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州路,下午三点

2023-05-30 10:48吕树国
延河·绿色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刘毅老魏站台

吕树国,安徽人,安徽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清明》《安徽文学》《散文选刊》《小小说月刊》等。

皋州路市立医院对面是公交站台,10路公交车每天早六点半至下午六点半,每隔十分钟准时经过这个站台。司机刘毅已经疑惑很长时间了,具体多长时间了,刘毅说不准,就是不知从哪天起,下午三点左右,车过医院站台时总会看到一个女子。站台上等车的女子多了,但独独这个女子引起了司机刘毅注意。从打扮上看,她不是皋州人,头上扎着蓝色碎花头巾,身穿斜大襟布扣褂子,眼窝深陷,以至于眼圈发黑,像是抹着黑黑的眼影。但是她就那么站着,不上车,眼望对面医院。车子上下了一批人,启动后,刘毅似乎感觉到她虚望医院的目光扫过了自己的脸,他的脸因此涌出一股热流,像被热毛巾敷过。

少数民族人吧。苗族?傣族?维吾尔族?刘毅不能确定。

搁站台上,不上车,看风景吗?有啥好看的?刘毅很好奇。

师傅,没人上车了,走吧。有人催,刘毅一机灵,反应过来,一脚油门,车子窜了出去。

师傅怎么回事儿你?车子猛一晃,有人抱怨。一人抱怨,好几个人跟着抱怨。

刘毅是公交公司明星驾驶员,年年先进。去年搞“创城”,各单位积极参与,公交公司也努力跟进,公司公众号搞了个“最美驾驶员”评选活动,还真有人投票,刘毅得票最高,还有不少人在公众号下留言,“技术好”“人帅”“乐呵呵地看着亲近”“车子干净”“开得平稳”,还有调侃“五星级乘坐感受”的,从他们留言上看,基本是乘坐过10路他这台车的乘客。

刘毅一趟跑完,到了底站,有十分钟休息时间,下了车,到调度室喝水。挨乘客抱怨了,这是第一次,因而闷闷不乐。刘毅抓起自己的杯子一顿猛灌。调度员任姐是公司公认的好大姐、热心人,常把别人事当自己事。她拎过水壶给他续水,说,小刘这是咋啦?没咋。刘毅说。这还没咋?瞧你这张脸,阴得都快下雨了。啥事,跟大姐说说。刘毅闷声喝水,讳莫如深,这事不好说,总不能说让一个不知哪个族的姑娘给分了心,被乘客抱怨了。任姐一直在给他张罗姑娘,如果跟她说了实话,她还不得给他登征婚启事啊。

见刘毅不说话,任姐絮叨上了:老大不小了,不成个家不行啊,你看你这套工作服,拉链头都掉了,好几天没洗了吧,今个下班后脱给我,大姐给你洗洗,再换个拉链。你可是个讲究人,这样不行……刘毅看看任姐,四十多即将五十的样子,却过早地呈现了一幅慈祥面容。刘毅目露感激,真诚地说,谢谢姐,真没事儿。

十分钟到了,刘毅重新启动车。任姐喊:开车路上跑,可不能分心呐!

刘毅买了一只钟,还从网上买了一个吸盘,把钟牢牢吸在驾驶台上,便于看时间。

刘毅时不时看下钟,加速或减速,心里计算着时间,脚下控制着油门。快到三点了,快到皋州路市立医院站台了。刘毅紧张起来,紧紧抓住方向盘,像刚学开车那时候,手背青筋爆出来了,汗也出来了。先是细密的汗从背部沁出,然后额上出了汗,手心也出了汗。刘毅浑身燥热起来,方向盘上的手差点打了滑。

皋州路市立医院站台到了。

女子仍然在准时时间和固定地点出现,还是那身打扮。就这一身衣服吗?日子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过得紧巴?不会。刘毅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臆想,她一定有两套以上这样的衣服,否则不会这么干净。刘毅等待乘客下车上车的空当,迅速地扫了她一眼,或许是几眼。刘毅视力好,公交司机必备素质,看一眼就看得比较全面了,何况是有备而看。女子两边耳际那里各伸出两根小辫,辫子细,只有筷子粗。昨天就没有,前天也没有。辫子上方蓝色碎花方巾挡着,看不到头发全貌,但这就够了,窥一斑而见全豹嘛。小辫是乌黑的,衬得耳垂润白润白的,小巧,可爱。

