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依旧是一片黑暗、寂静”
“库兹马醒了,因为一辆汽车正在拐弯,它那耀眼的前灯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屋子来,亮得如同白昼。
灯光摇曳,滑过天花板,沿墙而下,向右一闪,消失了。过不一会儿,连汽车声音也沉寂了下来。依旧是一片黑暗、寂静。然而,在眼前这一片漆黑与寂静的世界中,刚才的亮光和声音似乎是某种神秘的信号。”
这是苏俄作家瓦连京·格里戈里耶维奇·拉斯普京的小长篇《给玛丽娅借钱》开头的两个自然段。睡不踏实的小说主人公库兹马半夜醒来,立刻便感知到了那被车灯光所强调指出的黑暗和寂静。与其说他是被耀眼的车灯光照射醒的,不如说是被这黑暗的意味和寂静的氛围唤醒的。黑暗和寂静既外在于他的身体,包围着他,规定着他的处境,又内在于他的心魄,充盈着他,败坏着他的心态。表面上看这两个段落所写的重点是汽车“那耀眼的前灯光”,其实车灯光只不过是连通外物与内心的一个开关,就连被它揭示出来的外部环境黑暗和寂静的特征都只能算是一个过渡性的环节,被车灯光激活了的小说主人公内心里的黑暗和寂静,才是此处描写真正的重心所在。
这黑暗与寂静是那么的古老,仿佛已修炼成精,仿佛已有了自己的意志,向库兹马,也向我们这些读者无言地暗示着那从不缺席的命运。作为一位日复一日只知埋头干活的集体农庄的农民,一位有四个孩子要抚养的父亲,库兹马的睡眠按理说应该很香甜很深沉,但“刚才的亮光和声音似乎是某种神秘的信号”,它们惊醒了库兹马,让他意识到了黑暗和寂静的确凿存在,也许还让一些敏感的读者自心底涌起了某种模模糊糊、黑咕隆咚的预感。
“后来,他又在玛丽娅身旁躺下,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就坐在把他惊醒的那辆车里。汽车没开灯,在沉沉的夜色中行驶。但后来前灯又突然放光,照亮了一幢房子,汽车旋即在它旁边停了下来,库兹马走出驾驶室,敲敲窗。
‘您有什么事?里边问道。
‘给玛丽娅借钱,他回答说。
里边把钱递出来,汽车又继续往前行驶。依然是漆黑一片。但是,每当在路上經过有钱人家的房子,一种他所不明白的机关就开动起来,前灯也随之亮开。他再敲敲窗,里边又问他:
‘您有什么事?
‘给玛丽娅借钱。
他第二次醒了过来。”
他醒了过来,却又被真切、沉重的现实魇住了。在梦里,好歹“每当在路上经过有钱人家的房子,一种他所不明白的机关就开动起来,前灯也随之亮开”;好歹他敲敲窗,里边就会“把钱递出来”。而在现实生活中,库兹马们却总是被时代推搡,被众人裹挟,被命运玩弄,被当下情境左右。很有可能敲窗子是被绑架着去敲的,很有可能敲遍了窗子,得到的只是一张罚款单或者法院的传票。在现实里,库兹马们跟我们一样基本上靠运气而活着,在听天由命与心怀侥幸之间摇摇摆摆,踉踉跄跄地朝前颠踬。无力、被轻贱、被遗弃、被收割,是我们对置身于这个世道里的我们自己的真切感受。
《给玛丽娅借钱》一共写了库兹马做的三场梦:第一场是在他自家屋里做的,梦见的是他坐着汽车到处去敲窗子借钱;第二场是在火车上做的,梦见的是集体农庄召开大会,全体庄员在给玛丽娅筹钱;第三场梦则是在库兹马醒着时,在现实生活的现场里做的,梦见的是他被现实生活本身梦见他要给妻子玛丽娅借钱。拉斯普京写第一场梦只用了209个字,写第二场梦用了三页,写第三场梦则用了大约120页的篇幅。前两场梦一醒过来库兹马便能意识到他刚才做了梦,而在第三场梦里他却不知道自己正在醒着的状态下做梦,更不知道现实生活本身才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现实是另一场梦幻,梦幻则是另一种现实。早在上个世纪末读到《给玛丽娅借钱》时,我就强烈地意识到我自己不过是这个杀机四伏的世界里的一个活靶子,既不知狙击手藏在哪里,更不知自己该逃往何方,只知道命运险恶的子弹一定会在一些无比精准的时刻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我撂倒。“人生如梦”,在老不死的汉语里,有多少这种石破天惊的精彩表达啊!但我们漫不经心地说着、听着、写着、读着这样的词句,生生将这些原本贴切、有力的表达几乎全都玩废了。而文学表达的使命之一,就是要让语言重新活过来,让人类的各种经验得以还魂,例如让人在半夜被惊醒时“依旧是一片黑暗、寂静”这样既具有个人性又具有普泛化的经验满血复活,重新呈现出生命的感觉和意味。
源自洪荒时代的“黑暗、寂静”是生命最初的世界感受和世界记忆。在每场生命历程中,世界的这种神秘、非人的特征一定会反复回来惊扰我们,内化为我们的精神氛围,使我们孤独、不安、恐惧。正是这片“黑暗、寂静”将我这个读者跟《给玛丽娅借钱》这部作品紧紧地联结在了一起,使我感到库兹马一家的不幸与我有关;正是库兹马的睡梦和醒梦让我跟他之间具有了角色互换的可能性。梦常常是愿望虚拟的达成。在潜意识层面上,这种虚拟的达成所反映的却恰恰就是对愿望无法达成的不祥预感与深深忧惧。因而,当读到库兹马在睡梦中仅靠敲敲窗子就顺利地给玛丽娅借到钱的描写时,我满心悲伤!
