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凤凯
一
“植股山、明长城、烽火台都没变,只是……啥时候种了这么多桑葚树。”李国庆带着小孙子洋洋,站在山脚下的农家院里,看着漫山遍野的桑葚树感慨道。
就连农家院的院子里,也都种上了桑葚树。高大的桑葚树遮天蔽日,枝叶伸出了墙头,树上挂满了青红紫色的桑葚果。
洋洋仰头望着桑葚,拍手说:“爷爷,我要上树摘桑葚!”
“好啊,我记得村子里的老谷家有棵桑葚树。我像你这么大时,放学了常和小伙伴们爬到树上摘桑葚,坐在树下写作业,看小人书……”李国庆摸着洋洋的头说。
忽然,洋洋被院里的一面网红墙吸引了,墙上镶嵌着许多老物件。洋洋一个也不认识,李国庆就给他讲:“这是石头碾子,碾米面用的;这是磨盘,能磨豆腐;这是拴驴的食槽;这是烧大锅的风箱……”
“欢迎光临,客人是从哪里来的?”一位身穿蓝色蜡染服装的中年女人笑盈盈地上前打招呼。
“我也是谷家窝铺人啊,只不过离开这里有四十多年了。”李国庆说。
“这么说,大伯是老乡啊,快请进!”女人挑帘把李国庆和洋洋让进了屋。
屋子大堂吧台后面有一面墙,墙上砌的木板上摆着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双卡录音机,红灯牌收音机……李国庆扫视了一遍老物件,目光停在了吧台左边酒柜旁的书架,书架上放着一只木箱。
木箱好像一块磁铁,把李国庆的眼睛给吸住了。
“能不能把木箱拿下来,让我看看。”李国庆的声音有些颤抖。
女人把木箱取了下来,交给李国庆。
李国庆小心抱住,就像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一脸惊喜。
这个木箱跟学生书包的大小差不多,只是稍厚些,由于年头太久,颜色暗红,已经看不清本色。箱盖和箱面之间有一道缝隙,一个心形铜鼻子扣在上面。隐约能看清木箱的两边各画着一只白色的翅膀。
李国庆把箱子放在桌子上,用手抚摸着,仔细看了个遍,才轻轻打开。
箱子散发出一股发霉的味道,里面糊着发黄的旧报纸。
“书、书呢?”李国庆急切地问。
“有,在这儿呢!现在,这些小人书是咱网红农家院的镇店之宝。”女人指着书架上面最显眼的书格说。
李国庆走到书架前,眯着眼细看,《林海雪原》《哪吒闹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各式各样的小人书有十多本。他小心地把《哪吒闹海》从书架上抽出来,封面上画的是手拿乾坤圈的三太子,正骑在小白龙身上大显神威,彩色的图案已经磨得发白,布满了时光的斑驳。李国庆颤抖着翻开扉页,上面赫然出现歪歪扭扭的几个字。虽然钢笔水已经褪色,但稚嫩的字迹依稀可辨。
洋洋也伸过小脑袋跟着看了一眼,他指着上面的字,惊奇地喊:“爷爷,是您的名字耶!”
