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庸医是“三言”作品中为数不多的暂未得到较大关注的配角之一。庸医之“庸”主要表现在医德和医术两个方面。小说中的庸医书写是明代社会生活的一个侧影,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特定时代庸医群体的生存状态和生活现实,这与明代的政治、经济、社会及疾病本身或有关系。作为非功能性人物的庸医,其文学意义不在于为小说的叙事服务,而在于其形象本身,以及在形象之外所折射出来的巨大价值。
【关键词】“三言”;庸医形象;明代医疗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7-003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7.010
近些年来,在“三言”的人物研究领域里曾发生过一个较为明显的转向,即研究视角由妓女、商人等主角转向了婆子、丫鬟、僧尼等配角。作为“三言”作品中小人物之一的庸医也受到了学术界的关注,但仅仅散见于部分研究明清医者、医学和医疗的文献著述之中,例如,王伟《明代小说庸医书写及成因》[1]分析了包括“三言二拍”、《金瓶梅》《西游记》等小说在内的庸医形象,并把庸医出现的原因归结于传统的儒家身体观和世人的健康期望与当时医学水平之间的落差;杨程程《明清医生阶层与小说的人物塑造》[2]从政治、经济、医疗三个方面分析了明清时期的医生群体并单独探讨了此时期的医德问题;蔡素云《明清小说中的医家形象研究》[3]描述了医德视角下的医家形象,从明代的政治、经济、社会以及医者和患者的心理角度给出了原因。本文将关注点集中于“三言”中的庸医形象,从小说对庸医形象的立体呈现中总结庸医群体的表现、探寻明代庸医的生存状态及其成因、发掘作为配角的庸医形象在小说中的独特的文学价值与魅力。
何为庸医?明代医家早已对此进行过多方面的讨论。徐春甫认为“粗工昧理曰庸医。” [4]208龚信在《庸医箴》中说:“今之庸医,炫奇立异。不学经书,不通字义。妄自矜夸,以欺当世……病家不审,模糊处治。不察病源,不分虚实。”[5]221李中梓也曾说庸医巧言诳人、强辩相欺、贪得无知等。概言之,庸医之所以成为庸医,一则医术不精,二则医德阙如。有据于此,“三言”中出现的医生形象相当大一部分均可称之为庸医,其身影活跃在小说描写的明代世俗生活的图景之中,给读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虽说在传统的儒家社会,医者为君子所不齿,但医生这个职业仍是一种无可替代且必不可少的存在,其承担着治病救人的天職。可以说,医生这个特殊的身份就要求了医者们理应读书识药,在一次次行医实践中提升自己的医术水平。然而,在大家所看到的“三言”世界里,良医是难求的,医术不精、不通医理的庸医却大有人在。“医药不痊”“服药无效”等文本语言展示了“三言”中许多医生技艺不精的事实。有医术低下甚至还不如外行人的:如《喻世明言·闲云庵阮三偿冤债》中的医者在其“恶心气闷,心内思酸,一连三个月经脉不举” [6]91如此明显之症状下都没有判断出“病人”非病的真相,还是陈家夫人看穿了女儿早已暗结珠胎;有请医无效后借助神道力量的,如《喻世明言·梁武帝累修归极乐》中的昭明太子不省人事,遍召诸医皆不能治,后求助于同泰寺枝公才知太子为尸蹶,并非死去;还有胡乱治病导致病势不退甚至加重的:如《醒世恒言·陈多寿生死夫妻》中的主角陈多寿忽染癞疾,浑身毒气、恶臭难闻,求医问卜不仅费了许多银两,病势也不曾减得分毫。又如《警世通言·今明池吴清逢爱爱》,褚员外的女儿因病发狂、不思饮食,许多太医下药也有增无减。正所谓“医人未必尽知医”,不得古方医理、不知灵活变通的医士不仅未起到作为医者应有的作用,还给患者的病情造成了不良影响。
医者仁心,如果说医术高明是一名职业医者的基本素养,那么医德高尚则是人们心中对医生更高层面的渴求了。不以物质利益为基础、尽心尽力治病救人方是行医之道。然而,“三言”作品中医之好利者大有人在,如《警世通言·钝秀才一朝交泰》中,太医贪财好利,收取患者的白金百两,却草草诊疗而误了人性命;《醒世恒言·陈多寿生死夫妻》中的朱世远陪着盘缠为女婿寻访各方名医,却只寻到了“说大话、索重谢、写包票都有头无尾”的庸医[7]195;而《醒世恒言·吴衙内邻舟赴约》里的太医不仅胡乱诊病,更是借着给贺小姐写药方的名义诈了贺司户好些银两。凡此种种,都揭示了小说中的医者为利益所驱而轻忽人性命的卑劣行径。
大凡庸医,或医术低下而难以为任,或医德缺失而令人唏嘘,又或两者兼有之,在“三言”小说的人物领域里形成了独特的形象画面。