我之所以悲伤,是因为在做梦这样一个虚拟的叙事系统和叙事活动里,相对于现实中库兹马的本尊,在梦里活动着的只不过是另一个可能性的库兹马。既如此,那个做梦的人,那个在梦中企图有所作为却醒着梦着都一直受到某种力量摆布的人,完全可能就是我自己;
我之所以悲伤,更因为在本质上如梦似幻的现实人生里,他人即另一个虚拟性的、替代性的、可能性的我自己。这一个个他人可以叫徐兴正,可以叫包倬,可以叫雷杰龙,为什么就不能叫杨昭?
我之所以悲伤,还因为对我这个老年读者来说,一部文学作品就是我的一场梦。这并非比喻,而是实情。阅读文学作品,就是让我自己进入一场虚拟性的叙事语境里,就是在文学梦境中寻找和确认我跟文学梦境之间的关联。
梦是低像素的现实,现实则是高分辨率的梦境。没有现实素材的喂养,哪来梦境?没有梦境的愿望反衬,谈何现实?而在个体的潜意识里和在文学的情境表现中,梦境与现实的关系恰如库兹马跟玛丽娅的关系,既彼此区分,又互相包孕。文学创作活动和文学作品本身具有某种程度上的仿梦的色彩,创作者们总是想用文字将沉睡在他/她们心底的隐秘梳理成形,总是想将某种情感、意志、愿望附体到被精心选定的人、事、物上,总是试图让各种形象活起来并将它们从连绵不绝的句子里带进现实中,让现实自惭形秽,或者在现实面前丢人现眼。
二、“但现在这种宁静却似乎是一种幻觉”
“库兹马躺着想心事,再也没有了睡意。从空中什么地方,如骤雨般传来了喷气式飞机的呼啸,随着飞机的远去,这啸声亦即消遁,恢复了宁静。但现在这种宁静却似乎是一种幻觉,仿佛说话间就会有什么事要发生。这种惶惶不安的感觉并没有马上过去。”
直到今天,我还在被库兹马给马丽娅借钱这件事折磨着。在公交车上,在办公楼前,在急诊室里,在落尽叶子的柳树下,在被冻得发青的水塘边,在等待做核酸的长长队列中,我常常会蓦然想起我那些被生活逼迫得走投无路的亲人、朋友和学生,想起杰出作家们笔下那一个又一个让我揪心的文学亲人。无论是现实中的亲人还是文学里的亲人,我们都是身陷恶时辰的劳苦担重担者,我们都在黑暗里寂静着。在现实里我们被生活欺压,在文学中我们被语境挤兑。我们到处都疼,因此说不出到底哪儿在疼。我们之所以还想奋力守护住残存的那一点点尊严、希望和良知,不是因为我们勇敢、坚强,而是由于我们有生活亲人和文学亲人要牵挂,或者正在被生活亲人和文学亲人们牵挂着,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在日渐加深的疲惫中硬撑下去。
作家是必须同时直面自我与他人的关系的人。他/她的爱恨,一定是基于一个自我与他人的共建结构中的爱恨。他人是另一个自己,即作家借以建构出自我认知的作家自己的分身或者变体。“头上三尺有神明”,因而一个有所敬畏、天良未泯的作家一般不愿也不敢昧着良心写作乌七八糟的东西。正是在神明或逼视或凝视或窥视的气场里,作家自己才有了作为一名作家应有的品质和底线。即便那正在明里或暗里盯着作家的注视者没在三尺头上,作家的心里也应该有他人的存在,也应该将生存在这片大地上的或远或近或亲或疏的芸芸众生敬若神明,因为正是他们与神明一道成全了作家;因为作家的书写,恰恰就是由神明或普通人的注视推动着的。作家的写作,没有理由不是一种放下自己的身段的、既为自己也为他者的写作。
于是作家拉斯普京在创作《给玛丽娅借钱》时便有了对他笔下人物的生存困境与命运走向的深切忧虑和真心牵挂,于是给马丽娅借钱这件事就因为这份忧虑和牵挂而成了作家与他笔下人物完全一致的一桩心事。在《活下去,并且记住!》《给玛丽娅借钱》《最后的期限》《告别马焦拉》等小说里,拉斯普京写故事,一直都是将它们当成作家自己的心事而非头脑里盘算着的事项来写的。