二
《哪吒闹海》小人书的主人是李国庆,木箱的主人也是李国庆。
四十八年前,李国庆像洋洋这么大,在读小学五年级。一次期中考试,他算术、语文得了双百,爸爸从镇上供销社花八分钱买了这本小人书奖励他。
算上这本《哪吒闹海》,李国庆已经有六本小人书了。
李國庆挺爱惜小人书,他把新买的小人书的封皮都用报纸包起来。会木匠的爸爸还给他做了个书箱,算是给小人书安了个新家。
书箱做好了,外面还刷上了红油漆,光滑明亮,真气派。李国庆用报纸把书箱里面糊上,他要让小人书舒舒服服地躺在新家里。
李国庆的小伙伴大中子有五本小人书,小奎有三本,二印有两本,只有六枝儿一本都没有。
小伙伴们常把小人书带到李国庆家,写完作业,就一起看书。有时,小伙伴们的小人书还会在李国庆的书箱里“住宿”。
五颜六色的小人书躺在书箱里,每本书都有自己的故事。那故事比供销社卖的槽子糕香,比彩纸包着的糖块儿甜。李国庆和小伙伴们总是看得津津有味。
三
李国庆最烦的是六枝儿,因为他一本小人书也没有。
六枝儿的大名叫谷爱民,他一出生,右手大拇指旁就多了一节,像树枝似的伸着。因此,除了学校老师,家里家外都喊他六枝儿。
六枝儿上边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所以六枝儿穿的衣服都是捡哥哥剩的,不是洗得看不清本色,就是补丁落补丁,还又肥又大,穿身上就像打锣的。
六枝儿家里有那么多张嘴,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买小人书啊。
没钱买小人书,并不影响六枝儿对小人书的喜爱。他爱看小人书,看见小人书就走不动道,跟有馋虫似的。
六枝儿比李国庆小一岁,上小学四年级。放学了,六枝儿经常跟小伙伴上李国庆家蹭小人书看。
虽然一个村子住,但李国庆和六枝儿并不要好。六枝儿来看小人书,李国庆心里老疙疙瘩瘩的。
六枝儿趴炕沿上刚翻开书,李国庆就说:“小心炕席把小人书划坏了。”六枝儿就赶紧用戏服一般肥大的袖子擦擦炕席,然后把书拿起来轻轻翻页。
六枝儿刚看两页,李国庆又说:“别把小人书摸脏了。”六枝儿就放下小人书,飞跑到院子的井边,把身子都扑在井把子上,打着吊儿压出水,接水洗手,再把手心手背往衣服上蹭两蹭,蹭干了,才回屋继续看书。
看着看着,六枝儿的大鼻涕就像两列火车,从鼻子的“火车道”里爬出来。他看得入迷了,两列“火车”随着气流交汇成一个鼻涕泡,晶莹剔透。李国庆看了,大声喊:“快把鼻涕吸回去,整小人书上了!”鼻涕泡受到惊吓,顿时炸裂,连滚带爬沿着“火车道”溜回“山洞”。六枝儿伸出舌头抿了抿“火车道”上的残余泡沫,又抄起袖子一抹,往两肋上蹭了蹭。
李国庆和小伙伴们顿时哄笑起来,笑声都快把房盖掀开了。
这笑声好像电波,在六枝儿的脸上通了电,他的脸就像红灯笼那样红。
四
李国庆以为,六枝儿会像他的大鼻涕一样,黏糊糊地甩不掉。谁想,过完“六一”,六枝儿就没影儿了。
“六一”儿童节那天,六枝儿的爸妈带他去省城医院做手术,把六指截去了。
六枝儿出院,李国庆和伙伴们去看他。
六枝儿右手大拇指用纱布包着,厚厚的,像个纺线锤。
伙伴们到了六枝儿家,发现六枝儿正趴在炕上看小人书,鼻涕在“火车道”上来回进退,差点掉在小人书上。
李国庆用眼睛一瞄,六枝儿看的这本小人书要比他书箱里所有的小人书都大一号,也厚得多。他凑到跟前,把小人书合拢,看到这本书的名字叫《林海雪原》,封面上画的是威武的杨子荣在林海中挥枪作战的场面。
六枝儿把小人书扬了扬,像炫耀宝贝。
“看吧!你们先看,随便看……”六枝儿用袖子擦了把鼻涕,大方地把小人书递过来。
小伙伴们抢过小人书,趴在炕沿上,头挨头看了起来。
李国庆看了小人书封底的定价:0.12元,这本小人书只有省城的新华书店才有卖。他的心里像有几只小爪子在抓挠。
李国庆想了想,悄悄对着六枝儿的耳朵说:“这本小人书卖我吧?”
六枝儿吸了吸鼻涕,晃了晃脑袋。
“我给你2角,能买2本新小人书。”李国庆说。
六枝儿依旧摇头。
“我拿新买的《哪吒闹海》跟你换,咋样?”李国庆说。
“不换。你想看就看呗!借也行,你拿回家看也行。”六枝儿长这么大就有这一本小人书,还是因为截手指头,爸妈才给买的,他实在舍不得。
李国庆太想得到《林海雪原》了。他想:这要是放在书箱里,那就是书头,太打眼了,无论如何他也要得到。
第二天放学,李国庆和大中子拐到四年级教室门口。
六枝儿从班里出来了,身后跟着几个同学。六枝儿右手大拇指依旧包着纱布,他用左手拿着《林海雪原》。李国庆觉得,六枝儿那神气样,好像他家的那只芦花鸡。
“咱俩打个赌,你敢不敢?”李国庆问。
六枝儿吸了吸鼻涕,问:“赌啥呀?”
