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月小镇

2023-05-30 10:48蔡吉功
延河·绿色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开江老范镇子

蔡吉功,河北人,黑龙江省作协会员。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解放军文艺》《黄河文学》《北方文学》《莽原》等。

小小的镇子醒了。吵醒它的是两百多米远的松花江,被吵闹声召唤过来的还有渔人老范——他像只呆头鹅,叉足在岸边隆起的冰块上,身前身后全是断裂推挤上来的巨大的浮冰,沿着干涸的浅滩堆砌成错落的冰山,弯曲到下个拐角。此刻,宽阔浩荡的江面上,一些硕大的冰块上面还残存着人类冬季在冰上活动的痕迹。老范录了一段跑冰排的视频,发给老王头。老王头已卧病在床多年了。

暖风逼近了。旁边的江柳上绿意迷蒙,枝头有苇莺跳来跳去,在修葺去年的窝。

渔人老范将目光收回,重新盯着江面。今年又是武开江,他对从身边走过的人影说。嗯!四五年都这样,回答的人漫不经心。封冻期长达五个多月的松花江,暖春时的开化是半城人的牵挂。慢慢裂开,缓缓漂走的是文开江;猛烈挤压、断裂,冰块堆积时发出刀斧砍剁重物的声音,再一泻而下的则是武开江。而武开江最让老范激动。

与看热闹的人不同,老范胸中“扑通”着开江鱼鲜嫩的样子。

老范家在镇子边上,距最近的江面才两百多米。天气渐暖,老范睡觉时,多数时侧着身子,腾出一只耳朵,辨识江面上的细微响动。五十多的人了,似乎养成了一个习惯,开江年年有,境况大同小异,但就是心理依赖着,舍不掉。

这几日,镇子喧嚣起来,热腾得像谁家娶新媳妇。隐隐地,有铁器撞击声,有门窗碰撞声,还有悠长的吆喝。张家鱼馆搁置在屋角大半年的大锅被抬出来,钢丝球配合去污粉,一会儿准变成黑瓦瓦的亮色。老张不老,三十多岁,粗脖、粗腿,哼着歌。忙完锅灶,又指挥小伙计里里外外打扫店堂的蛛网旧尘,擦抹桌椅。

还有李家酱焖鱼鲜,刘家柴火铁锅炖——每年到这个时候,他们跨过江面,续租下去年的房子。起锅烧灶,柴火炖江鱼的美妙味道引诱着食客。

镇子上常住人口不超过一千人,鱼馆却有五家,靠江边住的人,想吃鱼,早晨下一片粘网,中午取回来,一拃长的川钉子、大柳根新鲜得让人手抖。镇子上的人不吃饭店做的鱼。饭店招徕的顾客主要是江对岸的市里人。

黑龙江有道名菜,叫得莫利炖鱼,选用的就是两斤以上的本地江鲤。做法算不上复杂,豆油炸锅煎至两面金黄,投下葱姜蒜大料,再佐以一勺子农家大酱,老抽调色;配菜有白菜、大豆腐,还有土豆粉条。烈火、大锅,锅铲磕撞锅沿,夺夺有声,这阵势,生猛得如冬季淋漓的雪瓣。二十多分钟后,醇香的鱼肉连汤倾在一大铁托盘里,唏嘘着被端上来。

一年中,只有四個月的营业旺季,营业额却与普通饭店一年的持平。

可话说回来,这些价格亲民的养殖江鲤市场上随处可以买到。顾客最稀罕的野生江鱼——花翅子、江鲶鱼、川钉子、白漂子得靠专人从江上捕获上来。

这些都是冷水鱼,一般都长不大。鲜美味没得说,做法却很朴拙:花翅子适合酱炖;江鲶鱼的最佳伴侣是当地的一种长茄子,出锅后馥郁浓香;而川钉子最好吃的做法是裹了鸡蛋液油炸,微焦微糊的蒜瓣肉晶莹透明。

