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边塞诗中的南疆形象和西域文化书写

2023-05-29 21:06杨波李佳珈
民族学刊 2023年10期
关键词:岑参

杨波 李佳珈

[摘要]  岑参作为清代以前中国文学史上少有的深入西域地区并创作大量西域诗歌的诗人,其西域诗中记录了南疆地区的形象和他眼中的西域文化,这些诗歌对南疆地区的战略要地情形、自然景观和西域文化景观进行了书写,丰富了自汉代以来人们对西域、南疆形象的认知和想象,书写了唐代西域地区的文化形态。

本文梳理了岑参两次出塞的时间与路线,认为岑参边塞诗中的地名书写传达了唐朝西域在国家战略层面的重要性,通过对沙漠、戈壁、天山、风、雪及其他“奇异”之物的书写,使西域文化以诗歌的形式流布。岑参边塞诗中对西域地区马、乐舞、语言及其他意象的书写,彰显了西域文化的精神特质,再现了西域地区社会文化生活中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状况,将西域文化以边塞诗的形式保留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中。以岑参为代表的唐代边塞诗人们开拓出来的边塞诗是我们理解西域文化的重要途径,也成为之后历代西域诗人想象西域的文化记忆宝库。

[关键词]  岑参;南疆形象;西域文化

中图分类号:I0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674-9391(2023)10-0094-09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世纪中叶前汉文书写中的喀什噶尔形象研究”(16BZW176)、喀什大学新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历史与文化研究基地项目“西域诗歌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认同的中国元素研究”(KDJDB22002)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杨波(1971-),

喀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文艺学、美学,喀什历史与文化;

李佳珈(1999-),  喀什大学人文学院文艺学研究生。

岑参(715年-769年),湖北江陵人(今湖北江陵),是唐代著名的边塞诗人。岑参出身于一个官宦世家,幼年丧父,三十五岁之前一直抑郁不得志。天宝八年(749年)冬到天宝十年(751年)春,岑参第一次出塞,到安西,作为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僚属,第二次出塞是天宝十三年(754年)夏秋到至德二年(757年)春在北庭,作为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僚属。边塞的生活给岑参创作诗歌以灵感,岑参共创作七十多首边塞诗,岑参的边塞诗不仅是岑参个人诗歌中最有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的作品,而且也是中国古代边塞诗歌史上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盛唐人殷璠对岑参的评价是:“语奇体俊,意亦造奇”,殷璠连用两个“奇”字概括了岑参的边塞诗,不仅是对岑参诗歌风格的评价,同时也代表了盛唐时期人们对边塞诗所记忆的形象和文化形态的基本评价就是“奇”。中唐人杜确称岑参诗“迥拔孤秀,出于常情”。南宋严羽评价岑参时说:“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使人感慨。”而其“悲壮”指的就是岑参的边塞诗。明代胡应麟说:“盛唐高适之浑,岑参之丽,李颀之俊,皆铁中铮铮者。”明代胡震亨评价岑参是“句格壮麗”。当代陈铁民、侯忠义在《岑参集校注》前言中在将岑参与高适作比较后认为:“高诗多夹叙夹议,直抒胸臆,岑诗则长于描写,多寓情于景;高诗浑朴质实,岑诗瑰奇峭拔;高诗豪迈中给人以深沉之感,岑诗雄壮里有俊逸的一面;……从艺术上看,岑参的创造性要比高适突出得多,这主要表现在想象丰富,充满奇情异采,更富有艺术个性方面。”  [1] 岑参的边塞诗作为中国古代边地书写的代表性作品,作为西域文化、南疆形象的重要记忆文本着重书写了西域地理特点、气候环境、自然风光、戍边生活、西域文化风情等。岑参的边塞诗之所以在古代文学史中具有重要地位,不仅因为其饱含诗人为国安边的壮志,更是因为岑参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上少有的亲身体验西陲戍边生活、西域自然与文化环境的诗人,岑参通过精湛而独特的艺术创作创造了独特的西域诗歌情调。

