择一个专业,意味着选择一条人生道路。就夏鼐后来的学术道路及取得的成就而言,1934年他选择公费留美生考古学门,并以此为出发点走上考古学研究之路,确实是他生命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时间转到1970年5月8日,考古所召开全所大会,“宣传队宣部下放名单”,“105人作为第一批下放五七干校”,夏鼐名列其中。5月22日,夏鼐抵达河南息县五七干校第一天,在日记中写下了颇值得玩味的一句话:“这是我的生命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对于夏鼐的这一观感,个中原因,兹不赘述。但是通过相互比照,可以肯定的是,夏鼐将入党视为“生命史上的一件大事”,并且不止提及一次,而是有多次类似记载,可见入党一事在他心目中所占的重要位置。
新中国成立后,夏鼐对考古学的观点、方法和目的均有一番新认识。他逐渐认识到为人民服务的必要性和重要性。1954年2月20日,中国科学院派办公厅副主任看望生病住院的夏鼐。夏鼐不仅将慰问信全文抄录在当天日记中,并提到“张主任坐了一会儿,问我需要什么否?他走后我自己卧床细想,自己对于为人民服务并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来,乃承组织的关怀,真觉得惭愧。只有争取早日恢复健康,继续为人民服务。”夏鼐用非常质朴的语言,表达了内心的追求。在各项工作乃至日常生活中,他都积极秉持着为人民服务的奉献精神。1954年4月,考古学家梁思永逝世(终年50岁),夏鼐悲恸万分。他在撰写的悼念文章中强调,梁思永“热爱祖国科学事业的献身的精神”,“将永远成为鼓舞我们前进的力量”。
1959年11月1日,夏鼐成为中共预备党员半年多时间后,在参加“全国群英会”期间,得知著名英模吴运铎亦在代表之列,许多代表都请吴运铎签字作纪念,夏鼐便也请吴运铎题写“把一切献给党”作为纪念。自加入中国共产党之日起,夏鼐便一心向党,甘于奉献。他“把一切献给党”的题字铭刻在心中,并身体力行。
20世纪80年代初,夏鼐本想将单位补发的之前工资2万余元作为党费上交,但当时并没有这方面规定,因此被组织退回。后来他受相关方面的启发,与家人商定后,决定将这笔资金作为考古学研究成果奖的基金,捐献给考古所。此事后被中国社会科学院党组批准。1984年12月6日,夏鼐将一部分省吃俭用下来的存款和这部分补发的工资取出,共计3万元,交至考古所,“并另开一纸便条,声明捐作考古学奖金基金,以推助中国考古学的进展”。1985年1月26日,夏鼐看到《北京晚报》上刊登“夏鼐捐三万元作考古成果奖金”的消息,很多学者也颇为关心此事。1月28日,古文字学家陈邦怀致信夏鼐,言及这项奖金的重要意义,并就如何评定提出建议。信云:“先生以三万元为奖励研究考古学之基金,盖中国考古学之特色,不违实事求是之旨,能收古为今用之长。今所属望者,承先启后多树接班之人,去粗取精,只凭作品入选。奖金分为甲、乙两等:甲等一千元,乙等五百元。以今视昔,诚为夥颐。语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悬知英英多士,对于考古必能刻苦钻研,发扬光大,有以体现先生奖勉之盛心焉。”3月3日,考古学研究成果奖评选委员会正式成立,大家一致推选夏鼐为主任委员(《考古》杂志1985年第6期以题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设考古学研究成果奖金》,对此进行了报道)。夏鼐逝世后,此奖项冠以他的名字,命名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夏鼐考古学研究成果奖金”,现更名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夏鼐考古学研究成果奖”,以此纪念夏鼐不计个人利益、积极奖掖后学的高贵品格,激励当代考古学人不断向夏鼐学习,发扬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精神。
