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曙霞
来到千岛湖的时候正是隆冬时节,阴云叠叠,水波泛泛,寒风一拳接一拳。人立船头,北风摧腰,是否要折去?丝巾飞,黑发舞,缠缠绕绕,如空中的云,团团压团团,分不清彼此。
放眼望去,湖面宽阔,水波渺茫,碧水之间,岛屿若盘,一丸螺黛,千寻碧岫。连绵,波拥千岛;暮霭,雾漫天际。一时间,碧水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冬天的千岛湖,宜怀古,宜望远。
弃船,上岛。岛是密山岛,岛中有寺,寺是密山禅寺。往日,寺庙里善男信女云集,香火鼎盛。今日大寒,人烟稀少。我却喜,喜寺庙的古意,喜小岛的清寂。人世喧哗,清寂可贵。或许,这也是我冬日来千岛湖的缘由吧,避开车马,避开人流。一湖,一岛,一寺;问湖,寻岛,听禅。
阶梯缓,庙门深;倚墙,闭眼。湖风凛冽,风铃叮当。好音阵阵,若泉若涧,洗去尘埃一身轻。
出得庙宇,抬头望天,阴云沉沉,几将坠落。会下雪吗?我问自己,也问身旁的船翁。船翁笑,若是下雪,也算奇遇了。是啊,南方的雪,何其珍贵,恰逢在千岛湖,岂不珍之又珍?
正寻思着,几粒“雪霰子”劈头而来,微微疼,微微凉,微微喜。用手托住,晶莹剔透,掌心化水,沁凉一滴,仿若佛语:人人以为永远很远,其实,它短暂得你都看不见。
云层深处,“白蝶”分娩,纷纷扬· 扬,浩浩荡荡。白雪若蝶,即便冷,也有温柔心,轻轻的、柔柔的、绒绒的,一片一片,一簇一簇。立在岛沿,垂钓一湖雪,竟至呆了。忘言,忘语,忘了从何处来,忘了往何处去。湖面跳跃纷纷的白,是银线吗?还是白鱼?落入,融化;融化,落入。雪是昙花,白羽一现,凋零片片。该怎样才会填满?又怎会填满?莫名想到了精卫,这茫茫的雪可是精卫的魂?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么轻,那么薄,落入湖面,便化了,成了水,成了波,成了浪。却相信,相信等待,相信跋涉,相信倾尽力气,湖心便会银光耀眼。
更多的雪纷纷而来,带着赴约的决心,一片片,一朵朵,湖面开花,白色的花:樱花?梨花?还是淡淡的月光花?那花晶莹剔透,脱下白裳,清澈的心、凛冽的骨、洁净的魂。谁把疼痛活成轻盈?唯有雪。谁把浊世洗涤?唯有雪。谁能一往无前,前赴后继?唯有雪。雪呀雪,带着皎洁的慈悲,普度众生。
望雪飞,若一场盛大的迁徙,它们飞向远方的岛,千屿千雪,白裳飘飘;望雪飞,飞向桥畔,长桥覆雪,冰雕玉栏;望雪飞,飞向弯舟,弯舟杳然,压碎一湖雪;望雪飞,飞向岛中树木,琼枝玉叶,银粟纷纷。
天空抛下万封情书,白羽为字,白笺为纸,投入湖的怀里。密密的白,翩翩的舞,如曲如歌。再看湖面,晶莹发光,风吹浪涌,卷起千堆雪。一鸟掠湖而过,衔起雪花一片,穿过雪的帘,驮雪而去。它飞去哪?岸上芦苇摇,接过鸟的雪语、雪梦、雪诗词。沐雪,荡漾,离歌。湖上湖下雪纷纷。
