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在庆
一九七八年的娘如大侠,拳脚功夫相当了得。
每到吃饭时候,兄弟四个围定锅台抻长脖子。娘一阵呵斥,拿筷子梆梆梆在一堆脑瓜上一阵乱敲方能掀开锅盖。冒着腾腾蒸汽,八只手去抢那白面多些的卷子头。兄弟四个一个赛一个能吃——蒸一锅黄白卷子,一天吃光。娘好像天天都在蒸卷子。于是一个类似哥德巴赫猜想的难题,摆在了我们兄弟之间:谁来烧火?大哥不屑参与讨论,四弟永远是局外人,最后只剩二哥和我斗嘴了。卷子发酵得差不多了,此时便要烧火,娘在厨房里一声吆喝:“谁来烧火!”兄弟四个正在堂屋打闹,立刻面面相觑。大哥大摇大摆往外走,娘没看见;二哥贴着墙根往外溜,娘一声大喝:“玉清,烧火!”二哥甩胳膊蹬腿进了厨房。我在堂屋门口深吸一口气憋足劲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闪过厨房门口,娘又是一声断喝:“玉庆,过来!”我垂头丧气地来到厨房。
二哥坐在灶台前,摔摔打打开始烧火。火柴杆撂了一地,怎么也点不着。娘拍拍手上的面,过去把火点着,烧旺。二哥开始施展他的绝技:可劲儿地往灶膛里塞柴火,然后咣咣咣咣拉风箱。厨房里一时黑烟滚滚,正如电影里小兵张嘎堵上烟囱后的效果。娘咳嗽着一把揪起二哥,抡起巴掌噼噼啪啪在他屁股上一顿暴打:“滚吧!”二哥终于盼来了解放。二哥的可恶之处在于,他明明哭丧着脸往外走,脸上还有泪道子,可刚到门口就两眼放光神采奕奕,继而突然加速,奔腾而去!我甚至听见他在胡同里如儿马一样的蹦跳声和嘶鸣声。
我于是规规矩矩地烧火,一年四季都是我烧火。除收获了“杨排风”的雅号外,我也收获了娘的奖赏:娘常常留下一块面团,搓成圆柱,比大拇指还粗,状如香肠,正中心插入一根干净的细棍,做好饭后,将其埋入灶膛余烬中。时间不长,再取出来时,通体焦黄,敲打去浮灰,趁热小口吃,酥脆喷香。
一九七八年,我挖过“地道”,埋过“地雷”,捡过台湾的传单,整天为找不到美蒋特务发愁。一天,我穿过一条胡同去上学,忽然见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孩盯着我看。走了几步,回头一看,他还紧盯着我。我返回来质问他:
“你看我干什么?”
“我没有看你。”
“你明明在看我!”
“我真的没看你。”
“没看我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那个小狗。”
气死我了!明明是看我却说是看小狗!我扑上去一个别子把他放倒在地。男孩在地上哇哇大哭:“看我不跟姐姐说去!”爱跟谁说就跟谁说去!我满不在乎地上学去了。
放学时,只见那个男孩领着本村的一位嫂子等在胡同口,见了我一指:“就是他!”我才懒得去理你呢!继续走我的路。嫂子领着男孩跟我回了家。
嫂子一见娘就抹眼泪:“婶子,我弟弟本来就有毛病,眼睛斜视,玉庆还欺负他……”不等嫂子说完,娘抄起墙边一根木棍,转身就来追我。嫂子一把抱住娘,我一溜烟跑出家门,身后传来娘的骂声:“今天非把腿给你打断!”
我知道这双腿肯定得罪了娘,娘无数次高叫着要打断我的腿,甚至要打断我的双腿。万幸的是,我依然能蹦蹦跳跳地穿过大街,走过小巷。
但终究没有逃过娘的一顿拳脚。那天下着小雪。我来到哥哥们住的小院,从门缝里挤进了房里。地上散乱的烟头激发了我表演的灵感。我捡起一个,划根火柴点着,吸两口往空中一扔,大骂一句“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再捡起一个,再划根火柴点着,再吸两口往空中一扔,再大骂一句“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究竟点了几个烟头?”后来娘拧着我的耳朵问的时候,我一片茫然毫无头绪。唯一记得清楚的是,我钻出房门时,嘴里还叼着一个烟头,看见耿家大伯之后才赶紧扔掉。
放学之后,远远地看到村庄上空竖着一股烟柱,人声嘈杂。我和伙伴们往村里飞奔,事发现场原来就是哥哥们住的小院,挑水的、泼水的、用三股铁叉往房子外面挑被褥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焦煳味。失火了——我刚刚气喘吁吁地弄明白一件事,一抬头,看见了娘。娘也看见了我,怒目圆睁,大步跑来。像孙悟空念了避水诀,人群如水哗地分开,一条大道豁然贯通。娘一声大吼:“玉——庆——!”这声音就像埋伏着千军万马,透露着令人心惊胆战的信息!我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跑。
多年以后,我狂热地迷上了马拉松。我经常和两个高中同学背上几块巧克力一瓶水,从城市跑回五十多里外的家。对马拉松的热爱极有可能始于此次逃命。
我一路狂奔,扭头一看,娘就在身后,咬牙切齿。我呐喊着继续狂奔,扭头一看,娘还在身后。我魂飞魄散,耳边生风。我的爷爷奶奶呢?我的伯伯叔叔呢?我的婶子大娘呢?怎么一个都不见!跑出村庄,娘还在追;跑进田间,娘还在追;跑进曹寺大殿,娘还在追……我终于跑不动了,被呼哧呼哧上气不接下气的娘一把抓住!娘足足撵了我三里地。
曹寺大殿的诸神或怒目圆睁或镇定自若地见证了一场悲苦法事——娘把我按在地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打一巴掌骂一句:“我叫你吸烟!我叫你吸烟!”和大殿紧邻的是个卫生所,一个大夫冲过来,抱住娘的腰往后拖。
后来,娘一说及此事就泪流不止,说自己年轻时真傻,下死劲儿打孩子。其实让娘自责的是最后一巴掌——娘被拉开时余恨未消,顺手又是一巴掌,而我恰巧转过脸来,想看看是哪路神仙救我于没顶——这一巴掌打得我鼻血横流。一摸到血我就有了仗恃,扯开喉咙号啕大哭。后来才知道救我的神仙是接生的孙大夫,长得比神仙还漂亮,我看见她就觉得比娘还亲。
娘可能想不到此事的影响绵延四十多年甚至更长远:我再也闻不得尼古丁的味道,并告誡儿子不准吸烟。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