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诗尧
王升本打算去后山转转,“转转”的意思是去看看守山的林大爷,但是刚出门,他便改了主意,打算去村里的土路上,去看一棵树。
那是一棵长在土路旁边的树,一棵他叫不上名字的树,王升刚入秋就注意到它了。它的叶子同村里其他的树都不一样,有一片叶子尤为特别。就算是常听人说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可有谁看过全世界的叶子呢?难保有些叶子就是长得一模一样。尽管抱着这样的质疑,王升还是敢打赌,眼前的这片叶子,世界上绝对找不到第二片这么好看的了。
王升想把它摘下来,夹在自己的书里头——一本崭新的《看不见的城市》,崭新到他从来都没有翻看过。王升只有这一本像样的书。其他武侠或者男孩子偷偷看的那些书,因为东塞西藏、这样那样的原因,早已经皱巴巴的、缺角少页了。这本他不曾翻过的书,至今都完好地摆在书柜里头。
可王升没摘那片叶子,他想等它自己落下来,这样才不会破坏它天然的美。他时不时会跑来树下盯着它看。它的棱角、纹路,还有颜色,都是最最完美的葉子才具有的。王升无数次想过拥有它的感觉,那样的兴奋就像是被猫抓挠一样。他甚至为了这片叶子,认真地看了那本卡尔维诺的书。他决定把它夹在第87页。
王升家村后头有一片山——说是山,不如说是一大堆石头。林大爷就在那堆石头下盖了个破屋子,住在里头。
王升时常跑到石头堆下跟林大爷闲扯,林大爷也爱给他讲这石头堆里的故事。
“当年我还小呢,这山可不是这样光秃秃的,那会儿树可多了。不光有树,这山里头,还有野狼呢。”
“野狼究竟是啥样的?跟村里的狗子像吗?”
“像,但又不像,狼比村里头的有些狗子还瘦还小,可是狼的眼睛是绿色的,会发光,凶得很,村里头的狗子哪敢那样瞪着人看?”
“你见过狼不?”
“见过啊。有一回我进山打柴,一只狼就跟在我后头。我知道它跟着我,它八成也知道我注意到它了。它一直在等个机会好吃了我哩。我握着镰刀的手都发汗了好几轮,可我知道,我怕它也怕,这时候不能认(尸从)。你要是先它一步腿抖了,那你就完了。”
听林大爷说,狼可精着呢,它们下手前会找最好的机会。它们可不是蛮干,不出手就不出手,一出手就要命。
“那后来呢?”
“后来那狼跟了我好久,一直到我出了山,还能在杂草堆里看到它发绿的眼睛哩。”
“现在山里头没狼了吗?”
“现在,现在嘛,谁知道呢?这些年也没什么人进山去了。”
王升还想追问些什么,林大爷摆摆手,去捣鼓自己的烟斗去了。那是一个黄铜烟斗,烟嘴都泛白了,上头还有一些齿痕。林大爷把烟斗在石头上磕了磕,又塞了新的烟丝进去,就着火吸了一大口。王升望向林大爷磕过的那块石头,上面有着深深浅浅的小坑,也不知道是石头上本来就有的,还是林大爷磕出来的。
后山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狼,但是树是肯定没有的了。有人搞来了大机器和炸药,后山就跟那块被林大爷每天用来磕烟斗的石头似的,大洞小坑比比皆是,就像是一个个望向天空的眼窝,也像是一个个没结好的疤,看上去触目惊心。
王升很好奇这些石头被炸下来后运到了哪儿,被用来干吗了,后来听林大爷说,这些石头被拿去敲碎,和在水泥里,铺了路,盖了高楼——楼可比这些石头堆高多了。
“最近村里头正在筹钱哩,得把进村的那条路修一下,不然一下雨,车都不好走,更别提人了。”林大爷说。
王升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惦记的,是还能往自己的书里夹一些什么稀奇玩意儿。他对林大爷的烟斗也很着迷,他有一次提出想要这个烟斗,林大爷抓起烟斗就在他头上磕了一下,从此他再没敢提过这样的话。
秋风愈加萧瑟了,那片叶子却迟迟不肯落下。可王升极有耐心,等待的时间越久,他就越兴奋与期待。
天气冷了,林大爷就开始喝酒了。每次王升去后山,都要给林大爷捎上一壶村口的廉价酒。那酒他喝过,辣口得很,即使他分不清酒的好坏,他也知道,这一定不是什么好酒。
林大爷告诉他,现在科技发达啦,感冒时吃的药如果跟酒一起咽下去,会出人命的,所以在得小感冒的时候,可不能胡乱吃药,免得自己喝酒的时候忘了。感冒算是个什么病呢?以前的人没有感冒药,不也活得好好的吗?现在的人就是娇生惯养的,才造出这么多的事儿。
王升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他不是不怕死,只是他从不喝酒,也很少感冒。
林大爷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接着说道:“老咯,现在时代可是进步了,我以前哪里敢想?那时候拾柴火来回得走个把钟头的山路,现在一脚油门就过去了。”
某天早上,村口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王升爬起来,发现土路边停了辆搅混凝土的车,堆了很多后山的被敲碎的石头。路边的树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叶子落了一地,黄黄绿绿,一片狼藉。他小心翼翼地蹲下来,一片一片地筛选起来。
他就那样翻找了一个小时,每一片叶子都像是他的那片叶子,每一片叶子又都不是他的那片叶子。最后,他已经记不得那片让自己着迷了许久的叶子了。
冷风刮过,灌进他的喉咙,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头,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味。他突然想起后山一个又一个的石头坑,和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野狼。
他想到他本打算夹叶子的《看不见的城市》第87页,上面有一句话:“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住,就给抹掉了。”以后的人会怎样记住这些逝去的事物呢?后山、野狼和土路,这些鲜活的形象,好像最后都只能变成茶余饭后大家的谈资。
王升一片叶子也没有带走,他想,如果每片叶子都独一无二的话,跟每片叶子都相同又有什么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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