中国的历史疆域广袤而辽阔,虽然不同的朝代对疆域的理解存在差别,但是强烈的疆域意识、对疆域的认同感自古而来,而中国传统上的族群认同又巩固和强化着疆域的所指。“边塞”从词义的理解上有二:一为对边疆具体要塞城池的特指,二为对国境边疆的泛指。无论哪一个,其鲜明的地理含义都贯穿其中。而边塞与边塞观念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缘起,与“封疆”和“城邑”有着一定的关系。许慎《说文解字》:“边,行垂崖也”“塞,隔也”。可见最初“边”与“塞”所指的不同。《史记·三王世家》云:“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如此叙述,才逐渐将“边塞”二字合用,边塞逐渐成为了国家边境地区(尤以战争区域)的特指,也泛指边疆。边塞一词从产生时,便与战争这一特殊历史存在相结合,因为边塞或边境涉及的是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最根本的利益,自古以来战争首先就是围绕领土、边境而展开。唐代是中国古代最为强盛的封建帝国,不仅地域广阔,而且由于唐王朝在古代史上作为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军事上的强国,成为世界各国的榜样,诸多偏远地区小国、族群都将唐王朝作为自己学习的对象,各国使者云集长安,世界各地民族,包括西域各族沿陆上或水上丝绸之路齐聚唐都,长安繁华盛世无两。从唐朝西部疆域看,在与突厥、吐蕃等的战争中不断发生着变化,七世纪中叶唐朝安西都护府辖境曾扩大至自今阿尔泰山西至咸海间,在疏勒先后成立疏勒镇、疏勒都督府。经过安史之乱后,唐代西部边境退至葱岭守捉(今喀什地区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由疏勒都督府管辖。唐代诗人写边塞之事而留下边塞诗2000余首,其中50多位诗人创作过与西域边塞相关的诗歌约140余首。这些边塞诗人有的人亲身到了西域,有着丰富的西域边塞生活经历,从而创作西域诗,如岑参、骆宾王等;还有些人只是短暂地游历到西域,并未深入,但是创作了一定数量的西域诗,如王昌龄、王之涣等;还有些人没有到过西域,而是想象出了西域并创作了西域诗。在岑参的边塞诗中,记录了当时西域发生的重要事件,也传达出当时的文人书写中的西域文化和南疆形象。

岑参的诗歌研究在唐代已经开始,唐代杜确选编《岑嘉州诗集》,并做序。20世纪以来,对岑参诗歌进行编年研究的代表专家和著作包括闻一多的《岑嘉州系年考证》、李嘉言的《岑诗系年》、陈铁民《岑参集校注·岑参年谱》、刘开扬《岑参诗集编年笺注·岑参年谱》、廖立《岑参事迹著作考》等。

一、岑参两次出塞的时间与路线

(一)岑参第一次赴西域

天宝八年春,三十四岁的岑参受到高仙芝大破小勃律的影响,以右威卫录事参军的身份动身前去安西。从长安出发,大概经过两个多月的行程,岑参到达龟兹,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安西幕府生活。

天宝九年,高仙芝在安西作战,作为幕僚的岑参随大军奔走于西域,考查岑参的西域行军路线自然要跟随高仙芝的行军路线。

天宝六年,高仙芝小勃律一战,岑参没有参加,但通过高仙芝当时的行军路线,大致了解高仙芝当时的活动范围。新旧两本“唐书”都记载了此战役,《旧唐书》没有明确战役时间,《新唐书》明确时间为“天宝六年”。《新唐书》卷135,列传第六十记载高仙芝时记载:奉唐玄宗令,高仙芝率领一万步兵讨伐小勃律(在今克什米尔西北部,都城孽多城,今吉尔吉特),“自安西过拔换城(隶属龟兹国,今阿克苏一带),入握瑟德(今喀什地区巴楚县周边),经疏勒(喀什),登葱岭(帕米尔高原),涉播密川(今阿富汗东北部喷赤河北源),遂顿特勒满川(今瓦罕河),行凡百日。特勤满川即五识匿国也。  仙芝乃分军为三,使疏勒赵崇玼自北谷道、拔换贾崇瓘自赤佛道、仙芝与监军边令诚自护密俱入。约会连云堡。”  [2]

《旧唐书》卷104,列传第五十四记载的时间和行军时长比《新唐书》更具体:“自安西行十五日至拨换城,又十馀日至握瑟德,  又十馀日至疏勒,又二十馀日至葱岭守捉,又行二十馀日至播密川,又二十馀日至特勒满川,即五识匿国也。”  [3]

天宝九年高仙芝征石国,此时岑参应该在高仙芝幕僚中。但遗憾的是新、旧“唐书”对征石国之役少有具体记录。《旧唐书》就一句话:“九载将兵讨石国,平之,获其国王以妇。”《新唐书》中:“九载,讨石国。其王车鼻施约降。仙芝为俘献阙下。斩之,由是西域不服。其王子走大食,乞兵攻仙芝于怛逻斯城,以直其冤。”在征讨石国的过程中,一路奔波,后东返,从某种意义上说游历了現在的新疆西南部,充分掌握了今天新疆南部的一些基本情况。但初次出塞的西域之行,岑参并不得志。

(二)岑参第二次赴西域

三十九岁的岑参第二次西域之行是前去北庭。从史书上看,天宝十三载三月,封常清被任命为安西节度使兼任北庭节度使,统一指挥西域的唐朝军队。同年四、五月,封常清在返回北庭途中发动了平播仙战役,击败了依附于吐蕃的政权。同年九月,又率大军西征“雪海”,攻击大食以及亲大食的中亚诸国,试图扭转怛逻斯之役失败后的不利影响。天宝十四载四月至六月间,再率大军西征,环绕准噶尔盆地,击败葛逻禄部,受降而归。岑参本受封常清重视,依照岑参的身份,他一定随军走遍西域,参与了天宝十三年的这几次战役。此次西域之行的初期,从岑参的诗歌可以看出,较第一次西域之行,诗人的心情愉悦了很多。廖立在《吐鲁番出土文书与岑参》一文中以吐鲁番出土的古代文书证明了岑参在这一阶段西域活动的事实。

