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作为诗文中的意象,至唐代始见诸载籍。白居易以白莲的高洁歌咏崇高的人格和品质,可能受到佛典的影响。
白居易与东林寺白莲
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白居易因上疏言事,触怒朝内权贵,被贬为江州司马。在江州(今江西九江)三年期间,他曾作组诗《浔阳三题》,有序云:“庐山多桂树,湓浦多修竹,东林寺有白莲华,皆植物之贞劲秀异者,虽宫囿省寺中未必能尽有。夫物以多为贱,故南方人不贵重之。……予惜其不生于北土也,因赋三题以唁之。”《东林寺白莲》是其中一篇:
东林北塘水,湛湛见底青。中生白芙蓉,菡萏三百茎。白日发光彩,清飙散芳馨。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我惭尘垢眼,见此琼瑶英。乃知红莲华,虚得清净名。夏萼敷未歇,秋房结才成。夜深众僧寝,独起绕池行。欲收一颗子,寄向长安城。但恐出山去,人间种不生。
白居易造访的东林寺,为东晋时高僧慧远创立,寺中建有白莲池。如宋代陈舜俞《庐山记》中记载:“神运殿之后有白莲池。昔谢灵运恃才傲物,少所推重。一见远公,肃然心服,乃即寺翻《涅槃经》。因凿池为台,植白莲池中,名其台曰翻经台。今白蓮亭即其故地。”传说慧远和十八高贤创立的白莲社就是因此白莲池得名。
在白居易之前,皎然有诗《送演上人之抚州觐使君叔》云:“便道须过大师寺,白莲池上访高踪。”可见,白居易诗中写到的“东林北塘”即为白莲池。这首诗也成为白莲社传说形成的早期参考材料之一。在白居易之后,还有不少诗人提及东林寺白莲,如齐己《题东林白莲》“大士生兜率,空池满白莲”,李咸用《和人游东林》“黄鸟不能言往事,白莲虚发至如今”,黄滔《游东林寺》“翻译如曾见,白莲开旧池”,李中《庐山》“白莲池宛在,翠辇事难寻”。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白居易《东林寺白莲》一诗给后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白居易此诗描写白莲,由赞赏其“光彩”“芳馨”入笔,接下来“银囊”“玉盘”两句分别写莲花、莲叶,描摹其形象;随后又以红莲为衬托,凸显白莲的清净、高洁。诗人此前生活在北方,可能是第一次见到白莲,不禁感慨“我惭尘垢眼,见此琼瑶英”,以至有要将莲子带往长安种植的想法,但又担心移植后能否成活。诗人的这种想法符合物理常情,不过在诗里明显还有一种寓意—白莲的高洁象征诗人崇尚的人格和品质。“但恐出山去,人间种不生”,本来是地域的差别,被诗人替换为世外与人间之别。“人间”有俗世的种种污浊纷扰,愈是高洁如白莲者,愈是让人忧虑能否为世所容。无论是诗人的朋友同好,还是后世的读者,读到诗的结尾处自然都心有所会,由此联想到诗人的遭遇,以及其他有类似命运的人。这种寓托之意,诗人在组诗小序中已有明确交代。
诗文中的白莲意象
作为引发联想的触媒,白莲和红莲等各种莲花的实物是什么样呢?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有“莲藕”一节,其中有如下说明:
时珍曰:莲藕……节生二茎。一为藕荷,其叶贴水,其下旁行生藕也。一为芰荷,其叶出水,其旁茎生花也。其叶清明后生,六七月开花,花有红、白、粉红三色,花心有黄须,蕊长寸余,须内即莲也。……大抵野生及红花者,莲多藕劣;种植及白花者,莲少藕佳也。其花白者香,红者艳,千叶者不结实。别有合欢(并头者),有夜舒荷(夜布昼卷)、睡莲(花夜入水)、金莲(花黄)、碧莲(花碧)、绣莲(花如绣),皆是异种,故不述。
除莲藕外,另有“红白莲花”,同卷引陈藏器的说法“红莲花、白莲花,生西国,胡人将来也”,“时珍曰:此不知即莲花否,而功与莲同。以类相从,姑移入此”。
