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国庆突然杀回家时,正下着小雨。母亲正在檐下伏身剥绿豆,闻声抬头,见是我,又惊又喜又恼:“怎么不说一声?”我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便嘻嘻哈哈地说:“妈,我是回来要东西的。”母亲站起来,脸上又开心又担忧,问:“你又不提前说——要什么?”
“我要五斤新米,煮稀饭。”
“这个有。”母亲高兴起来,说,“今年干得很,但是家塘上那个田还是收到了,可能因为阳光好,味道特别好,你在超市买不到的。”母亲满脸的骄傲。
“我要秋辣椒。”
母亲笑起来。她笑道,这个不用你说,留着呢!好不容易一场秋雨,菜园里都浇透了,别人家都忙着翻畦种白菜,就我家没动静。你五叔性子急,过来问是不是雨没落到我家园子里。我就告诉他,你喜欢吃秋辣椒,他咕咕哝哝地走了,边走边自说自话,真是好东西吃多了,喜欢这口。
母亲笑,我也笑。“还有吗?”母亲问,显然她已经胸有成竹了。
“我要山芋粉。”
说到这个,母亲恼了。她说你那个弟弟真傻!人家办喜事要山芋粉,他把一桶都拎出来任人家装——你想想,一点不掺假的山芋粉,谁不喜欢?人家先是拿瓢舀,舀到底了,就拎起桶来倒,全没了!我现在汆肉汤,只好用面粉了!
我大笑起来,母亲嗔怪地看着我。她这是为不能满足我的要求而恼呢!要知道,别人到我家讨要什么,她的风格和我弟一样的。我咽下笑,说,不急,我下趟回来再拿,七长上,八长下,九月取回家,山芋就要挖了。她神色稍霁,不等我问,她说,香油已经准备好了,自家油菜籽榨的,香得很。说完她走到墙角,拧开油壶盖子,说,你闻闻。不用闻,纯粹至极的香气已经涌进鼻孔了。
母亲挎起篮子去菜园。我没有拦她。我站在檐下,看着年迈的母亲慢慢走进雨中,我知道此刻她的心里充满了骄傲和幸福,被需要的骄傲,尚能给予的幸福。这种幸福的滋味,是她熬过苦难岁月的动力。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在秋后的田里掰玉米秆子嚼咽——它们有类似甘蔗的丝丝甜味。母亲看到了,拿出三个鸡蛋,疾步而去,到街上换回一根紫红的甘蔗。她看着我咀嚼着白玉似的甘蔗肉,擦了擦流过眉梢的汗,开心地笑了。我记得有一次她外出打工,没几天就回来了,从黄布包里掏出几个硕大的西红柿,看着我们大口地吞咽,她一直流着泪。那一次她是去船上卸货,每一包货物都有一百五十斤,她必须背着沉重的包,慢慢移过颤巍巍的一线天般的跳板。无论她如何哀求,如何保证自己可以,船老板还是拒绝了她。他是个善良的人,给了她路费和路上的饭钱。她没能兑现给我们买苹果和饼干的承诺,她惭愧,很多年后她还在说:“看见你们把西红柿当苹果吃,我心里不是滋味啊!”她把能给予的都给我了。
她慢慢地老了,年轻气盛的我,曾有过一段对她不以为然的时期,觉得她落伍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拙,那么土。她不敢申辩,只是做错事一般看着我。她常常缩回了手,似乎身子也缩小了,脸上露出迟疑和卑怯的神色。人到中年后,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忤逆。我开始向她讨要幸福,我的,她的,给予和讨要者,一对茫茫人海中的母子俩,共有的幸福。
母親在细雨中回来了。她挎着一篮子的青红,她指着一个个秋辣椒,笑得比最红的辣椒还要美。
(编辑 余从/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