阿斯塔那506号墓出土交河县某馆天宝十三载马料账:“郡坊马六匹迎岑判官,八月二十四日食麦四斗五升,付马子张什仵。”岑字原加方框,当有缺损而补上者。又交河县某馆同年十月二十五日后某日账:“(前缺)坊帖岑判官马七匹,共食青麦三斗五升。付健儿陈金。”  [4]87 这是岑参天宝十三载已在北庭的铁证。

可以说,岑参的边塞诗主要也集中在天宝八年(749年)到至德二年(公元757年)的两次西域之行,而受历代研究者重视的诗歌有:《经火山》《碛中作》《银山碛西馆》《宿铁关西馆》《武威春暮闻宇文判官西使还已到晋昌》《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以上为第一次赴西域及东归途中所作)、《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六章》《北庭作》《轮台即事》《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赵将军歌》《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以上为第二次赴西域时所作)。

二、岑参边塞诗的南疆意象及其文化价值

如前文所述,与很多诗人不同,岑参一生两次身赴西域,恰值壮年,安史之乱之前的唐王朝疆域广阔,作为不多见的能亲历唐王朝西域统治、战事的诗人,他的诗作中书写了广阔西域的自然景观,反映了是时人们对南疆形象的理解和态度,留下了那个时代关于西域文化、南疆形象的套话。

(一)岑参边塞诗中的地名书写传达了唐朝时期西域在国家战略层面的重要性

岑参边塞诗中,常见的地名包括如安西(今新疆库车)、北庭(今新疆吉木萨尔北)、轮台(今新疆米泉)、蒲昌(今新疆鄯善)等。

《碛西头送李判官入京》中写道“一身从远使,万里赴安西”,从长安到安西,即龟兹,今日之库车,万里行程,一路艰辛,也可见唐王朝疆域之辽阔,立见南疆遥远的形象元素。

《经火山》:“火山今始见,突兀蒲昌东”,唐代蒲昌县,故址在今新疆鄯善县。

《银山碛西馆》“银山峡口风似箭,铁门关西月如练。”《读史方舆纪要》中认为:“银山在焉耆城北,其山连亘绵远,与龟兹接境,自焉耆西出三百里,即银山碛口,亦曰白山。”  [5]18 铁门关,在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库尔勒市与焉耆县之间,《新唐书·地理志》记云:“自焉耆西五十里过铁门”。

《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热海亘铁门,火山赫金方……扬旗拂昆仑,伐鼓震蒲昌;……浑驱大宛马,系取楼兰王。曾到交河城,风土断人肠;塞驿远如点,边烽牙相望。赤亭多飘风,鼓怒不可当。”此诗写作于武威,当时岑参没有随高仙芝队伍,但描写了高仙芝的声威与战功,其中“热海”,即今吉尔吉斯斯坦的伊塞克湖,虽寒不冻,所以称热海。昆仑一般就是指现在的昆仑山脉,具体包括南疆的喀喇昆仑山。蒲昌也就是蒲昌海,今日之罗布泊附近。“铁门”即铁门关,“交河城”,唐初为高昌郡交河县城,曾经是早期安西都护府治所之地,为今天的新疆吐鲁番市的雅尔乃孜沟村。“赤亭”,《新唐书·地理志》伊州伊吾郡纳职县有赤亭守捉。《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白草通疏勒,青山过武威。”“疏勒”是唐代安西四镇之一,就是今天的新疆喀什市。《献封大夫破播仙镇凯歌六首》第二首“官军西出过楼兰,营幕旁临月窟寒;蒲海晓霜凝马尾,葱山夜雪扑旌竿。”此诗中“楼兰”故址为新疆若羌县;“葱山”指的是葱岭,也就是帕米尔高原,在今天新疆喀什地区西部。

岑参两次西域之行,第一次主要在龟兹,也就是安西(今天的库车县),第二次主要是在北庭,也就是今天的吉木萨尔一带。两次西域之行,东起交河,西至热海,历经天山南北各地。高仙芝、封常清都是边关重臣,常年四处征讨,征战关键战略要地,岑参的行踪也随着高、封二将的行程一一展示出来。岑参在西域的行走线路也是随着西域唐军的征伐而变化,这也是岑参能较为广泛而深刻理解西域文化、南疆形象的主要原因。诗句中经常出现西域地名叠加依次出现的情况,如“白草通疏勒,青山过武威”,“官军西出过楼兰,营幕旁临月窟寒;蒲海晓霜凝马尾,葱山夜雪扑旌竿。”“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  地名转换快速,一方面说明岑参对西域各地已然是非常熟悉和了解,另一方面,岑参在诗句中将这些西域路上的重要关隘名自如切换,形成特有的“地名”张力,拓宽了诗歌的想象空间。