1935年,夏鼐曾参加安阳殷墟发掘,进行田野考古实习。到1985年,正好时隔50年。此前一年的10月7日,夏鼐前往安阳参加全国商史学术研讨会。当天午饭后,胡厚宣转达地方意见,希望夏鼐多留两天,闭幕后再回去,夏鼐加以婉拒。胡厚宣还说,地方上拟明年为夏鼐参加殷墟发掘50周年开一纪念会,夏鼐直接说“不敢当,便有此纪念会,我也不会来参加的”。10月11日,夏鼐继续参加商史研讨会的发起人和特邀代表座谈会,会上有人提议明年再开一次会,为夏鼐参加殷墟发掘50周年纪念,夏鼐当即“婉言谢绝,不要突出个人”。1985年2月18日,夏鼐又向中国社会科学院秘书长梅益表示,“院部不要搞我从事考古五十年的庆祝活动”。不突出个人,心怀集体,淡泊名利,亦是夏鼐的一贯作风。
1985年3月10日,《光明日报》第1 版刊载夏鼐《考古工作者需要有献身精神》一文
1985年3月1日,中国考古学会第五次年会在北京大学召开,夏鼐主持开幕式并发表了题为《考古工作者需要有献身精神》的讲话。3月4日,夏鼐向梅益汇报此次考古学年会开会情况,并略谈他在开幕式上的讲话内容,梅益也“赞成这种‘反潮流’的‘反调’,认为如能发表也是好的”。邓力群后来看到此讲话稿,加了按语,交《光明日报》全文发表(该报1985年3月10日第1版刊发)。文前“编者按”指出“这个讲话,对于如何提高考古学学科的水平,科学工作者如何正确对待经济利益和生活改善问题,应该具有怎样的思想和作风,都发表了很好的意见。希望广大科学工作者和知识分子,都能从这个讲话中受到启发和教益”。夏鼐的这篇讲话,深刻总结和分析了新中国成立30多年考古工作中有哪些优良传统应该继承和发扬,有哪些不正之风或缺点应该坚决加以改革,以便把考古工作做得更好。他认为考古学者要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发扬实事求是的优良学风,不断提高考古研究的科学水平;要继续坚持私人决不买卖和收藏古物的优良传统;应该在精神思想上能够达到一种高度,即一心一意为了提高本学科的水平,而不计较个人的经济利益;要继续发扬“不怕吃苦”的优良作风。总之,中国考古学者如果想把考古学的水平提高到新的高度,“这便需要我们有献身的精神,在工作中找到乐趣,不羡慕别人能够得到舒服的享受,也不怕有人骂我们这种不怕吃苦的传统是旧思想,旧框框”。对于献身精神,夏鼐绝不是停留于一般的号召,而是言行一致,以身作则,具体实践。
夏鼐日记1985年6月17日记载,“上午坪井清足来所讲演,谈《日本的考古学》,由王仲殊同志主持,听众约……”他记载了50余年的日記,就此戛然而止。日记整理者特加“编者注”,提到当天下午5时左右,夏鼐正在家中审阅《世界考古学大事年表》译稿时,突感身体不适,驱车北京医院诊治,住院后不久即昏迷不醒;由于他的脑溢血病情严重,经多方抢救无效,至6月19日下午4时30分,心脏停止跳动,终年76岁。夏鼐为中国考古学的发展,孜孜不倦地奋斗终生,直到最后一息。
1985年9月7日,《光明日报》第1版刊载关于夏鼐先进事迹的报道《他是献身精神的典范》
新华社关于夏鼐逝世的报道文稿中,称他是“我国著名考古学家、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见《人民日报》1985年6月21日第3版《我国著名考古学家夏鼐在京逝世》)。这是对他一生业绩的高度认可。6月29日上午,在夏鼐遗体告别仪式上,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习仲勋同志代表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向夏鼐家属表示慰问。稍后,《光明日报》特派两位资深记者对他的事迹进行了专访,并以“夏鼐的足迹”为专栏发表十篇采访文章(见该报1985年9月7日、8日、9日、12日、13日、14日、18日、20日、28日、30日),采访结果表明“夏鼐同志的确是我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之一。他虽然已在六月十九日逝世,他的事迹、他的精神却在我国知识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其中第一篇题为《他是献身精神的典范》指出,夏鼐是“一位卓越的考古学家”,“在考古学的领域里,他给他的祖国乃至世界留下了一笔巨大的财富,树立了一座高大的丰碑;这座碑的一面,记载着他终生的辉煌劳绩,另一面镌刻着‘献身精神’四个大字,揭示了他那水晶般的内心世界”。
(责任编辑 姜睿)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新中国初期史学界的学术重构研究”(20CZS003)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