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明宝
被分配到那所乡镇初中时,我二十岁。
因为在县报上发表过几篇宣传学校的“豆腐块”,我被校长老吴看作人才,重点培养。我也有种春风得意、豪气干云的感觉。
学校是寄宿制,学生要上晚自习、出早操。我整日泡在学校里,晚自习后回到宿舍,散漫地读几页小说或绞尽脑汁为学校写点稿件,也是自得其乐。和我同宿舍的是余老师,他比我早入职三年,单身。
我们宿舍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学校的广播室。因为余老师是名牌大学毕业,言语不多,办事沉稳,他便成了兼职的广播站站长。站长也不过是光杆司令,更没有什么繁重的工作,任务就是播放起床号、熄灯号、《运动员进行曲》,偶尔下个通知。我一直认为,能住在广播站里,是一般人享受不到的待遇。
余老师的床头有一张课桌,上面摆放着麦克风和功放机。每晚睡觉前,他必定检查一遍机器的电源、按钮,把播放的磁带提前安放好,再给自己的手表上好发条,才放心地去睡。
我有时候会嘲笑他太过认真,一台破功放机,几首烂熟于心的曲子,值得这样走心?
那天,我的一篇小散文破天荒登上了市报,我喜形于色,想在午饭空隙借学校的大喇叭播一遍我的“美文”。我问余老师,他却语气冷淡地说:“广播是学校的喉舌,喉舌可不能随便发声。要播你的美文,得请示校长。”我暗地里哼了一声,以为他嫉妒我。
这时,有人告诉我,吴校长有请。我以为吴校长看到我的“大作”了,乐不可支地跑进校长室,准备沐浴一通铺天盖地的夸赞。吴校长却交代说: “余老师的父亲病了,余老师需请一周的假。这期间,广播站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我一时没接话,愣在那儿。吴校长问:“你怎么了?”我尴尬地笑笑说:“我……不会。”吴校长说:“不会就学嘛。”走出校长室,我心里空落落的。
那个晚上,我竟失眠了。后来,总算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却突然惊醒过来。我跳下床,拉开窗帘,看到外面明晃晃的一片。我脑袋“嗡”一下就大了,不好,天大亮了!
我立即手忙脚乱地打开机器,播放起床号。婉转清新、催人奋进的号声回荡在寂静的校园上空,清脆而响亮。沉寂的校园就要在这号声里迎来新一轮太阳,开启新一天热气腾腾的生活了……我松了一口气,带着抒情的心态慢悠悠地走出宿舍,准备看一下学生起床、整队、出操的生龙活虎场面。但令我疑惑的是,几分钟过去了,我竟然没有发现一个人影,更别说熙熙攘攘的人流了。
冬天冰冷的风让我打了个寒战,我抱紧胳膊,一抬头,猛见明月高悬,一只大鸟无声地破空而过。四下望去,教学区、宿舍区、操场,一片寂然。我脑袋仿佛突然挨了一闷棍,踉跄着差点摔倒。
完了,正是夜深人静啊!我慌忙返回宿舍,立刻关掉了音响。
我懊恼得直捶脑袋,抱怨自己上次返校时把手表忘在了家里,又抱怨余老师太抠门,也不买个闹钟,弄得我毫无时间观念,乱放起床号!
我又一次失眠。
半睡半醒的时候,我似乎听到了操场上的哨子声,我睁开沉重的眼皮,拉开窗帘,发现孩子们正在出操。显然,我又睡过头了,什么起床号,什么《运动员进行曲》,因为我的昏昏然,早就错过播放了。
我捂着脸痛苦地大叫一声。
上午第一节课,我上课时,看到有几个学生打哈欠。若要在平时,我准让他们站着听课,这次就算了,责任在我啊。下课的时候,班上一个调皮鬼跟在我身后嘻嘻哈哈地说:“老师,昨天晚上听到号声,我们以为天亮了,我穿起衣服跑进操场,一个人也没有,才觉得不对劲……”我连白他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课后,我被吴校长约谈。我脚步沉重地走进校长室。吴校长正双手靠在煤炉上取暖,见我进来,就向他的办公桌努努嘴,说:“自己看吧。”我看到吴校长的记事本上有很多電话号码,就疑惑地望向他。吴校长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说:“我是早晨七点到校的,现在是九点,这是两个小时内我接到的电话。”我的心怦怦跳,低头缄默不语。吴校长接着说:“这些电话中两个是乡政府打来的,三个是附近村的村干部打来的,还有几个是商铺老板和村民打来的……”我明白这些电话都是打过来质问校长的。我内疚极了,像吃了老鼠药的鸡,浑身无力,差点晕过去。
学校向东两百米就是乡政府,乡政府办公楼沿街是几十家店铺。向北、向西、向南,有七八个村庄。我这半夜号声,要惊扰多少人啊,怪不得校长的电话都要被打爆了……
“校长,对……对不起,我给您丢脸了,愿打愿罚我都认了……”我觉得既委屈又悲壮。
吴校长把两把椅子拉到煤炉边,让我和他并肩而坐,说:“这事我已调查过了,你也不是故意为之,不必太自责。其实,也不全怪你,学校早应该为广播室配一块表了。还有,从另一个方面,也体现了你责任心强,我们当老师的最不能缺的就是高度的责任心。同时,你及时发现了问题,果断关掉了音响,这说明你善于改正错误……”吴校长没有半点训斥的样子,还处处替我开脱。我更加感动,鼻尖发酸,眼眶通红。吴校长揽住我的肩膀又说:“吃一堑,长一智。这事到此为止,回去好好干!”
我站起来,向这位年近六旬的老校长深深鞠了一躬。
离开校长室前,我说:“吴校长,请您把记录着电话号码的纸片给我,我要贴在床头,时刻警醒自己。”吴校长用奇怪的眼神看看我,“刺啦”一声撕下那页纸,毫不犹豫地扔进了火炉里,然后挥挥手赶我走了。
后来,我常常想,在我感觉自己跌入深渊的时候,正是吴校长用父亲般的宽厚、宽容和真诚将我拉了上来,帮我擦拭创伤,拂去尘埃,鼓励我振作精神,不断磨砺出应有的光芒。
经历这次教训后,我逐渐克服了马虎浮躁、自以为是的毛病,而且虚心求教,扎实进取,渐渐成为学校的教学骨干,写作特长也得到了发挥,更多文章见诸报端……
吴校长退休后几年就病逝了,参加葬礼的时候,大家回忆起往事,感叹唏嘘。一个老同事突然对我说:“那年你半夜播起床号,惹恼了好多人,他们说咸道淡、攻击谩骂……乡政府的一个领导甚至下了‘死命令,要学校立刻解聘你……”
我目瞪口呆,当年吴校长表情看似波澜不惊,背后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压力啊!他默默地承担起了本该加在我身上的一切……渐渐地,两条泪痕拓展到了我的下巴……
这是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故事,一晃30年了,我们的生活状况早已彻底改变。但无论时代怎样发展,吴校长留给我的那份人性之爱却永不过时。
(插图:罗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