文友岚亮写千岛湖的雪:水下的景象,不断地在变幻。在某一刻竟幻生出一片辽阔的棉田,棉花开了,缓缓的,洁白的花絮在水中纷纷扬扬。
他说,千岛湖的雪,是从湖底往上飞舞的。
我想,一定是雪的擦拭,使湖心若镜。雪是空中落,亦是湖底飞。半空的雪、湖底的雪,落的落,升的升。谁在寻找另一个相同的自己?一样的容颜,一样的心性,一样的灵魂。雪与雪,也是不一样的吧。此刻,它们在湖心的倒影里看到相同的自己,奔赴,拥抱,相知相惜。
我在人世的大雪中跋涉,颤抖的肉体和坚硬如铁的骨骼,有着鲜明的对比。湖面清白,人间纯洁,我在诗歌中打坐,忽感,忽悟,忽而热泪滂沱。
踏雪前行,胸口的桃花,绽出火焰般的疼。把茫茫的白穿在身上,想象自己也是一朵雪花,简单、干净、纯粹。用明亮的眼神、诚恳的面容,阅读风,阅读雪,阅读人间苦寒。凛冽唤起清明,冷峭窖藏风骨,冰心一片在玉壶,不媚不俗。
雪越盛,湖越绿,水越清。雪落湖,凛冽冰晶,纯净剔透。这水喝起来,该是清冽醇美。
舀一瓮千岛湖的雪水吧,躲进庙宇,烹雪煮茶。红泥小火炉,人淡语细微,看雪慢慢地化,看水渐渐地沸,一撮陈年老茶,逸出袅袅的香。细细品,慢慢尝,心境淡然,面容祥和,千屿千雪,白上加了白。支棱起耳朵,听雪落,簌簌,簌簌,簌簌,风拂松,蚕咬桑,羊群用牙齿裁剪了天上的云。轻轻,静静,柔柔,入耳,入心,入了古寺的木鱼声声。忽而,庙前岿然不动的老梅,绽出雪中第一朵花……
白雪西湖
雪来了,从傍晚的天空密密地撒。层层白,翩翩舞,让人禁不住发痴。西湖赏雪,算得雅事一件。若找一茶座,一边煮茗,一边看湖心落雪,那光景该是何等惬意。
随雪行,过南山路,到长桥,桥下碧波绿。雪落湖心,雪撒桥面,雪积亭角。雪啊雪,情意绵绵,仿佛白蝶翩翩行。也就想起长桥相送梁祝情,爱若雪飘,晶莹样,剔透心,不染尘埃,洁净如斯。
抬头望雪。茫茫大雪,若撕若扯。白絮软,鹅毛轻,皎洁色,一朵接一朵,一片连一片,一群挨一群,可是嫦娥仙子漫撒广寒花?那花有月色的冷、月色的清、月色的白。抑或是十万亩白云齐齐凋谢,它们朝着西湖浩浩荡荡地奔赴而来。湖水清澈,雪花朵朵,白入蓝,蓝泛光,一闪一闪,满湖“白珠”迷蒙。湖天茫茫,雪线轻盈,似有千言万语在湖心翻滚,又若千丈白纱在湖面浣洗。
沿湖散步,从长桥到苏堤,踏雪缓行。可撑伞,也可不撑伞,任由茫茫的白淹没自己。天地安静,雪花簌簌,柳条敷上薄薄的粉,游船覆上莹莹的色,枯败的残荷擎着细细的白。
天色越发暗了,断桥若隐若现,保俶塔遥遥而立。雪发了狠般,大片大片,倾倒而来,深沉的天,暗藏多少雪?若再下一夜,西湖便是冰雕玉砌的水晶宫了。
一夜似睡非睡,拥被听雪,格外好。凌晨四点,推窗望雪,世界粉白,水晶一般。趁早,去湖边,去断桥,看奇妙的雪景。
瑞雪初停,断桥拱面冰雪消融,桥两端皑皑白雪,远远望去似断非断。似斷非断的桥,可像恋人间的情意?越剧《白蛇传》中许仙听信法海谗言,之后与白娘子断桥再相遇。小青柳眉倒竖,举剑要杀负心汉,是白娘子护住了,一声“冤家”喊得千回百转、百转千回。舍不得,断不了,千年道行敌不过一个情字。断桥,断桥,似断,何曾断?千丝万缕的爱意若雪融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开。