女子静静地站着,眼里丰富而空洞,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四周车水马龙,她态度安和,静若处子,目光掠过了车窗。刘毅明显感觉到她在看自己,对,是看——不是虚望,不是随意一扫,是真真切切的看!刘毅扭头与之对视,虽惊鸿一瞥,但對视那一瞬,女子嘴角抽动了一下,是浅浅一笑,就是这浅浅一笑扎进刘毅心里去了。

刘毅浑身通透,脚下一松刹车,轻点油门,车子轻快地驶离站台。过去几十米了,他还从后视镜往后望,女子身影变远变小了。你敢看我,我就敢看你!他调皮地想。开过两站路,刘毅身上的汗干爽了,车窗外风吹进来,他甩甩头发,哼出了几句歌词。

下午六点半,刘毅交车,下班。任姐把洗干净拉链修好的工作服递给他,说,小刘,今天心情不错哈。刘毅一惊:有吗?任姐说,都在脸上了,瞧你,眉毛直跳,还不是心里美!告诉大姐,是不是有心仪的姑娘了?刘毅说,大姐,公交公司当调度屈才了,您该去看相。任姐笑,没个正行。说正经的,为啥这么高兴?刘毅说,哪有什么姑娘,我是快乐的单身汉,哈哈。

刘毅将工作服搭在肩上,掏出手机,给老魏打电话:魏哥,有没有一个打扮得像少数民族的姑娘每天下午三点左右在皋州路市立医院站台坐你的车?电话那头说,啥?你说的太长了,听不明白。刘毅说……他还没考虑好如何把句子分开说,电话那头挂了。几分钟后老魏来了一条微信:正打牌呢,眼看要赢,回头回你。

老魏是6路车司机,也经过皋州路市立医院那个站台,刘毅打他电话,目的不言自明。看来老魏今天调休了,不然不可能在打牌。

对呀,我为何不调休一天,现场考察下不就行了?

刘毅开公交,一星期休息一天。等不及了,他向任姐请了假。任姐以为他要与哪个姑娘约会——从某种意义上讲,任姐的直觉是对的——欣然同意,说,放心,忙你的吧。

老魏回电话已是第二天上午:小刘,啥事儿?刘毅说,魏哥,昨晚打了一夜?战果如何?老魏说,没有,打到小半夜就散了,今天还要跑车呢。开始赢了些,后来又输了,输赢平衡。你小子昨天打电话啥事啊?老魏电话里人声鼎沸,还有车喇叭声,估计是在站台或等红灯时打的,刘毅就说,魏哥,没啥事,你小心开车。

挂了电话,刘毅想,昨天太冒失了,不该打那个电话,幸好老魏没听明白,这事儿还是自己去摸清楚好,哪能泄密呢。刘毅先去理了发,把自己收拾了一下,照照镜子,满意。刘毅本来就长得精神,高高大大的,一表人才。

看看时间,还早。时间慢慢,慢慢地往前走,盯着手机,时间数字半天才跳动一下。时间这玩意儿奇怪得很,等它,蹒跚地走;不等它,贼一样溜得快。

得找点事儿做。刘毅开始打扫卫生。打扫房间也是件奇怪的事,不打扫,房间似乎挺干净,能看得过去;一打扫,发现脏处太多,越打扫越多。拖了床前就要拖床下,扫了门前就要扫门后,似乎有种强迫症驱使,干了一样,发现还有一样没干。刘毅费了老鼻子劲,房间没见焕然一新,倒落得个浑身透汗。看看时间,还是早。洗澡,换衣服,洗衣服,晾衣服……