近几年,镇子的人陆续搬离后,老范就成了为数不多的捕鱼人。从开江到禁渔期,大约一个月时间,老范大多数时间在江上忙碌,下挂子,摘鱼,分类,然后打电话。

捕上来的鱼鲜,老范用鱼篓依次送到镇子的鱼馆。他坚持过去的做法,没用塑料袋装,为的是让鱼避免接触现代工业产品,保持一种山野自然。这些人都是好几年的交情,价格给得比市场稍高些。每年开江后的四五天,这期间捕到的鱼,因为藏在冰下半年没有有效摄取食物,肚腹极为干净,其肉鲜甜、细嫩、无土腥味,最受食客青睐,卖价也最高。自然,这几天的老范在鱼馆的老板眼中,金贵着呢。每次算计着时间,老范刚一上岸,鱼馆老板的电话就跟踪过来。老范随心情,挑选着接某某人的电话。后来,鱼馆老板摸透老范的心思,再来电话,盛情邀请到店中喝茶,新到的明前茶,香着呢。老范的这点爱好,被这帮人拿捏得死死的。下回,甚至下下回,老范在船上分鱼时,手下就有了亲疏远近。

当中有个叫大志的,样貌像水泊梁山中的“浪里白条张顺”。但可惜了这副面相,其实遇水则慌,虽面相憨厚,实则鬼精。此人从老范这儿拿鱼最多。有时,其他几家抗议,老范招架不住,后来几次分鱼时,手下就开始抖动。那天,大志算准时间,跨上电动车赶到江边开骂,泰德威白请你了,那地方洗澡贵着呢,小姐按摩白按了,你个没良心的。老范被揭了短,直戳站着,手中的鱼鳞星星点点,反着暗光,脸上赔着笑,心里却不爽。

天色微黑,腥冷的水汽从江面上散佚到镇子上,同各家各户烟囱上的青烟汇合,低低地淹没了村庄。镇子西头的老王头家的柴门“吱呀”一声朝外推开,晃出老范的影子。

老范低头往前走,差点与前面的人撞个满怀。老范站下,见老伴提着个食盒从雾中钻出来。问,做的啥?手擀面卧俩鸡蛋,老伴说。老范举到脸跟前,夸赞老伴的手艺,还真香,快送去吧,我等你一起回家。

老伴掩入稠雾中,十多分钟后,提着空食盒出来。

两人沉默着并排往家走。老伴说,怕是挺不过这个月了。

老范好一会儿没吱声。终于,忍不住了,说,刚才,老王头跟我聊了好长时间的开江鱼,还说起“黄瓜香”的做法。

老伴提高了声音,说老王头想吃开江第一鲜了,那是在点你呢。

老范点点头,我知道,老头想吃“黄瓜香”了,这可是江中第一鲜呐,贼难捞到,大海捞针似的,而且还得靠运气。走在流淌的烟雾中,春天的镇子到处是大地发霉的味道。

两人再也无话,相跟着走进家门。身后,几声狗吠在雾霭中,像是在远处的山那边,听得不甚清爽。

今晚,老范躺在床上。春天是躁动不安的。屋里住进一对灰鼠,吵吵嚷嚷,追逐撕咬,搅扰得老范更无睡意。老范拍打炕沿,鼠闹消停下来。不消一刻,窸窸窣窣声又起,先是提心吊胆地啃咬门槛,而后是无所顾忌地咯吱咯吱。老范索性放弃驱鼠,仰躺着想心事。说起来,他家和老王头是父一辈、子一辈的关系。他十多岁时起,跟着老王头转遍了所有能走到的江江汊汊。

静水清流的湾子里是鱼族的住宅,在这里产卵孵化长大。只有水流湍急的江中心,才能捕到数斤左右的大鱼。老王头有条铁壳船,安装了十四马力的柴油机,突突地冒着青烟。别的渔民只有条木船,不敢摇到湍急的江心。他们眼馋老王头的机船,一路轰鸣着驶向江中央。老王头牢牢掌控着柴油机的手柄,指挥着少年小范撒下几十米长的挂网。两端是橘黄色的浮标一沉一浮,映衬着海鸥的身影。几个小时过去,银鳞闪闪的鲜鱼落满船舱。渔获总是让人兴奋的,老王头将船开到岸边,给少年的鱼篓里拣几条鱼,放到江水中养着。老王头问,想不想捕江中第一鲜?少年高兴地拊掌而笑。这一老一小沿着岸滩,老王头在前,边走边俯身察看,摸进水中揪几棵杂草,嗅嗅。