走桥,踏雪,一层晶莹,一层清响。远眺西湖,银装素裹;近望白堤,雪柳霜桃。再看断桥,银霜裹身,粉华烁烁。三两情侣桥上赏雪,倩影双双,琼枝成对,仿佛天长地久的誓言。誓言如雪,皑皑沉沉,清透无瑕。
过断桥,去孤山。
孤山不孤,地底埋着诗人林逋的魂。林逋喜恬淡,性清高,不好荣利,一生梅妻鹤子。
孤山脚下,踏雪寻梅。这边的脚还未到,那边的香已扑上来。缠缠绵绵,清清冽冽,沁人肺腑。闭眼,轻嗅,经雪浸染的香越发醇美,牵衣拉袖,攀腰绕臂,直往你心尖尖上去。这一坐,便留下痕印,雪一般柔软,雪一般清澈,雪一般凛冽,忘也忘不了,拂也拂不净。
雪中梅林,安静如斯。疏花团冰雪,孤瘦清奇姿。一树一树,虬枝黑皮,骨骼清绝,乍红,乍粉,凝冰,覆雪,琥珀姿,玉色魂。凑近细看,娇红一抹,掩映雪中,一半红颜,一坨雪色,红白相衬,动人心魄。孤山,孤山,因了梅,因了雪,名动天下。
脚下厚雪,嘎吱响;枝头厚雪,纷纷坠。一朵一朵的梅露出光洁的脸,眉目清澈,让人心醉。梅,梅,是梅呀,铮铮傲骨,雪中精灵。它是梅,是孤山的魂,亦是诗人林逋洁净的心、淡泊的志。
看过雪中孤山的梅,便似畅饮,风越寒,雪越盛,花越好,流淌的情绪越是突突弹跳。绕过孤山,到了西泠桥。桥下残荷卧雪,桥上冰雕玉砌,一根根冰柱悬桥而下,雪肤冰肌,仿佛西泠才女——苏小小。钱塘苏小小才貌双全,挚爱西湖山水。虽是一名艺伎,却自有孤高的性情,不谄媚,不攀附。她说,我的心是干净的。漫天雪花都是她,洁净无瑕。
一舟从桥下过,我喊住船家,学张岱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上下一白。湖上影子,长堤一痕,飞鸟远遁。此情此景,浑然忘我。天地悠悠,湖雪茫茫,我是我,我非我;湖是湖,湖非湖;雪是雪,雪非雪。湖心亭看雪,相看两不厌。若遇同道中人,亭中煮雪烹茶,一盏西湖龙井,雪中香。或是煮酒,强饮三大杯。抑或雪中高歌,撕心裂肺地喊。无论哪一样,都让人尽兴。
湖结薄冰,雪映舞姿。一时恍然,雪是从天上来?还是从湖底飞?这镜像人生,到底禅意,你若轻盈,它也轻盈;你若悲伤,它也悲伤。湖底的雪,空中的雪,在湖面薄冰处相接相融,你是我,我是你,一朵雪花与另一朵雪花双向奔赴,在此处合二为一。身体与灵魂,如此契合,同频共舞。
听雪,赏雪,解雪,去那湖边净慈寺走一走。黄墙黑瓦,钟声雪声风声。雪茫茫,何处是归途?出寺门,远眺湖面,雪后西湖,宛若冰壶一轮。窃取冰心一片,自省,自悟。吾心澄澈,意通透。白雪西湖,潔净如斯,心上尘埃,落纷纷。至此,做个沐雪而行的人,凛冽,清醒,纯洁,深情。
(插图: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