(二)对西域沙漠和戈壁的书写

沙漠是西域重要的地理环境,岑参多次穿越沙漠,熟悉穿过沙漠的感受。如沙漠之广,行路之难。“十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初过拢山途中呈宇文判官》)连续十日都是沙漠,大风不止;戈壁碎石把马蹄也伤了,即所谓“胡沙费马蹄”,路途艰难。“平沙万里绝人烟”(《碛中作》),平沙无垠,寥无人烟。经常在沙漠里迷路,“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过碛》)人行走在沙漠中,风吹砂粒击打人的面部“双双愁泪沾马毛,飒飒胡沙迸人面。”(《银山碛西馆》)西域的戈壁沙漠成为诗人重要的书写对象,岑参的书写也代表了边塞诗经常以沙漠、戈壁为意象的事实。尤其南疆地区在大漠以西,大漠戈壁成为南疆形象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三)对天山的书写

天山是欧亚大陆重要的山脉,东西走向,全长约2500公里,横跨中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其中70%在中国境内。新疆“三山夹两盆”的地理特点中,天山正在中部。在唐代邊塞诗中,天山成为边塞诗的重要背景与书写意象。骆宾王、李峤、王维、李白等人的诗歌中经常以天山入诗。据统计,岑参诗歌中有12首出现了“天山”这一意象。岑参对天山的书写主要写了天山的独特自然气候和自然景观。“四月犹自寒,天山雪濛濛”(《北庭贻宗学士道别》)写天山积雪的情况;《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中更是三处用到“天山”:“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正是天山雪下时,送军走马归京师。”“天山”多和“雪”联系起来。“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赵将军歌》),天山上寒风刺骨。还有写天山雄伟的,如“萧条虏尘净,突兀天山孤。”(《灭胡曲》)山势雄伟、终年积雪、气候寒冷,是岑参诗歌中传达出来的天山意象的印象。

由于天山在西域地理的特殊性,天山成为唐代诗歌中重要的意象,岑参诗歌中的天山形象,在一定意义上说是唐代人对西域地理、气候、自然状况认知和想象的缩影。而天山成为唐代边塞诗,  以及之后的西域诗中的重要意象也说明这中华自古山水相连的朴素大一统意识。

(四)对西域风、雪等气候景观的书写

古丝绸之路进入如今的新疆地段后,由于特殊的山脉走向,容易形成大风区,进入新疆东部就会遭遇哈密风区,其他著名的还有达坂城风区、准噶尔盆地风区,南疆则由于地处特殊的沙漠地带,大风往往还卷起狂沙,形成沙尘暴天气。夏季飞沙走石,冬季冰雪如刀。“银山峡口风似箭,铁门关西月如练。”(《银山碛西馆》)“十日过沙碛,终朝风不休。”(《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行军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赵将军歌》)“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大风如刀割,飞雪结成冰,碎石大如斗,但又随风满地走,烈风如斯,而行人还在行走。岑参笔下的西域是苦寒、旷远的,南疆形象中的风沙形象元素通过这些书写进入到记忆中。

(五)对西域其他“奇异”之物的书写

宋代许顗在《许彦周诗话》中说:“岑参诗意自成一家,盖尝从封常清军,其记西域异事甚多,如《优钵罗花歌》《热海行》,古今传记所不载者也。”  [5]3

《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中“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岸旁青草长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蒸沙砾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柏台霜威寒逼人,热海炎气为之薄。”  诗中根据热海(伊塞克湖)的传说,将西域“奇事”进行了记录:海水如煮沸般,海水没有鸟敢飞过,但是海中鲤鱼又大又肥。西域的奇景引得诗人侧目,并以诗记之。

《优钵罗花歌并序》中书写了西域“奇花”:“白山南,赤山北,其间有花人不识,绿茎碧叶好颜色。叶六瓣,花九房,夜掩朝开多异香。”其序言中也说:“交河小吏有献此花者,云得之于天山之南。其状异于众草。……异香腾风,秀色媚景。”《宸垣识略》介绍说:“开必四月八日,至冬结实如鬼莲蓬,脱去其衣,酷类金色佛像”。《慧苑音义》中也有解释,认为“优钵罗”是梵语音译。  [5]87 现代大多数人认为优钵罗花应该就是现在的产于雪山上的雪莲花。西域极西之地,出产奇异之花,不可谓不是奇事、奇物。对“奇异之物”的书写更彰显了西域的奇特之处。

在岑参的边塞诗中对沙漠、天山、雪、风、戈壁等自然景观的书写中不仅选择这些独具地方特色的自然景观作为写作对象,将西域自然景观形象以一个亲历者的眼光发现并进行了记录,沙漠、戈壁、天山、大雪、狂风的景观在岑参的诗歌中成了常见的意象,诗人一方面描写的是自然景观,另一方面,作为随军官吏以艰苦的战争环境为背景突出的是戍边将士的艰辛,开阔了诗歌创作的事视野,形成独特的诗歌风格。而客观上,岑参的边塞诗在西域,包括南疆的自然景观书写过程中,强化了之前一些边塞诗对西域的想象描写,进一步固化了西域文化产生的自然环境基础和南疆形象依存的自然景观套话:西域的遥远、南疆的多风沙,气候寒冷,同时也有酷热之地,戈壁、雪山人烟稀少、气候苦寒、生活艰辛,这些印象以诗歌的方式记录下来,西域文化也以诗歌的方式流布。