少年问,为啥要闻,水草是臭的吗?老王头就笑了,水草是香的,才有“黄瓜香”呢。

少年似懂非懂,没敢多问,跟着继续走。在一处河卵石坡面,水流几乎静止的地方,老王头说,就这儿了。他的背囊中有一副旋网,瞅准个地方,网散成圆形抛入江中。然后缓缓收拽网绳,网被摊开在浅滩上,老王头惊喜地呼叫一声。少年先是闻到股黄瓜的清香,网上,两三条筷子粗、手指长的透明银鱼扭动着身躯,很快便不动了。老王头咂咂嘴说,这种鱼娇贵,出水就死。

那天,少年让老王头领回家。美味不可多得,绝不能暴殄天物。老王头轻柔地捊顺四条“黄瓜香”,鱼肚里的内脏也没拿掉,甚至连每片鱼鳞都小心地保留下来。老王头解释说,这种纯野生江鱼,肚腹里没有秽物,连肠子都能吃。裏上鸡蛋液油炸出锅,少年分得一条,鲜脆香嫩,黄瓜味十分馥郁。那个味道从此跟了老范半辈子。

老王头常叨咕,开江后的“黄瓜香”味道最是香烈,在高档饭店几百元一盘都不一定吃得到呢。

一晃,这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老王头住得不远,隔两条巷子,儿女都在外地,一年中能回来一次。老王头不缺钱花,但老范看得出,老王头并不快乐。今年的疫情是第三波了,儿女计划好的返乡被迫中止,老王头只能一次次点击老范的手机号。

老范的女儿在江北的市里上班,二十多分钟的车程,这大大减轻了两口子的思子之情。对老王头,两口子视同义父,有求必应。

次日天明,老范一头摸进偏厦子,翻翻找找。他依稀记得,那个只有一分的网眼,俗称绝户网的旋网就放在一个旧的鞋盒子里。有几年没拿出来用了。翻找中,老范感觉累,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慌气喘。

老范将鞋盒子里的旧网倒在院子里,网黏结在一起,轻轻一拽,应声断掉。有几年没拿出来用了。老范长吁口气,坐在几块砖上,重新合计着什么……

捕获贵重的“黄瓜香”,是这两年的新闻,是在松花江水质好转以后的事了。

上午,那几家鱼馆的老板约好了似的,鱼贯踏进他的家门。来人手里都不空着,一包茶叶、两条香烟,一副不成敬意、请笑纳的意思。胖胖的老伴脸上堆成一枚核桃纹,笑应着老客户,转头望望老范,爽快地替老范答应下来。老范心不在焉,在众人的围簇下,低头抚弄着两腿上的裤子。此刻,无声无息的老范像条搁浅的大鱼,气息奄奄。他的周围,清冷的江水退潮般寸寸变远,而围拢上来的人却流着涎水,谈论着红烧抑或清炖。老范头嗡嗡作响,感到憋闷。他让老伴招待客人,一个人来到江边。清晨的雾气散了些,淡薄如纱。

傍晚,照例,老范是要祭鱼神的。这种习俗是镇子留下的不成文的传统。管用吗?没人细究,反正好多年前江水受到污染,鱼翔浅底就是奢望,但此种习俗却年复一年,并未抽条,敷衍了事。老范从父亲,从老王头那里继承下来的虔诚已然植入血脉。

清月升上来,虚虚的,淡淡的。月影摇曳中,老范家的小院当中,古旧的长条桌上,三只硕大的碗盘中,一捆香蕉、六只火龙果,还有一只整鸡。桌案上,香烛隐隐,几线烛烟袅升缠绕。香烛下,是老范淡定庄重的面额。他轻启的唇中,在祈祷着什么。