李国庆从书包里掏出那本《哪吒闹海》小人书,又掏出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六枝儿眼前晃了晃,说:“赌赢了,这两本小人书都归你!”
五
李国庆要六枝儿赌《林海雪原》,六枝儿下意识地把小人书搂在了怀里。
大中子等小伙伴都在旁边撺掇六枝儿:“赌呗,你赢了,李国庆的两本小人书全归你,你就有三本小人书,真是太合算了!”
李国庆出的题目是:京剧演员梅兰芳是男的还是女的?
六枝儿睁大眼睛看着李国庆,他没想到这个题目这么简单,简单得就像桑葚树上结什么果一样。他这回没淌鼻涕,嘴巴里流出了口水。
“女的!”六枝儿张口就来。
过大年前,六枝儿家西院的刘二奶买了张年画,现在还贴在墙上。那年画印的就是梅兰芳出演《贵妃醉酒》的剧照,下面写着梅兰芳饰杨贵妃。六枝儿咋看画上的人都是女的。刘二奶还跟他说:“贵妃才是凤冠霞帔的打扮。”贵妃是皇上的妃子,皇上的妃子能是男的吗?再说,梅兰芳的名字一听就是女的,村里不管叫小梅、小兰,还是小芳的,哪个不是女的?六枝儿说完,用袖子擦干口水,右手上扬,好像在宣示胜利。
“你输了!”李国庆一拍大腿,一蹦三尺高。
不光六枝儿不服,大中子也不服,跟在六枝儿后面的同学也睁大眼睛看着李国庆。
“梅兰芳先生是男的。”李国庆收敛了笑容,把手往六枝儿跟前伸了伸——他的手差点碰到六枝儿的下巴。
“你说男的就男的?我不信!”六枝儿把小人书搂得更紧了。
“走,问老师去!”李国庆扯着六枝儿进了办公室。
教美术的林老师先是批评了孩子们,不该拿别人的性别作赌注,之后又告诉孩子们,梅兰芳先生是杰出的京剧演员,他演的角色是女的,但梅兰芳先生是男的。这是一种特有的艺术表现形式,梅兰芳先生演的是五大行当中的“旦”角。
六枝儿听完,身子晃了晃。
“拿来吧?”出了办公室,李国庆又伸出手。
六枝儿一声不吭,双手搂着书,用“张嘴”的鞋使勁踢办公室外的墙根儿,踢得破损处直掉墙皮。
李国庆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算数?”
大中子还有六枝儿身边的同学都看着六枝儿。他们的目光像正午的太阳,热辣辣的,一下子把六枝儿烤蔫了。
六枝儿看了看手里的小人书,把眼一闭,递给了李国庆。
看着李国庆和大中子拿着书远去的背影,六枝儿抬起两只手背,在眼睛上使劲擦了擦。
六
李国庆赢了《林海雪原》,却怎么也欢喜不起来。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大中子就和他走散了。说好的,赢了小人书去他家看,大中子咋不去了呢?
第二天上学,李国庆把《林海雪原》带到班上。他以为同学们会抢着看,可谁都没理他。他把小人书拿给大中子,大中子直摇脑袋,好像这本小人书是最让人头疼的数学练习册。
李国庆不理解,他又把《林海雪原》悄悄放在同桌王小芳的语文书上。王小芳竟然抓起小人书给摔在了地上。
放学后,李国庆没有直接回家,他悄悄跟在大中子的后边。他发现,大中子竟然去四年级教室门口等六枝儿,然后结伴去了六枝儿家。
芒种时节,正是桑葚下来的时候。六枝儿家院里的桑葚树结满了桑葚果,青的、红的、紫的缀满枝头。有性急的桑葚果在树上坐不住,就从枝叶间蹦到了地下,不想却成了鸡妈妈和孩子们的甜点。
大中子和小伙伴们进了六枝儿家,放下书包,一个个像猴子似的爬到树上。王小芳和几个女同学也来了,她们把书包放在树下的碾盘上,开始写作业。
“李国庆知道梅兰芳先生是男的,才跟你赌的。”二印跟六枝儿说。
“他欺负小孩儿,太不够意思了。”大中子说。
“他要再跟我显摆小人书,我就告诉老师,给他没收!”王小芳尖着嗓子说。
李国庆悄悄回到家,从书包里掏出《林海雪原》,看着看着,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落到书上,把书都打湿了。