三、岑参西域诗中西域文化景观书写彰显的文化与历史价值

除了自然景观书写及其形成的套话,作为亲历西域的诗人,岑参不自觉地在诗歌中也关注了西域的社会生活。作为文化“他者”,岑参不仅对西域文化进行了文字书写,而且通过诗句传达了对西域文化景观的认知和理解,表达了他的文化大一统观念以及对不同民族文化的认同和理解,丰富了西域文化景观,肯定了西域文化在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中的价值。

岑参边塞诗中的思乡与送别题材的诗歌,隐含着由于地理距离的遥远而强化了情感补偿的需要,同时思乡的情感隐含的是爱国情感,构筑了西域文化中精神文化主题。

“今存《岑嘉州诗集》共收诗三百六十首,其中约五分之一都是天宝末期诗人在河陇、安西、北庭期间的作品。”  [5]2 《岑参边塞诗选》选取了岑参诗集中有关边塞生活的诗歌87首,其中表达思乡、怀人感情的诗歌有《西过渭州见渭水思秦川》《逢入京使》《岁暮碛外寄元  》《玉关寄长安李主簿》《安西馆中思长安》《早发焉耆怀终南别业》《寄宇文判官》《河西春暮忆秦中》《忆长安曲二章寄庞  》《入关先寄秦中故人》《赴北庭度陇思家》《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题苜蓿峰寄家人》等,其中以送别为主题的诗歌有《送人赴安西》《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宋四镇薛侍御东归》《送韦侍御先归京》》《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北庭贻宗学士道别》《火山云歌送别》《碛西头送李判官入京》《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送崔子还京》《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送张都尉东归》《送李别将摄伊吾令充使赴武威便寄崔员外》《醉里送裴子赴镇西》《送张献心充副使归河西杂句》等,共计三十余首,约占87首边塞诗的近40%,都是以思乡怀人和送别为题材。也正由于西域在唐代距离统治中心地带地理距离遥远,思乡和送别成为西域征途中旅人的重要情感事件和社会活动。距离的遥远强化了离乡之愁绪,送别之凄凉。诗人负报国心,远赴西域戎机,拳拳报国之情与丝丝思乡之情统一在诗人的边塞诗创作中,看似矛盾,却又统一,远离家乡实现报国理想的逆行西域与西域征程风雪中的思乡之情形成张力,互为意义注解、互为情感强化,构成了边塞诗中重要的情感特征。经过历代边塞诗人,尤其是如岑参般有影响力的边塞诗人的反复书写与广泛传播,这一情感特征逐渐被固化,也成为后代西域诗中的重要情感主题,形成了西域文化中的爱国主义情感元素与特征。

(一)岑参边塞诗中对“马”的书写,丰富了西域文化的内容

西域地区多产骏马,西域地区生活的各民族都有着传统的“马”文化,有着悠久的马的驯养、使役历史。其中大宛国所产汗血宝马早在汉代就已经写入《史记》,《史记·大宛列传》:“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汉正西,去汉可万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有蒲陶酒。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于道”,汉武帝为了获取“天马”,不惜发动战争。同时汉代西域各族与汉朝联姻也以马匹为聘礼,如《史记·大宛列传》中:“乌孙以千匹马聘汉女,……乌孙多马,富人至有四五千匹马。”到了唐王朝,朝野上下依然保持着对西域骏马的喜爱。从长安到西域,从渭水之滨到遥远的热海,“马”不仅是重要的交通工具,同时也是重要的战略物资。马在唐代也是国家重要的武备力量,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唐墓出土的三彩马其实也说明了“马”在唐代政治、经济、军事中的重要作用,故《新唐书》三十六卷有云:“马者,国之武备,天去其备,国将危亡。”唐太宗李世民爱马,生前有“六骏”、“十骥”相伴,曾写有《六马图赞》,去世后将六骏的浮雕立于昭陵祭殿两侧,象征着战马不仅伴随他征伐天下,死后也陪在他的身边。唐代诸多文人也以西域马为书写对象。  如李白《天马歌》、杜甫《房兵曹胡马》、王损之《汗血马赋》等。岑参的边塞诗中也多见“马”的形象,通过“马”的形象的书写,以“马”作为西域文化的重要符号,丰富了西域文化的内容。