老伴在旁边给老范打气:“今年多打些鱼。”

老范依然默不作声。

老范心中埋藏一个秘密,是关于“黄瓜香”的。阔大雄宏的江中,湾汊众多,老范的秘密就隐匿在其中的一条江湾中。

近几年,松花江水质逐年变清,一些曾经消失难觅的珍稀鱼种,再度浮游在江水中,而黄瓜香对水质要求尤为苛刻。

某年的夏末,老范追踪鱼汛,来到一处未曾听说,也从未来过的水湾。这个地方着实隐蔽,河柳密实地生长着,蜿蜒环绕成一条不规则的椭圆,围着一片闪亮的水域。进水口处不远是主河道,水流轰然作响,神奇的是部分水流拐进这处凹地,形成个静止的水泊。老范暗叹幸运,那天如果不是好奇探寻到这里,他将会错过这一隐秘的水湾。他试探着抛出一网,收网时感到网绳抖动,心中一喜。网拖上来,有好多条一斤来沉的花翅子和山鲶鱼在網中弹跳,他顿觉精神倍增。然后,是那种刚从瓜藤摘下的黄瓜的清香,熏浸了他的味觉,让他心悸。老范俯下身,两条中指粗的黄瓜香扭曲着晶莹的身体。老范顾不得狂喜,头一个反应是四处张望,又跑出去,静观了一会儿,才放下心。

暮色中,几只大苇莺的影子隐入河柳丛。老范木然地坐在卵石上,旁边的鱼篓里是那几条捕获的鱼,当中最贵的是一条半斤多重、一尺来长的“牛尾巴”;脚下,往复冲刷岸滩的浅水中,捕上来的黄瓜香已无生机,却被捕鱼人整齐排列,随着水流晃动着,仿佛重生。此刻,它们小小的身躯所独有的味道变得稀薄,已很难嗅到。

老范没有刚才收获的喜悦,也没有了尝鲜的冲动。他想起了久远的舌尖上的滋味,那味道独特而香冽,让人毕生难忘,但他现在不想品尝这道美味了。他打了大半辈子鱼,对这条赖以为生的大江先是恣意妄为,后是敬畏有加。早些年,沿江排列着多个粗大的污水口,臭味顺风能飘散到几里远;还有人们的滥捕,有好几种鱼类消失后再也不见踪迹。后来,政府下大力进行根除防治,这条大江逐年变清,曾经的江里第一鲜“黄瓜香”偶尔能打到几条,但数量极为稀少,还得碰运气。亲身经历了江水从污染到防治,他的想法也发生改变,开始有节制地捕捞,甚至会偷偷毁掉别人撒下的几十米长的地笼和拦江的挂网,他对这些人灭绝似地捕杀,心生憎恶。

此刻,老范最急迫的想法是该如何保护这片水湾。他想过扎围栏,设警示,又很快否定,暗怨自己荒唐,这岂不是诏告天下“此地无银三百两”嘛。后又想要常过来守护,转而又摇头,一则自己没有大块时间,再则常在此转悠,难免引人生疑。

老范后来想通了,不去打扰就是最好的保护。这个水湾是老范的心灵憩息地,他会选择黄昏时来到这里。风有时拂动水面,缎子似的柔柔推送过来;晚霞喷薄时,水面会褶皱出粼粼金光。这些自然的纯粹的景致,会让老范的心情变得非常好。