“文化的特点是一个时代的特点,任何历史现象都可以透过文化现象得到准确的反映。”[8]3事实上,冯梦龙作品中出现的有关庸医的书写并不是“个例”。自明代以来,无论是小说还是笑话,文本中的医生形象十之八九都是庸医,这足以证明庸医问题实则是一个历史现象,而“三言”小说中的庸医书写也就成了明代社会生活的一个侧影,其对庸医形象的立体呈现向我们展示了特定时代庸医群体的生存状态和生活现实。
首先是医生行业内部的复杂性。所谓“术业有专攻”,尤其是承担着治病救人之重任的医生更是应该由掌握医学知识、具备医学经验的人来担任。但是在“三言”小说中,略懂医理甚至不懂医理、文化水平较低的各行各业之人都可以进入到医生领域里来,大大降低了医生行业的整体水平,形成了当时医疗行业内部鱼龙混杂的不堪局面,此类现象在《醒世恒言》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第十四卷《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中的胜仙身觉不快,请的医人便是那“与人收生,作针线,作媒人,又会与人看脉,知人病轻重”的王婆,第二十六卷《薛录事鱼服证仙》中的道人李八百、第三十八卷《李道人独步云门》中的道人李清也皆是如此。道士、村妇,婆子、僧尼等各行业人均能行医开铺直接反映了当时医生行业内部的复杂局面。
其次,医者行医具有自由性和一定的保障性。所谓行医的自由性,主要在于小说中出现的民间医生有选择治或不治的自由权。如在《喻世明言·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中,面对吴山“浑身冷汗如雨,身如炭火一般”的症状,医生只道“脉气将绝,此病难医”,不愿意再为其诊疗,吴山父母再三恳求后才答应开一贴药帮助病人恢复元气,却依旧只道此病“多是不好”。再如《陈多寿生死夫妻》中的陈多寿在得病之初,医家信誓旦旦地说能医,但在服药不见功效之后,医家也渐渐地懒散了,到最后以其是个痼疾为由便不再医治了。也就是说,大多数医生一旦认为自己“治而无功”,便可“辞而不治”,虽有违医德之要求,但治与不治始终是自己的意愿和选择。而行医具有一定的保障则指的是即便因为自己的胡乱医治给病人的健康造成了威胁,医家也很少得到相应的惩罚或者说惩罚的力度也较小,这一点从明代的相关法律就可看出,《大明律》载:“凡庸医为人用药、针刺,误不依本方,因而致死者,责令别医,辨验药饵、穴道,如无故害之情者,以过失杀人论,不许行医。”[9]156因而,“三言”中的庸医就算是医治不当加重了患者的病情,也没有因此受到过处罚,甚至与病人及其亲属之间也几乎没有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与纠纷,这或许又与中国古代“医病不医命”“治得了病,救不了命”的命运观念不无关系。
从“三言”小说医生的生存状态中我们可以发现,相对宽松、开放的医疗环境和相对散漫的医疗氛围给了庸医极大的“发展”空间,以至于自明代始,庸医当道逐渐成了一种社会现象,而这一切都归结于明代统治者对医学发展的不重视,反映在了医疗政策、太医官职、医生人才选拔制度等方方面面,加之明代“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10]80的社会风气,无怪乎“遍地庸医”也。此外,西医的传入对传统医疗的冲击、明代疑难杂症的增多都成了庸医出现的重要原因。值得注意的是,小说文体的特殊性也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我们对当时这一社会现象的客观性思考,“三言”或者其他明代文学作品中描写的医生群体是否全面而真实地反映了明代医生的整体形象?有关医生治病救人的描写是否夸大了明代庸医现象的普遍性和严重性?关于这些问题,我们都应辩证看待。
把人物放在叙事学层面进行分析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尤其是随着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文论的传入,对小说人物的研究视角从“叙述为人物服务”逐渐转变为了“人物为叙述服务”。可以说,三言中的商贩、僧道、娼妓等配角群体均或多或少地承担了推动情节发展、串联人物关系、辅助主角的塑造等叙事功能。与这些配角相比,“三言”中的庸医几乎不影响故事情节的走向,也与主角或其他配角联系不紧密,不符合“功能性人物”的定位与指向。那么,庸医群体之所以存在的独特的文学意义与价值又在哪里呢?