根据李时珍所言“种植及白花者,莲少藕佳”来判断,“白花者”可能是经过改良的人工种植品种。莲藕开白花在今天并不稀见,但从诗文歌咏来看,白莲在唐代时仍较为少见。
根据文献调查,唐以前诗文中有红莲、紫莲、金莲等称呼,唯独没有白莲(由此也证明“白莲池”“白莲社”之说出于附会),至唐代诗文中始出现白莲意象。白居易之前,唐中宗、武后时期沈佺期有宫廷唱和之作《白莲花亭侍宴应制》,据诗题,亭在长安宫中(此亭可能种有白莲,并非亭本身以此命名)。王昌龄《殿前曲二首》写道:“仗引笙歌大宛马,白莲花发照池台。”由此可知,当时长安皇宫内已有白莲,可能正因为在北方十分稀见,所以在唱和中引起诗人关注。
与白居易大体同时的李德裕作有《白芙蓉赋》,所赋白芙蓉也就是白莲(白居易诗亦有“中生白芙蓉”句)。和白居易咏白莲类似,作者在赋中也以红蕖即红莲作为对比—“古人惟赋红蕖,未有斯作”“楚泽之中,无莲不红,惟斯华以素为绚”“素萼盈尺,皎如霜雪”。两人同样视白莲更为珍贵,显然是因为白莲较为少见。
白居易后来曾将白莲带往北方,他在诗里一再提到“吴中白藕洛中栽”(《种白莲》),“本是吴州供进藕”(《六年秋重题白莲》),“白藕新花照水开”(《白莲池泛舟》)。所言“白藕”亦即白莲,可能诗人为调协平仄而改言“藕”。宋程大昌《演繁录》谓白莲是由白居易从南方带到洛中,也是根据白诗中的叙述。
《东林寺白莲》诗中除了写莲花和莲叶外,还写到莲蓬和莲子(“秋房结才成”“欲收一颗子”),说明白莲就是莲藕。这种中国本土所产的莲藕不同于佛典中所说产自印度的睡莲,即李时珍所言红白莲花。白居易和同时代文人大概都是以中国本土所见的莲藕之花附会佛经中用作比喻的莲花,佛典中的喻象因此在中国有了一个现实对应物。
白莲之象征寓意
佛典中讲到的莲花有红莲、白莲等名目,原产于印度,大体上分为两种:一种是钵头摩华(梵语padma),即莲花,汉译为赤莲华、赤莲、红莲华、赤黄莲华等,有赤、白二色,通常指赤莲华;另一种是优钵罗华(梵语utpalpa),即睡莲,汉译为青莲华、黛莲华、红莲华等,有青色、赤色、白色等。此外还有分陀利华(梵语pundarika),汉译为白莲华,又称百叶华、妙好华,是一种白色睡莲。
需要说明的是,《东林寺白莲》虽被诗人编入“讽谕诗”,但由于内容与东林寺有关,其中明显融入了佛教观念,并有诗人的某种发挥。“乃知红莲华,虚得清净名”两句是诗作的点睛之笔。佛教崇尚法性清净,莲花不仅被用来作为佛教的象征,作者还进一步将红莲与白莲作对比,认为后者更有资格作为这种象征。
白居易在诗中以白莲、红莲相形对比,有意扬此抑彼,这是诗人的一种发挥。莲花之清净象征在佛典中是共通的。《大智度论》中有“一切莲花中,青莲为第一”之说,此“青莲”指优钵罗华。至于红莲,佛典中有时用来形容肉身(包括所谓“红莲地狱”),此外没有其他特殊含义。不过由于红莲为人熟知,所以在僧侣论说中也常以红莲泛指莲花,作为清净法性的象征。例如宗宝本《坛经·疑问品》颂“若能钻木取火,淤泥定生红莲”,又如敦煌文书《五更转·南宗赞》“四更阑,五更延,菩提种子坐红莲。烦恼泥中常不染,恒将净土共金颜”。
白居易大概是有意与这类说法唱反调,特意在诗中推崇白莲。白莲除了比较少见,“白”在传统上也一向被视为纯洁、清净的象征。另外,诗人这样说还可能受到《法华经》的影响。白居易在同时期还有一篇《与济法师书》,用不少篇幅来阐述他对《法华经》的理解,而《法华经》就是以芬(分)陀利华即白莲花为经题。《妙法莲华经后序》称:“诸华之中,莲华最胜。华尚未敷,名屈摩罗。敷而将落,名迦摩罗。处中盛时,名芬陀利。未敷喻二道,将落譬泥洹,荣曜独足以喻斯典。”在唐代当时,《法华经》也被称为《白莲经》,如修雅《闻诵法华经歌》云“诵《白莲经》,从旦至夕”,贯休《赞念法华经僧》曰“常持菡萏《白莲经》,屈指无人得相似”。可见,白居易对白莲的歌咏也融入了诵读《法华经》的心得。
谢思炜,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