送别、思乡主题诗歌中,马作为交通工具暗示着离别的愁绪,以及遥远的旅途。如:“长安何处在?只在马蹄下。明日归长安,为君急走马。”(《憶长安曲二章寄庞  》)长安虽远,但只要马不停蹄终可到达,从另一层面说明的旅途之遥。“绝域地欲尽,孤城天遂穷;弥年但走马,终日随飘蓬。”(《安西馆中思长安》)在安西思念长安,相隔万里,整年都在马背上颠簸、奔波如飞蓬般随风飘荡。依然说的是距离遥远。路途遥远,自然艰辛,奔走在西域戈壁远不是平坦道路行马的感觉,虽然驿马很多,“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但是“马走碎石中,四蹄皆流血”(《初过拢山途中呈宇文判官》),碎石伤了马蹄,更显塞垣之苦。“交河城边鸟飞绝,轮台路上马蹄滑”(《交河雪歌送萧治归京》)西域路上雪厚冰滑,连骏马也不能控制。马是古代行旅中的重要交通工具,马的“经历”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西域旅程的行路之难。

西域战争题材诗歌中,战马形象的书写也传达了诗人的西域文化记忆。“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征战途中,气候寒冷,长途奔袭,战马出汗,有的化作蒸汽,有的很快结冰。“蒲海晓霜凝马尾,葱山夜雪扑旌竿”(《献封大夫破播仙镇凯歌六首》),蒲长海边连夜行军,晨露凝结在马尾,不可谓不艰辛。从史书的记载看,无论是高仙芝,还是封常清,在西域作战,战斗中经常有长途奔袭。西域地域广阔,气候恶劣,军队、马匹也行路艰难。战争题材诗歌中的“马”的形象从另一面反映了西域及南疆地区自然环境的艰辛。“马”形象的书写,构成了西域文化的重要元素,西域路远、西域征战、保卫疆域,马都是重要的元素,因而也成为西域文化的典型意象。“当所传播的形象以固定、经常的方式积淀在注视者文化中时,而且这些形象在注视者文化中已如社会学家们所说的那样被社会化了,在此情况下,故有情节就将逐步成为被程序化了的一组叙事序列,  一组惯用的和被公众认可的序列”  [6]139 。“马”作为西域诗、边塞诗中常见的形象,在历代诗歌中逐渐被固定下来成,积淀在汉语书写中的西域诗歌中,同时也成为西域文化的一个元素。

(二)岑参边塞诗中对西域乐舞的书写,进一步彰显了西域文化的精神特质

西域传来的乐舞,在隋唐时期就已经影响巨大。隋朝初年,隋文帝定七部燕乐,分别是国伎、清商伎、高丽伎、天竺伎、安国伎、龜兹伎、文康伎。炀帝即位后,确定了九部乐,分别是定清乐、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疏勒、安国、高丽、礼毕。之后,九部乐直接被唐朝继承。  [7]581 疏勒乐歌曲有《亢利死让乐》,舞曲有《远服》,解曲有《盐曲》。在隋朝九部乐的基础上,唐代形成了十部乐:清商、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疏勒、安国、高丽、燕乐、高昌。除了燕乐和清商乐外,其他都是以政权或地区命名的。  [7]585 《新唐书·礼乐志》卷二十一载:“龟兹伎,有弹筝、竖箜篌、琵琶、五弦、横笛、笙、箫、觱篥、答腊鼓、毛足鼓、都昱鼓、侯提鼓,鸡娄鼓、腰鼓、齐鼓、贝皆一,铜钹二。舞者四人。设五方师子,高丈余。饰以方色。每师子有十二人,画衣,执红拂,首加红袜,谓之师子郎。……疏勒伎,有竖箜篌、琵琶、五弦、箫、横笛、觱篥、答腊鼓、羯鼓、侯提鼓、腰鼓、鸡娄鼓,皆一;舞者二人。”  [3]470 相传唐玄宗好“羯鼓”,《新唐书·礼乐志》卷二十二:“帝(唐玄宗)又好羯鼓,而宁王善吹横笛,达官大臣慕之,皆喜言音律。帝常称‘羯鼓,八音之领袖,诸乐不可方也。蓋本戎羯之乐,其音太簇一均,龟兹、疏勒、天竺部皆用之,其声焦杀,特异众乐。”  [3]476 上行下效,西域乐舞在唐代产生很大影响,安西都护府改建到龟兹之后,龟兹乐影响更著。安史之乱后,西域乐舞影响不减,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法曲》“自从胡骑起烟尘,毛毳腥膻满咸洛。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火凤声沉多咽绝,春莺啭罢长萧索。胡音胡骑与胡妆,五十年来竞纷泊。”王建《凉州行》:“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这些记录都是西域音乐在唐代产生影响的记录。