妈妈吓了一跳,忙拿毛巾给他擦眼泪,然后问他咋了?可不管妈妈怎么问,李国庆就是不说。问急了,他嘴一撇,竟然哭开了。
看到爸爸上工回来,李国庆一头扎进爸爸怀里,抽泣着说:“我白叫他们看小人书了,他们都不跟我好了。”
“怎么了?”爸爸不解。
李国庆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爸爸。
爸爸听完,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拢成了个环形,伸到唇边哈了哈气,对着李国庆的脑门弹了一个大脑瓜崩:“白给你买小人书了!你是一本都没看明白。”
七
脑瓜崩把李国庆的泪水都弹飞了,也让他清醒了。他搬起书箱往外走去。
李国庆来到六枝儿家,把书箱重重地放在桑葚树下的碾盘上。
六枝儿和几个小伙伴还在树上摘桑葚果。王小芳和女同伴则坐在碾盘边吃桑葚,她们一个个嘴唇被染得紫青紫青的,好像化了浓妆。
“看小人书,看小人书吧……”李国庆压低嗓子喊。
王小芳翻了翻白眼,把头一扭。大中子和小伙伴们依旧在摘桑葚。
只有六枝儿从树上出溜下来,他抹了把鼻涕,问李国庆:“你干吗?”
“往后,这书谁想看谁看!”李国庆说。
“我一本小人書都没有了,也能看吗?”六枝儿问。
“能看,能看。”李国庆赶紧说。
“你不嫌我手脏,淌鼻涕?”六枝儿举起右手,像是举起一个大问号。
“不嫌,不嫌,都是好伙伴!”李国庆说。
听了李国庆的话,小伙伴们这才从树上溜了下来。
大中子说:“明天我把我的小人书也拿来,搁书箱里,大家一起看。”
“我的小人书也拿来!”
“这个主意好,书箱里的小人书是大家的。大家随便看,就不分你我了!”
小伙伴们七嘴八舌地说。
“那这书箱就放在六枝儿家的桑葚树下,放学后,咱们写完作业就上他家碾盘边上看书。”李国庆说。
“那还不如把书箱放学校呢!”六枝儿提议说。
第二天, 李国庆和六枝儿抱着书箱来到学校。他们把想法跟林老师一说,林老师惊喜地看着他们,说:“好主意啊!书箱放在班里,同学们谁有课外书,都可以拿来放在漂亮的书箱里。往后,还可以轮着放到每个班里,这样书箱里的书会更多、更丰富!”
李国庆和六枝儿高兴得直拍手。
“我们给这书箱起个名字,叫流动的……不,叫会飞的书箱吧!”林老师说着,从办公柜里拿出画笔和颜料,给箱子画了两只乳白色的翅膀。
林老师画得真好啊,书箱上的两只翅膀像是真的,轻轻扇动着,带着箱子飞起来了。小伙伴们仿佛看到,箱子从一个班级飞到另一个班级……箱子一直在飞,飞得越来越高,都飞到了天上。
八
李国庆抚摸着箱子,思绪也随箱子飞了起来。
“后来,我去镇上念初中,小人书和箱子就留给了学校。再后来,我上城里念高中、念大学,直至在省城工作,再也没回过家乡。我听说,村里原来的学校早就并到镇上的中心小学了,学校有专门的图书馆。我以为,那个会飞的书箱早就找不到了,怎么会摆在农家院的大堂上呢?”李国庆问女人。
女人笑吟吟地说:“两年前,我看村里桑葚产业搞起来了,来咱这儿旅游的人一年比一年多,我就想开一家农家乐。我爹跟我说,农家乐不能光有吃、有喝、有玩乐,还要有文化内涵,这样才能开长久。所以,我建了网红墙,搜集老物件,办了免费的图书馆和民俗展览馆。上年岁的游客来了,看到老物件能怀旧,年轻人也长见识,这不也是一种文化传承嘛。这只画着翅膀的书箱和里边的小人书,是我爹的宝贝。开业时,他送给我,说让更多的游客能看到……”
“你爹叫什么名字?”李国庆问。
“谷爱民。”女人说。
“六枝儿?快带我见见他。”李国庆站起来,热切地跟女人说。
没等女人答话,从楼上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一个粗犷的声音嚷道:“谁想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