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彩镔
刘三不老,实际年龄只有五十三岁,可由于当年要接班,年龄虚报了两岁,马上面临退休了。她个子不高,头发乌黑浓密,身材保持得很好。看上去说她四十岁,完全有人相信。所以听说刘三要退休,同事们都挺惊讶。
刘三在好多年前,就给自己的退休生活做了安排。
首先她要休息半年。她十六岁参加工作,一上班就到矿工子弟小学教书,虽然后来学校名字由矿工子弟学校变成了某某市第二小学,但三十七年来她一直没换过单位;她二十岁结婚,一结婚就生活在校园里,所住的房子由平房搬到了楼房,公房变成了私房,中途发生了婚变,但三十三年来她没离开过校园。她累了,心累。不管上班、下班,学生、学生家长没完没了、不厌其烦地找她。不是问学生在校表现,就是要问家庭作业;不是学生没回家,就是和人打架了都要她处理……甚至学生家长闹离婚也要找她,好像她离婚了,就有传授不尽的经验似的。她烦了,她想,终于可以摆脱这些烦恼了,她要过没人打搅的清净日子了。
但烦归烦,半年后她还想教书。说实话,她爱教书,教了三十七年,也没有教够。一想到以后不能教书了,她就像丟了魂似的,觉得自己手也没处放,脚也不知道怎么抬。越临近退休的日子,她的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她估算了一下,她教过的学生超过一千五百个,这些孩子遍布全国各地,但最多的还是在矿区。每天她一上街,这个叫刘老师,那个叫刘老师,甚至到外地也有学生认出她来。每年两个假期,总有学生来看她。这些学生天南地北的都有,五行八作的全占。她最自豪的是,大多数学生她能一口叫上名字,即便一时叫不上的,端详不上三分钟,她就能叫出来。后来传得神了,她的学生一进屋都测试她:“刘老师,猜猜我是谁?”以至于丈夫酸酸地说:“我们的‘朋友遍天下。”后来干脆就叫她“遍天下”。老实说,她非常喜欢这种“遍天下”的感觉。
工作这么多年,除了中间两年脱产学习进修外,她一直教低年级语文。这可能与她活泼、爱说笑、爱唱戏有关吧,小孩子都喜欢她。同样的话,她说出来,孩子们都爱听。她揣摩出了一套教小孩子的方法:淘气的孩子怎么管,羞涩的孩子如何教;男孩子怎么对付,女孩子如何鼓励;留守儿童要注意哪些方面,单亲家庭的孩子用什么办法等等。她还摸索出一系列的小学生语文教学的经验:拼音教学、识字教学、古诗文教学,体会汉语的音韵美、利用识字教学的情节性、复述在语文教学中的作用……想到这些饱含自己无尽心血的经验从此要束之高阁,她觉得有些失落。
“五成新”的丈夫几年前已经归了别人。一想起在省城抱定“不恋爱、不结婚、不要孩”这“三不”原则的姑娘、儿子,她就生气。母亲虽说已进入耄耋之年,但身体康健,完全不用她费神。操了一辈子心的她,实在想不出无所事事、浑浑噩噩的日子该怎么打发。
所以她一定还要教书。她要找一个乡村小学,青山绿水、泉水叮咚的,远离喧嚣、钟声悠扬的,学生七八十个,能种菜养鸡、种花养狗的学校。
梦里走了许多路,醒来还在床上。刘三儿还在畅想的时候,许多人都为她的明天安排好了。
也许是家里人都忘了她虚报两岁的事,都觉得她还有两年才退休的。知道她退了,大姐马上打来了电话,“三儿,回来和妈一块住吧!妈一个人,你也一个人,你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我不放心;咱妈虽说身体还可以,但老人最怕孤独,你们俩相互照顾,多好;我和你二姐都要带孙子,真的是没有太多的时间照顾老妈,俺俩每人每月给你五百块钱,行不?”
大姐的电话还没挂,二姐的电话就进来了,“三儿,我那孙女正学拼音呢,要说认识,我全认识,可里面的细道道,我可真说不清;再说,大的上学要我管,小的刚会走,我真的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两瓣儿;你是管小孩子的行家,你一个人,怪孤单的,来吧,来姐这儿,咱俩也有个照应;三儿,从小咱俩最亲了,当年的顶替指标,我都让给你了,你不能帮帮二姐么?三儿,姐求你了!”
刘三还在纠结到底是答应大姐还是答应二姐的时候,弟弟和弟媳上门了。小四两口子都在矿上上班,去年厂矿因为去产能被关停了,好多人到外地就业了,可四儿因为家里有老人,不能到远处去,两口子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办法,于是一鼓捣,办了个校外辅导学校。刘三一看,就知道他们要干啥。可人家两口子不直说来意,一个劲儿地诉苦说二次创业多难,主要是没行家,大家不一条心。临出门的时候,小四说:“姐,我一个月给你五千块,来帮帮弟。要不你出一万块,算你三成股?”
星期天,妮子回来了,还带着她的那辆房车。妮子本科在省城读的师院,后又读了本校的硕士,最终考上了省博物馆的编制。本来可以住单位宿舍,可她不住,花了近二十万,买了辆半挂房车。平素就放在单位的广场上,一到节假日就开着房车到处跑。妮子是回来接她的。妮子给她描绘的未来异常美好:平常呢,就到她单位附近的公园唱唱戏,到图书馆看看书;一到节假日,她们娘儿俩一块到全国各地走走看看、玩玩转转。
星期天晚上,娃儿的电话也来了。妈,谁那儿也不去,就来儿子这,你又不是没儿子。我在公司忙得脚打后脑勺,你来管住我这后勤,我也能放心干事业。娃儿本科学的计算机,毕业后和三五个同学一块儿开了家科技公司。儿子倒是买了房,但家里几乎没有人。他白天到处跑,晚上整夜整夜地守着电脑,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热一顿凉一顿的。
刘三本是个果断的人,要不当年也不会人不知鬼不觉地离了婚。但这一刻,她真恨自己分身乏术。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两个孩子,他们都是自己的至亲,他们都说得情真意切,他们都讲得至理至情。
好容易把“鬼难缠”给打发走了,刘三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三国演义》正演到孙策去世一节。孙策遗言: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刘三想,何不问问老娘呢?老爹去世后,老娘一个人,不是和自己现在一模一样么?再说,老娘当年也是个当过民兵队长的人物,现在虽说“廉颇老矣”,但“尚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
于是第二天,在平常给学生上第一节课的时间,刘三见到了老娘。老娘告訴她,谁也不听,听自己的,自己想干啥就干啥。
于是,刘三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刘三去西部支教去了;有人说,刘三去父亲农村老家了;还有人说,刘三又嫁人了,嫁给了一个退休教师。刘三到底去哪儿了,只有她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