首先是庸医形象本身的美学价值。作者将这类群体的可笑、贪鄙与无知形诸于笔端,在喜剧性描写中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庸医之貌。最具代表性的是《醒世恒言·吴衙内邻舟赴约》中作者对三个庸医的无尽讽刺: 第一位太医“衣冠齐楚,气宇轩昂”,见是官户人家,便“礼貌甚恭”,全然没有医生对待病人应有的一视同仁之德。他的医术也是不精的,草草诊脉之后便将贺小姐的病症妄断为婴儿才会出现的疳膨食积,面对贺司户的质疑则更是振振有词,惺惺之态跃然纸上;紧接着是第二个医者,“那医者更是扩而充之,乘着轿子,三四个仆从跟随。相见之后,高谈阔论,也先探了病源,方才诊脉”, 说起来头头是道,暴露出的卻是其故弄玄虚、矫揉造作的丑态;第三个太医是个刚坐下“便夸张善识疑难怪异之病”的老者,其虚伪程度相较前两位医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先是用门面话儿骗取贺司户的信任,诊断后更是说出“令爱之病,非老夫不能识”“包在老夫身上,可以除根”等狂妄之言。三位医者全都是将计就计、信口胡诌,把本无丝毫不适的贺小姐诊出了病症,连小姐本人也觉得可笑。再如《醒世恒言·刘小官雌雄兄弟》中,刘公为老军请医治病:只见“那太医也骑个驴儿,家人背着药箱,随在后面,到门首下了。”诊脉过后,言语之处尽为“伤寒书上歌云……”技艺不精却如此风雅,倒有些装腔作势的感觉在里面了。小说中这些庸医标榜风雅的行为、夸张的举止、“儒雅”的形态以及极具艺术感的语言都颇耐人寻味,读之甚是有趣。
其次,庸医形象的塑造体现了作者的创作心态和创作特点。在创作心态上,一为娱乐心态。随着明清时期市民阶层的崛起,医生、丫鬟、水手、妓女、鸨母等各色各样的市井小人物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小说情节的构造中,成为配角或主角,具有明显的时代特色。“三言”也不例外,小说中市井人物所展现出来的丰富的日常生活不仅满足了市民阶层的阅读需求,也从某种程度上拓展了小说的生长空间,庸医作为市民群体之一,也具有同样的价值与意义。除此之外,在众多配角中,庸医形象还是小说家娱乐心态的显化,他们更多地被赋予了喜剧意味,其愚行为整篇故事增加了趣味感和娱乐感,读来使人啼笑皆非。二为批判心态。前文已经提到,庸医的出现与明代的经济形势和社会风气息息相关,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背景下,医德沦丧这一社会现象引起了满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热忱理想的古代文人的注意,于是,作者刻画出医者故意卖弄的形象,不仅是对医生失德的警示,更是对整个社会风气的严厉批判。另外,庸医形象的描写实则还从侧面体现了冯梦龙的创作特点:不仅重视对小说主要人物的描绘,也重视对小说次要人物的刻画——这也是“三言”得以成为中国古代短篇小说之经典的重要原因之一。
再次,庸医形象的塑造成为了时人情感宣泄的途径。庸医现象虽古已有之,明清之际则更是突出。他们自逞明能、随意处治、贪图微利……如此庸医,自官方到民间、自文人到百姓无一不痛加贬斥。然而,医生职业又承担着治病救人的重责,人们虽痛恶医生却又离不开医生,这样的矛盾愈发加深了人们难遇良医的无奈。因此,将庸医形象作为配角编写进小说中,是作者和读者共同的情感宣泄之途径,通过庸医形象的刻画来表达时人对得一良医的向往。
可以说,作为非功能性人物的庸医在叙事学层面上对小说的作用微乎其微,但作为配角群体之一的庸医,其本身却存在着巨大而又独特的文学意义与价值。
概而言之,庸医是“三言”小说中不可忽视的配角群体,他们与其他配角一起,构成了“三言”除主角之外的立体的、丰富的人物图景。从庸医角度观照整部“三言”,亦可以获得一些新的思路与答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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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山雨,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