老范照常到江上打鱼,但他从不动那片水湾的心思。哪怕江上应季的鱼少,有时候几家鱼馆催得紧,也不到那里捕捞。

老伴现在只对到手的钞票感兴趣,睡梦中也能笑醒。那天傍晚,老伴黑着脸坐等老范,老范进家先是看见老伴的脸由一棵紫茄子,逐渐变成一枚核桃。老伴仰仗着老范打鱼挣钱,躁性子一直忍着,生气时顶多虎一会儿脸。老伴问,吃过饭了?不饿,老范答。老伴继续往外蹦话,我今天收鱼馆订金了,人家明天就要鱼。老范有些恼怒,刚想斥责老伴几句,沒等张口,老伴的话抢先跟过来,小雯今天来电话说要给咱俩入什么意外险,上千块呢。老伴加重了语气强调,姑娘还说这个保险是管意外事故的,要是你出事了,有兜底的保障。老范不高兴,鼻音很重地“哈”一声。老伴垂下眼皮,往地下使劲“呸呸”吐,自责道,瞧我这臭嘴,咱家永远太平着呢。老范说这钱我们出,姑娘一家也不容易。老伴“嗯”了声,我也说了,开春了,你爸就能打鱼了,费用我们自己拿。

小雯很孝顺。但老范两口子一般不给姑娘添负担。

老范忽然问道,老王头咋样了?不算太好,我刚才送吃的,还跟我念叨黄瓜香呢。

老范抹了几把脸,再抬头时目光灼灼,这个愿望我们帮他实现。

江面上已无残冰。老范在窄处布下五十多米长的挂网。网眼有二厘米。松花江的冷水鱼大多长不大,两斤多算是大鱼了,味道却超好。他一个上午布了两回挂网,捕获了三十来条半斤左右的寻常鱼类。老范的机船甫一靠岸,味极鲜的女老板靠上来,帮着摘网,挑大的拿走一半。剩下的他送到别的鱼馆。

眼看天色尚早,老范拎起一张旋网。他一路走走停停,瞅准时机放下一网。这个季节,气温还较冷,鱼不爱动,而“黄瓜香”一般生活在浅层,捕捞只能用旋网。老范撒了几十次网,累得臂膀酸疼,却换来网网空。

傍晚,老范给老王头送去一盘煎好的川钉子。老王头瘦得像纸片人,年轻时那般威猛的一条汉子,如今病入膏肓。老王头勉强吃下一条,摆摆手,示意拿走,靠在被子上风箱似地大喘。老范一直待到掌灯时分,两人断续聊了会儿疫情,都感无奈和无助。走到大街上,老范给王奇强(老王头儿子)打电话。那边正在封城,进进不来,出出不去。王奇强请求老范说:“如果人走到那天,就烦劳范叔帮助料理后事了。”老范心情沉重地允诺下来。

接下来的多天,为了完成鱼馆的任务,老范将更多的心思和时间用在捕捞“黄瓜香”上来。他最远时踩着碎冰走了十多公里,依然一无所获。老范焦灼起来。耐住性子,沿着江边,一网一网地抛掷,再一网一网地拽上来,每一网下去时信心满满,收上来却失望之极。

离禁渔期还有半个多月,江面上打鱼的逐渐多起来,这些人捕上来后,趁新鲜,拿到岸边或就近的市场上卖掉。老范有了压力。

老范调整打鱼时间,每天早晨五点多出门,赶在其他人前面。十点、十一点多钟,运到江边,分类,装袋,让老伴挨个鱼馆送去。开春,是这座城市的美食爱好者推崇的吃开江鱼的日子,尤以野生江鱼最受青睐。餐馆需要野生的江鱼,老范需要多挣些,两方配合还算默契。

又是几天的空获期,让老范疑虑“黄瓜香”是否再次让人捕杀殆尽。

老王头吃不进饭了,水米不进,预示着生命随时将油枯灯灭。这让老范心急如焚,他开始认真地考虑起那片水域。

选择在一个阴雨天,老范走了很远的路,才走到那片水域。近几日气温回升较快,堆砌在岸滩上的大冰块消融后,形成道道溪流注入江水中。老范选择性投下两网。网一段段露出水面,熟悉的味道漫溢上来,老范“哎呀”一声叫,手不由得有些抖颤,胳膊随后顿住,失去力量似地垂软下去。有那么一刻,老范唉声叹气,淋在冷雨中,仰望灰蒙蒙的天,嘴巴开合着,仰起的面孔承接着雨的浇打。有一会儿了,脚下的渔网瘫在浅水层,没有提上来。没人知道老范当时在想什么,但他那天确确实实空手而归。