刘毅把每件家务活的每个细节做足做透,加上吃了顿午饭,刷了会手机,终于到了下午两点。家离皋州路市立医院公交站走过去二十分钟,现在就去,显然早了点,早不怕,问题是公交车站台是不宜徘徊的地方,搁小小的站台待上半个多小时,自己都觉得不正常,难免让人生疑;可是,去迟了,万一错过了呢。刘毅头脑里一遍一遍回忆、总结女子在公交站出现的时间点:三点。确实是三点!那就两点半出发,男方早到十分钟也符合“约会”通例。刘毅为自己的自作多情和义无反顾哑然失笑。

两点五十到达目的地。旁边农业银行有块玻璃橱窗,刘毅特意去照了照,发型没乱,精神不错,他信心满满地走向公交站台。

公交站台一如既往地嘈杂。有两个孩子穿着校服裤子,一脸稚气,手牵着手。男孩子头发很长,刘海能遮住眼睛;女孩子头发倒是很短,齐刷刷站在头顶上。他俩旁若无人,嘻嘻哈哈,由牵手转为搂抱。估计是附近哪个中学的学生,偷跑出来谈恋爱。一位老者看不过,说了一句:不好好上学,像什么样子!俩孩子异口同声:关你屁事!老者摇摇头,退一边去了,其他人扭头看了看,又迅速扭回去,双唇紧闭,表情漠然。刘毅挤过去,站在俩孩子面前,死死盯着他俩。他不说话,就那么死盯着,俩孩子也回盯着他。刘毅一米八朝上,俩孩子只达到他腋下,他在他俩面前就像一堵墙。盯了一分钟,也许不到一分钟,俩孩子的目光由桀骜到惊愕,由惊愕到萎缩,然后,身体分开了,分得黏黏糊糊,依依不舍。

6路公交车嘎吱嘎吱过来了。下午阳光强烈,老魏戴着墨镜,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翘著小拇指在剔牙。老魏好吃,可能刚吃了啥,塞了呀。刘毅最不喜欢的就是他的这个习惯,像个耗子似的,走哪儿吃哪儿,身材滚圆,一脸油腻,眼角还常粘着眼屎。刘毅转过身,往站牌后让了让,不能让老魏看见。

老魏一脚刹车,公交车叹了口气,停下,站台上一堆人像一群鸭被吸进了笼里。刘毅回身一看,老者不见了,俩孩子不见了。在车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刘毅明明白白看到一朵蓝色方巾招摇了一下,隐在了门内。老魏一脚油门,公交车吐一口气,启动了。

刘毅完全可以追过去,其他乘客不行,但他可以,老魏是他同事,从后视镜中看到是他在追,一定会停下车的。但是,刘毅茫然地望着车渐渐远去,像钉在了地上,没动。

任姐敏锐地意识到刘毅出问题了。“女性”“热心”“过来人”,这三者合而为一,任姐的敏锐就具有了穿透心肺的洞察力。

刘毅出问题了,表现在魂不守舍上。好多天了,刘毅常常喝水忘了拿杯,交车忘了锁车,上班忘了打卡,下班忘了签退。

刘毅出问题了,还表现在老是逮住老魏问一个奇怪的问题:魏哥,那天下午三点左右在皋州路市立医院站台你看到我了吗?

自那天后,刘毅驾驶车子,特意降下速度,让6路车超过自己车,然后自己紧跟其后,错车时老魏还扭头笑骂他“二货”,刘毅回以诡异一笑。刘毅是想看看女子是不是上了老魏的6路车。老魏哪知道呢,以为这小子吃错了药。他俩的车一前一后到了皋州路市立医院站台,老魏停车,乘客先下后上。刘毅在后面瞪大眼睛,驾驶室高出一大截,站台一览无余,但是,没有女子!

