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钧
二十年来,他梦到过她好几回,但是一直没有见面。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不会有结果,可是管不了自己,就是现在,心里也有鬼似的。参不参加这个同学会,他纠结了很久。
把车停在酒店前的那一刻,他就有些紧张。走进去时,心里好像有毛毛虫在爬。接待处的同学见了他,大呼小叫起来,他也大呼小叫一番,感觉空空的。他与几个同学闲聊了会儿,跟着他们上楼。大家三五成群,或坐或站,有随意寒暄的,也有促膝长谈的。这时,一个女同学从他正面走来,他也迎上去,他没有想到她会拥抱他,不由得有些激动。
这个女同学与她同桌,他们的事情,她全知道。
他的目光在搜寻,若有所待。终于看见她从面前经过,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没有站起来。她是冲着别人去的,似乎没有看见他。他不想主动迎上去,可别人都很轻松地与她打趣着。她进进出出在忙什么,他感觉她对自己熟視无睹,他也姑且对她熟视无睹。
他们好像在没来由地赌气。
宴会开始了。她依旧是主角,就像当年。他有意无意不与她同桌,他的一桌与她隔得很远。他不是有意要注意她,可是她时不时闯进他的眼睛里、耳朵里。即使在耳眼之外,他也无法回避,有感觉的地方就有她的气息。她与同学碰杯了,她在耍赖,她在与那个她曾经心仪而今已面目全非的“班草”对歌;别桌的同学前去敬酒了,她在点谁的名……这一切他都知道。可他也没闲着,也在与别的同学碰杯、说笑、对饮……他感觉有个女同学似乎有点儿酒后失态,大声地唱着情歌,与她争抢话筒,似乎在抢风头。男同学大声嚷嚷,不知在帮谁。气氛很是热闹。那个女同学说着不着边际的话,飙高音破了嗓,自己先笑成一团,接着突然哭了……
他虽也有些醉意,可是心中明镜似的。这时,刚才跟他拥抱了一下的那个女同学来向他敬酒。
“为什么不去向她敬酒?”
他摇摇头:“算了……”他抿了一下嘴,笑笑。
“没什么的,”她来拉他,“我陪你去!”
他端着酒杯,穿过人群,如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见有人正在向她敬酒,他放慢了脚步。
两人等了会儿,这个女同学是个泼辣的主儿,喊道:“快点儿,快,有人要来敬酒了!”那人不好意思,正面的位子就让给了他。
“你好!”他向她举起酒杯。她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笑着与他对吹,却收敛了刚才的无所顾忌,而流露出一种矜持。他们没说什么。有那么一瞬,时间停下来了。他一饮而尽,向她示意了一下酒杯。然后,一个男同学抢上来,他就退了出来,踟蹰了一会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人有些呆,脑中一片空白,刚才的细节都记不起来,仿佛喝醉了一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竟过来了,他赶紧站起来。“我也敬你一杯!”她说。碰杯时,两人眼神一瞬间交会,随即又躲开了。
他的心跳有些加速,感到脸上有火热的东西涌上来,不全是酒劲儿。
热闹到极限,意味着阑珊。有人在尖叫,中年的尖叫。闪光灯不断闪烁,一个当记者的同学很自然地成了同学会的专任摄影师。别人都在疯狂,他也跟着疯狂,站在椅上,跳到台上,甚至要站到酒桌中间,为大家摄影。会场凌乱起来,这边的到那边,那边的到这边。几个男同学围着她,她为他们点烟。他看在眼里,妒在心里,也靠了过去。他记得他说了一句:“来,给爷也来一支!”说出这句话,他自己都感到有点儿过分,但她没有拒绝。他有点儿受用,狠狠吸了一口,吐出一个优雅的烟圈。她双颊通红,与男同学一一对饮,似乎是海量。镜头对准了他们,男同学们簇拥着她,做着各种与他们年龄不相称的搞怪动作。旁边的人也拥上来,她又成了班花,一茬茬的人靠上去,相机在不断地“咔嚓”。他犹豫自己是不是也要上去,他想拍一张与她单人的照片。他坐着,烟雾在他面前缭绕开来,朦胧了她的脸。突然,在一拨人退下的当口,他不知哪来的勇气,迅速冲到她身边,紧紧拥住她。“咔嚓”,相机摄下了这一瞬。他心里美美的,觉得这一瞬可以永恒,他甚至渴望再来一次。可是,相机没来由地罢工了,惹得摄影师很火,几乎当场要把它砸了。
他记住了,他们的照片是最后一张。他又是庆幸又是遗憾,也隐隐有些担心,担心相机坏了,导不出照片来。
第二天回到家,他从上锁的抽屉里翻出了一张很多年前的她的旧照片,塑封的,一点儿都没褪色,气质清纯,神情宛在。他想,也许昨晚的那一张合影也可以塑封起来,永远珍藏。他一直等着那个摄影的同学把照片传过来,可是等了许久,都没回应。直到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他发现QQ里有个文件,打开,海量的照片展现在眼前,是他们同学会的照片,比二十年前更疯狂。他好不容易找到那一张,却一下子失去了冲动。
他凝视着那张照片,点着了一支烟,总觉得哪里变了味儿。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