除音乐以外,“胡舞”也是在唐代流行的舞蹈形式。唐代段安节《乐府杂录》专设“舞工”记录当时的舞蹈分为健舞、软舞、字舞、花舞、马舞。“健舞曲有稜大、阿连、柘枝、剑器、胡旋、胡腾。”  [8]28 唐代流行的舞蹈胡旋、柘枝、胡腾都来自西域,史书多有记载。《册府元龟》卷九百七十一,外臣部(十六),朝贡第四:开元六年“五月,俱密国遣使献胡旋女子及方物。”开元十五年“五月,康国献胡旋女子及豹,史国献胡旋女子及蒲萄酒,安国献马。七月,突厥骨吐禄遣使献爲及波斯锦,史国王阿忽必多遣使献胡旋女子及豹。”“十七年正月,米国使献胡旋女子三人及豹、狮子各一。”  [9]11238-11239 “胡旋舞女”多次成为朝贡的组成部分,也说明胡旋舞女在唐朝受欢迎的程度。唐代诗歌中书写胡舞的也很多,白居易、元稹都写过《胡旋女》。白居易书写为:“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书写胡腾舞的代表作有刘言史的《王中丞宅夜观舞舞胡腾》:

石国胡儿人见少,蹲舞尊前急如鸟。织成蕃帽虚顶尖,细氎胡衫双袖小。手中抛下蒲萄盏,西顾忽思乡路远。跳身转毂宝带鸣,弄脚缤纷锦靴软。四座无言皆瞪目,横笛琵琶遍头促。乱腾新毯雪朱毛,傍拂轻花下红烛。酒阑舞罢丝管绝,木槿花西见残月。

来自石国的胡腾舞者如疾飞的鸟儿一样做着“蹲舞”的动作,带着尖顶的蕃帽,穿着窄袖的胡服,不停地跳跃带动了脚下的地毯上的毛絮纷飞。来自西域的胡舞以独特的舞姿惊得观舞者“无言、瞪目”。

还有李端的《胡腾儿》:

胡腾身是凉州儿,肌肤如玉鼻如锥。桐布轻衫前后卷,葡萄长带一边垂。帐前跪作本音语,拾襟搅袖为君舞。安西旧牧收泪看,洛下词人抄曲与。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  丝桐忽奏一曲终,呜呜画角城头发。胡腾儿,胡腾儿,家乡路断知不知?

诗歌不仅写了胡腾舞者的容貌,在中间的段落对胡腾舞进行了形象的描绘,“扬眉动目”、“醉却东倾又西倒”,这些舞姿在当今的新疆舞蹈里面也是常见的动作。其他代表性作品还有白居易的《柘枝妓》、刘禹锡《观柘枝舞》、章孝标《柘枝》等。

岑参的边塞诗中也有专门写到西域乐舞的诗歌。代表作《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鋋歌》: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此曲胡人传入汉,诸客见之惊且叹。曼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笼。  回裙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胡沙寒飒飒。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见后见回回新。始知诸曲不可比,《采莲》《落梅》徒聒耳。世人学舞只是舞,恣态岂能得如此。

“北鋋”也就是回旋的意思,“左鋋右鋋”也就是左右旋转。《旧唐书·音乐志》称胡旋舞“疾转如风。”,岑参笔下的舞者貌美举世罕见,身材苗条且丰腴,起舞时以回旋为主,回环转动带动起袖子和裙裾就像飞雪一样,左右旋转好像戴起来旋风。世人都在学这种舞蹈,但是谁能学会这个舞者的“姿态”呢?岑参惊叹胡姬舞蹈之美,更是领悟到最美的是“姿态”,其实是感叹西域舞蹈的“神韵”之美难以复制。

在《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中,对甘肃地区宴席间的胡乐、歌曲也进行了书写:

酒泉太守能剑舞,高堂置酒夜击鼓。胡笳一曲断人肠,座上相看泪如雨。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金叵罗。三更醉后军中寝,无奈秦山归梦何。

岑参过酒泉,太守宴请,岑参醉后赋诗,书写了当时的歌舞情况,吃的是牦牛、骆驼肉,喝着交河的美酒,席间畅饮时,鼓、胡笳、琵琶、长笛齐奏,这些都是来自胡地的乐器,更有西域各族歌者齐唱。西域豪迈之气毕出。不同民族的“羌儿胡雏”伴着胡乐齐唱,大一统背景下西域文化凝聚起共筑边防长城的豪气。

岑参诗中对西域乐舞的书写,不似白居易、元稹等人大多是在中原看到胡姬、胡舞、胡乐,而是亲历天山南北,葱岭昆仑后感受的胡姬、胡舞与胡乐,正如他自己所说“此曲胡人传入汉”。胡舞大多显示了西域各民族在游牧、狩猎时的姿势,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胡舞大幅度的肢体动作有夸张之感,传达出热情豪迈的气势,蕴含了西域文化中的热情、奔放的性格特点。大唐盛世,地处中原的统治者以开放的姿态接受了来自“胡地”的乐舞,从上层统治者到民间社会都接受了西域“乐舞”,作为西域文化重要传播形式的西域乐舞也很快融入到唐朝社会各阶层,西域乐舞,包括龟兹乐、疏勒乐,它们以其独特的“姿态”:舞蹈动作、舞蹈姿态、乐器构成、乐舞形式等大大丰富了传入长安的乐舞,也向世人传达了西域文化的典型形态,西域乐舞文化成为唐朝时西域文化的重要记忆,并形成西域文化和南疆形象套话的一部分。