其后几天有好几次,老魏在前面开着车,快到站台时,刘毅在后面突然加大油门,呼啸而过,把老魏吓得赶紧向右打方向盘,大骂“二货!”乘客也骂声四起,刘毅不管不顾,直冲向站台,然而他再次失望。

女子消失了。

刘毅恍惚了。

一下班,老魏恼怒地质问刘毅到底怎么回事?刘毅却反问:魏哥,那天下午三点左右在皋州路市立医院站台你看到我了吗?刘毅本来是想问他有没有看到那个打扮很“少数民族”的女子,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自己。刘毅这样问是基于一个奇怪的逻辑:自己很普通,在站台普通人群中,老魏要是能发现,那他一定能发现那个“出众”的女子。啥乱七八糟的,老魏说,哦,想起来了,有天下午你打电话问我什么少数民族姑娘……

哪有的事,魏哥别瞎说。算了,我就是问问。刘毅赶紧打住他。

刘毅陷入了困境,唯一的线索就在老魏那里,可又不想让老魏知道自己这事儿。不要说别人了,就是自己都觉得这事儿的确荒唐。之后,刘毅见到老魏还是禁不住问:那天下午三点左右在皋州路市立医院站台你到底有没有看到我?老魏烦不胜烦:神经病!

不多久,任姐刷到一个视频。有好事的乘客拍了刘毅超车视频,制作成“抖音”,并配上“10路和6路公交赛车”字样。这孩子怎么啦?任姐正对着手机看,老魏进调度室了,见任姐看得认真严肃,也伸头看,火腾地就上来了:这小子最近不知咋啦?任姐忙问怎么回事,老魏就说了。任姐说,小刘最近是不对劲儿,丢三落四的,以前不这样啊。

老魏想了想,说,任姐,这小子有回给我打电话提到站台上一个什么少数民族的女子……

任姐猛地站起来,大为惊讶:啥?老魏吓了一跳,觉得任姐反应过度了。任姐脸色凝重,顿了顿,说,老魏,你是老同志了,知道事情轻重,这你可得替小刘瞒着,烂肚子里,谁也不能说,小刘还没成家呢。

老魏说……哦。

抖音传播快,很快公司都知道了,刚开始,大家还以为刘毅恶作剧。但想想刘毅一直挺稳重的,还顶着皋州“最美驾驶员”称号呢,不会干这种没谱儿事的。唯一的解释:刘毅出问题了。

公司迅速做出决定,给刘毅放了假,让他调整好了再来上班。路上跑车,安全是大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任姐还是个姑娘,公司人叫她小任,公交车上没有自动投币系统,她做售票员。票价5毛,上一个人,她收5毛钱,撕一张票给人家。工作看似简单、枯燥,但当好公交车售票员并不那么轻松,不是收收钱、撕撕票就行了。人们坐公交不说“坐公交”,而说“挤公交”,说明坐公交人多。人多就挤,一挤就乱。当时经济水平大都不高,人们素质也良莠不齐,就有人趁乱逃票,甚至还有赖票的。因而这工作需要好眼力、好耐心。

小任那时候和司机大刘搭一个班,一天黄昏,跑当天最后一趟了,中途上来一个女子,头上蓝色碎花方巾,方巾后伸出一溜儿小辫子,怀里还抱着个孩子。观其眉眼,眼窝深陷,应是少数民族女子。小任收了她5毛钱,撕票给她时,她无动于衷。小任没坚持,回到自己座位,心里犯嘀咕,总觉得这女子不寻常,便用眼角余光观察她。女子憔悴,面无表情,风尘仆仆。怀里的孩子瘦小,正努力往她怀里拱,训练有素地撩开胸衣,寻找奶头。还是姑娘的小任一阵脸红,坐正,不再观察。

是母子俩。小任判断。

奇怪的是,一直到底站,女子都没下车。车子停下来,大刘拿起水杯从驾驶室下车锁门,小任提起售票包也要下车,女子还沒有下车的意思。小任就催她。这时候她说话了,普通话讲得别扭,但坚定:我身上没钱了,你俩得帮我!