回到家,老伴语气急促地问,还没有打着?嗯,得靠运气,老范换下湿衣,有气无力地回答,蹲下身整理渔具。

老伴没有迟疑,转身出去了,傍黑才回来。在厨房忙了一会儿,提着食盒叫上老范。在老王头家,食盒打开,散发出来的味道,让老范愣住了;而老王头混浊的双眸突然跳出两粒火星,闪着亮晶晶的光。就在这一瞬间,老范想起江涛、铁壳船、贴浪穿梭的江鸥映衬着拽网的老王头。但很快,两双眼睛都盯住餐盘,是四条小小的香酥炸鱼,屋内,黄瓜的香气时淡时浓。老王头脱口而出:“黄瓜香,这味道有几十年没闻过了。”迫不及待地伸箸夹起一条,小心翼翼地送到口中,闭着眼,细细咀嚼品咂。

老伴不去理睬老范探询和不安的目光,问老王头,是不是那个味道?老王头没说话,也许心思追溯到年轻时的过去,他那时是镇子最好的渔夫,什么鱼他没吃过?也许“黄瓜香”的香味占满他的全部意识,让他神思游离。

终于,老王头满意地轻咳几下,朝向老范说:“多亏你两口子了。”

老范闭眼再睁开,声音低沉:“只要您能好起来,我再去打。”老王头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却让喉咙里急速的咳呛了回去。眼神从亮到黯淡,最后无力地摆摆手。

从老王头家出来,老伴表情怪异地捅老范:“你咋说是你打的?明明是我从市场上买的,问了十好几家才碰到,十五块钱一条呢,贵死了。”

老范只顾低头朝前走,没有抬头。快到自己家时,扭身问老伴:“你说,王叔会不会怀疑是咱从市场买的?”

老伴抢白他:“早寻思啥呢。”

“你知道个啥?”老范朝后用力甩手。

夜深了,老范在炕上抽烟,烙大饼。老伴坐直身骂,见不管用,抱着被子躲到姑娘房间去。老范再无睡意,抄起电筒,一个人悄悄溜出来。镇子里的狗警觉性高,一只狗叫,尔后是一大片吠声。慌得老范左右张望,做贼似地贴墙根跑出镇子。

道贼熟。老范赶到那个水湾。走得急,心又慌,后背竟沁出细汗。入口,横卧的榛莽没被移开,心下先是一喜;冷泥滩上,早前布置得长长的砖石原样未动,心中又是一喜。搜寻了一会儿,老范确定没有人来过这儿,神情放松下来。如此说来,老伴从市场上买的“黄瓜香”不是出自此处。

夜色下的水面泛出蓝黑的空洞感,远近,黑影幢幢,风旋着怪声穿过树梢,老范的头发夯起来。他多次在想,这荒寂,甚至天色昏暗时让人心里发毛的水湾,会是绝佳的保护吗?老范有几次撞见别人在这儿探头探脑。他心中着慌,藏好身后,从远处扔石头,驱赶侵入者。

但这管得了一时,能管得了长远吗?走一步,看一步吧,空暝幽暗中,有人在回答。这个猝然而至,很是突兀的声音,惊得老范从条石上弹起来。他呼吸粗重,静耳细听,除了一走一过的风声,便是自己长短的呼吸。他明白了,这声音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老范待得时间够长了,摸黑回到家,倒头便睡。这一觉睡得踏实香甜,也做了不算短的梦。第二天上午醒来后,拥着被子,兀自晃着身体对老伴说,梦见江里的“黄瓜香”像鲫鱼那样多,总也捕不完。还有,人们都不吃野生鱼了,政府也不用下大力保护了。他说笑着时,破天荒发出儿童嗓,像极了他少年时跟老王头捕鱼时抚掌而乐的模样。窗外,又一波浓雾涌上来,慢慢遮没了屋脊,小镇好似天上宫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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