(三)岑参边塞诗中对西域地区语言状况的书写再现了西域地区社会文化生活中各民族交流、交融的状况

汉语是较早进入西域的语种,汉代开始,汉语在西域成为官方的通用語。据《汉书·西域传》西域各行国在归附汉朝后就接受了汉朝的封绶,为便于文化沟通,各行国多设有“译长”若干,如“鄯善”设译长二人,“且末”设译长一人,“精绝”设译长一人,“扜弥”设译长二人,“于阗”“皮山”各设译长一人,“莎车”设译长四人,“疏勒”设译长二人。从当代出土的文物也可以看到汉语在汉代西域各地的使用。如哈密地区巴里坤松树塘出土的东汉《任尚碑》、巴里坤石人子台村出土的东汉《裴岑纪功碑》、新疆拜城县出土的东汉“刘平国治关亭诵石刻”,民丰县尼雅遗址出土的东汉“延年益寿大宜子孙”隶体铭文锦袜、“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汉代蜀锦护臂。这些文物的发现都说明了汉语从汉朝开始已经成为西域地区的主要通用语言,汉语的通行为西域各民族交流、沟通提供了便利条件,也拓展了西域文化的内涵。

多年行走于西域的岑参在自己的诗歌中也书写了西域各民族的语言使用状况。岑参《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中写道:“花门将军善胡歌,叶河藩王能汉语。”唐代称回纥为花门,所以在这里记录的是军中回纥将军唱起本民族的歌曲。“叶河”不是新疆的叶尔羌河,廖立在《岑参诗笺注》中认为“此叶河当为天山西之叶河。”并以《大唐西域记》《释迦方志》为例,认为此句中的“叶河即今锡尔河,唐时此河上下为石国及昭武九姓各国。天宝十二载封常清征大勃律及命杨和再征石国,大胜而回,故各国有王在北庭也。”  [10]359 叶河的蕃王能说汉语,其他民族的语言也在使用。如《轮台即事》:“蕃书文字别,胡俗语言殊”,其实就是说明西域各民族的语言各有区别,《奉陪封大夫宴得征字时封公兼鸿胪卿》中记录了不同民族语言共同使用的情况:“坐参殊俗语,乐杂异方声”在封常清将军的宴会上有不同民族的将领参加,大家济济一堂,使用着不同民族的语言,但并不妨碍彼此的沟通。这些记录其实都说明彼时的西域,在以汉语为通用语言的同时,也在同时使用各民族语言。作为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语言,其使用状况真实反映了当时民族文化交流的状况,岑参边塞诗中书写的关于西域地区语言使用状况其实也就是西域文化中各民族交流、交往的文化状况,这也构成了西域文化的重要文化记忆文本。

(四)岑参的边塞诗中书写的其他西域文化意象

除以上代表性西域文化景观以外,岑参的西域诗中也反复出现一些代表性的文化事象,也成为西域文化形象和南疆形象的重要符号。

特殊的植物的书写,如“白草”,岑参《过燕支寄杜位》:“燕支山西酒泉边,北风吹沙卷白草。”《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鋋歌》:“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胡沙寒飒飒。”《过酒泉忆杜陵别业》:“黄沙西际海,白草北连天。”《汉书·西域传》有记载:鄯善国多胡桐白草。颜师古注:“白草似莠而细,无芒,其于熟时正白色,牛马所嗜也。”再如“苜蓿”,岑参《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  “胡地苜蓿美,轮台征马肥。”早在汉代的《史记》中就记有苜蓿,苜蓿也是历史上较早确定的从西域传入中原的植物种类之一。

日常用品的书写,如丝织品,岑参《胡歌》:“黑姓蕃王貂鼠裘,葡萄宫锦醉缠头。”葡萄宫锦指的葡萄纹的名贵丝绸,“缠头”说的是当地部族习惯用布缠头。这是对西域地区生活习俗的书写。再如毡帐,岑参《首秋轮台》:“雨拂毡墙湿,风摇毳幕膻。”书写的是西域游牧民族习惯于居住毡帐的风俗。《玉门关盖将军歌》:“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铛乱点野驼酥。”印花的毡帐也体现出游牧民族的审美取向。

岑参作为亲历广阔西域的唐代诗人,是19世纪以前中国古代少有的到达西域,并游历今天新疆南部、北部,留下大量诗作的文学家。他在西域前后生活的六年时间里,亲历新疆南北部的自然景观、人文景观和各种风物,在其边塞诗的书写中他一方面沿袭了自汉代以来人们对西域、南疆的形象套话,另一方面他通过自己的观察和理解给我们留下了这些形象套话新的内容,并且将西域文化以边塞诗的形式保留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中。从这个角度来说,岑参的贡献是独特的、突出的。以岑参为代表的唐代边塞诗人们开拓出来的边塞诗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上具有重要地位,他们为后人理解、想象西域文化、南疆形象提供了的重要经验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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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唐)岑参.岑参诗笺注[M].廖立,笺注.中华书局,2018.

收稿日期:2023-05-10    责任编辑:贾海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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