小任和大刘都笑了,还有这样求人的!车站这种强行乞讨的事情见得多了,他俩就没往心里去,一个劲地催女子赶紧走,要交车下班了。但很快他俩不笑了,也不催了,女子深陷的眼窝里涌出两行泪。多么发达的泪腺才会有这汩汩的泪水啊,像两条小溪流直冲而下,滚落在孩子额头,孩子停止了寻找奶头,抬头无辜地看着流着泪的妈妈。

那一刻,小任的心碎了,或者说大刘的心碎了,碎于女子如溪的泪水,碎于孩子无辜的眼神。大刘扔过来一串钥匙,说,小任,你还跟父母住,不方便,你把她带到我宿舍吧,我搁车上将就一宿,明天再说。

大刘老家在乡下,公交公司给了他一间宿舍。当晚,小任把女子带到大刘宿舍。第二天下班,大刘回家,见女子还没有走,脏衣服都洗了,宿舍也收拾得利利朗朗。再看女子,她正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

和电视剧演的一样,女子不走了,跟了大刘。

大刘平日热心助人,谁家换个气拉个煤,他都乐于搭一把手,人缘好。这个世界有时候真不讲理,按说大刘这样的好人应花好月圆才对,可是大刘眼瞅着奔四十了,却还是单身。这下好了,工友们得知大刘白捡了个媳妇都替他高兴,凑份子给他办了个婚礼。婚礼上,女子隆重出场,工友们一阵惊呼:一身民族盛装,光彩照人。小城人见识少,分不清是哪个族。一个工友开玩笑说,大刘,听说连孩子都替你先生了,省得你费劲了。另一个工友开玩笑说,真不会说话,刘嫂异域风情,和刘哥这么一撞,还要给刘哥生个“混血儿”呢!大家哄笑,闹到很晚才散了场。

日子汤汤水水地过,大刘家常传出笑声,大刘算是过上了幸福日子。

孩子自然跟了大刘姓,取名刘毅,大刘把他当自己亲儿子待。过了几年刘毅上学了,他还特意跟工友调路线,好让自己的车经过学校门口,便于接送刘毅。但细心的小任发现大刘不对劲了,具体哪天不清楚,只是大刘家不再传出笑声。那时候小任已经结了婚,一想便明白了八九分,大刘一直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可好几年了,女子肚子没动静。

矛盾的爆发是日积月累的结果。有一天,大刘酒后打了女子。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后来,大刘一下班就喝酒,喝了酒就挥拳头。这期间,最可怜的就是刘毅了,常会跑到小任家里来。终于有一天,刘毅跑到她家,说,我妈跑了,我爸打跑的。

停了一下,刘毅又说,我今后要是找到像我妈那样的女子,一定对她好,绝不打她!刘毅说这话时表情冷静得与年龄不相符,那年他才上初中。

女子走后,大刘变本加厉地喝酒,整天醉醺醺的,车开不成了,办了内退,没到两年,得了肝癌,走了。刘毅初中也毕了业,先是晃荡了两年,满十八岁时去学了驾照,接了大刘的班。时间一晃,就晃到了现在……

任姐想着刘毅家往事,不觉泪湿。

刘毅照常上班了。公司里议论纷纷,当然不是明目张胆的议论,而是暗地里议论。任姐最担心的就是暗地里议论。明目张胆议论,说完了就说完了。而暗地里的议论,往往会形成一种神秘又令人振奋的力量,说者越说越想说,听者越听越想听,还会添油加醋,枝蔓斜出,会从一个版本变成好多版本。

一天,看到几个待出车的司机聚在一起抽烟聊天,不时发出抖音一样压抑的笑声,任姐径自走过去,说,留点口德吧。众人敬重任姐,都不好意思,禁了声。

此后,任姐一见到聚一堆人有说有笑,就有前去制止的冲动。

刘毅看上去没什么异样,该出车出车,该下班下班,丢三落四改了不少,只是沉默寡言了。任姐见到他,几次欲言又止。任姐一向善于劝人,见到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刘毅先说话了:姐,你为我好我都知道,人家爱说啥说啥,我爸已活成笑话,哈哈,我只是没想到,笑话还会传代,这些我都不在乎,只是有个疙瘩一直我在我心里盘着,我妈的身世至今还是个谜……刘毅说不下去了,眼里有了一星泪光。这是任姐第一次见刘毅流泪,心疼,说,小刘,好弟弟,莫想太多,姐给你找个女朋友吧。刘毅说,行,我不挑,是个女的就行。

说来也巧,任姐乡下一个侄女,书没念成,来城里打工,朴实能干,年龄上又合适,就安排他俩见了面。一见,双方都满意。

水到渠成。结婚。

公交公司给刘毅放了几天婚假,刘毅带着新婚妻子去了云南旅游,还发了朋友圈。刘毅和妻子穿着民族服装相依而笑,手机上幸福满满。任姐迫不及待点赞、留言:好好玩,新婚快乐!

婚假结束,刘毅上班,任姐见他神采奕奕,自己也喜形于色,促成好事,积德呢。

其间,任姐去了他们家一趟,刘毅笑逐颜开,忙了一桌子菜,喝多了酒,突然说,姐,哦,不对,现在该叫婶儿了,你就像我妈一样。任姐说,小刘,言重了啊!嘴上这么说,心里很感动。

从刘毅家出来,风一吹,任姐酒意散了。小夫妻俩新生活看上去挺好,家收拾得干净,墙上红双喜贴着,门廊上红色中国结挂着,喜庆犹在。可就是有点怪怪的,想想,问题出在侄女身上,侄女自始至终没什么话,只是笑着,笑得勉强,眼神别扭。还叫人不解的是,侄女穿着艳丽的民族服装,样式复杂,长裙下摆快拖地上了。就为迎接自己,有必要这么盛装?任姐越想越不对劲,隐隐约约觉得有颗雷埋在那里。

怕鬼有鬼,一天,任姐刚到家门口,见侄女在门口等她,看表情知道有事,惊问:咋啦?侄女未说话泪先流,说,婶儿,日子没法过了。任姐把侄女让进屋里,端给她一杯水:慢慢说。

侄女的叙述让任姐惊出一身汗。侄女说刘毅对她很好,不是一般的好,是非常好,家务活全包了,连厨房都几乎不用她进,也不要她上班,说娶了她就是该养着她。但只有一样让她受不了,去云南旅游,刘毅从那儿买了一大堆民族服装回来,又从网上买了好多,叫她每天换着穿,还要在眼圈上抹眼影。先是劝她穿劝她抹,渐渐地就逼,不照做就骂,最近居然动起手来了。

婶儿,居家过日子哪能天天像唱戏?年轻轻的不让我上班,不得把人急死啊!这日子怎么过……

水到渠成。离婚。

下午三点,皋州路市立医院门口车水马龙,这家三甲医院门口是市区人员最集中的地方之一,站台上照例挤满了人。老魏的6路车嘎吱几声停下了,車上人后门下,站台上人前门上。老魏扒方向盘上,掏出一块饼干往嘴里送,倒不是好吃,工友们误解他了,他血糖不稳,得备着小零食。老魏嚼着饼干,看着乘客投币。车门关上,车子即将启动时老魏看见了刘毅,他一身长袍马褂,站在站台上,虚视前方,站姿笔挺,一脸肃穆。

老魏不知刘毅还能不能认出自己,就伸头准备打声招呼,这时从医院跑出来两个白大褂医生,迅速扭住了刘毅,其中一位大声呵斥: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什么时候又把这身衣服穿上了,病号服呢?然后他俩像警察扭住小偷一样,把刘毅捉进了医院。

刘毅住进市立医院精神科有些日子了,任姐这一天休息,打算去看看他。她穿过人流来到市立医院门口,正要过马路,忽见对面站台上一个女子,和当年刘毅妈妈差不多打扮,头上扎着蓝色碎花头巾,身穿斜大襟布扣褂子。任姐一激灵,猛地想到了什么,就尾随过去。车流小了,女子穿过马路向饮食一条街走去,任姐也跟了过去。饮食一条街中有一家餐馆,名叫“小河公主新疆餐厅”,女子走了进去。任姐透过玻璃门,看到里面穿梭着好几位服务员,和女子打扮一样,都是头上扎着蓝色碎花头巾,身穿斜大襟布扣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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