沿着作者的潜意识→作品中人的潜意识→读者的潜意识这一仿梦、入梦的写作技术路径,我似乎有些理解了沈从文关于小说创作要“贴到人物去写”的谆谆教诲。在拉斯普京所写的库兹马的第一个梦里,库兹马可以像领导一样法力无边,坐着汽车逐一去敲敲别人家的窗子就能收到钱。但对现实生活中的平民百姓来说,这种不可思议的梦中神力连想都没必要去想。在现实人生里我们只能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将那些如拦路抢劫的强盗一般堵住我们人生之路的事情培养成心事,或许心事的念力更能够驱动我们的选择和行动,让我们困兽犹斗,左冲右突,说不定还能让我们杀开一条血路而绝处逢生。客观的现实谁也回避不了,而当事人内心里真实感受到的现实,才是更本质、更深刻的现实。事实上,拉斯普京写《给玛丽娅借钱》时,就常常在对现实生活实况的描绘中隐隐透着一丝不易觉察到的梦境般的气息,他在人物心事的念力上做足了功夫,即便这种念力最终也未能改变作品中的人物的处境和命运。
西蒙娜·德·波伏娃说过:“当你读到一则自杀报道的时候,让你脊梁发凉的不是那具从窗栏杆上挂下来的像灯芯草一般的尸体,而是在这一刻之前发生在死者心里的事情。”(转引自徐贲的《他们为什么自杀》一文)作为一位杰出的作家、思想家,波伏娃的这段文字本身就渗透着一股语言——心事的念力。她的这些沉痛的文字,将一种极其残忍的处于绝境中的生命真相一语道破,并由衷地表达出了她博大、深厚、真挚的人道关怀。
三、“既不像城里人也不像乡下人”
头天夜里使库兹马醒来的那辆车的灯光,与他内心深处的潜意识紧密地契合在一起。在随后做的那场梦里,他梦见自己坐着汽车到处去敲窗子给玛丽娅借钱。现在天亮了,他告别了正在哭泣的玛丽娅,踏上了进城去找弟弟借钱的旅程。就像在梦中那样,他真的坐上了前往火车站的汽车,准备换乘火车赶到城里。在梦里他能够逐一去敲窗子借钱,而在现实中,偌大一个世界只剩下弟弟家的门窗可以让他去敲了。
他能否敲开那最后一道门窗?这一疑问成了小说家、作品中人以及我们读者的一桩共同的心事。
车子在前行,心事在回溯。拉斯普京的叙事开始同时反向推进。前行是因为留给库兹马和玛丽娅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必须快马加鞭最后一搏,力图从一场正在降临的灭顶之灾中挽救出自己那个无辜的小小家庭;而回溯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则是因为作品中人虽无法正视却不可能回避它们,它们始终挂在库兹马全家人心头挥之不去。从作家的角度来看,回溯往事则是为了让故事向前发展获得一股又一股强劲的反推力。
“五天前,来了一个约莫四十开外的男人,外表既不像城里人也不像乡下人,身穿浅色风雨衣,脚蹬厚油布高筒靴,头戴鸭舌帽。玛丽娅不在家,这个男人就让转告她明天别营业,他是稽查员,来盘点的。”
这是一个极容易被忽略掉,然而又很重要的人物外貌描写兼情节交代的段落。在这段文字里,拉斯普京极力想掩饰住自己对这个稽查员的真实态度,却又从对其穿戴的描写中不小心暴露出了作家的厌恶之情。拉斯普京有着作为一位大作家的令人仰慕的文学天才,同时却固守着一种极为矛盾、偏执、僵硬的政治立场。他是一个传统道德价值的忠实捍卫者和坚定的民族主义者,却又像他所反感的自由派知识分子那样深切关注着个人的价值和尊严;他对他年轻时经历过的那个时代的种种制度弊端一清二楚,并通过他的诸多文学作品勇敢地对其进行了尖锐的揭露和批判。但当那个制度土崩瓦解之后他又无比怀念它、美化它,大肆抨击自由的新的时代以及新的生活方式,视“私有化”为一切罪恶的根源;他对农村生活和“乡下人”爱得涕泪横流,夸张地称其为一切美德的源头(他忘了他所热爱的农民以及民族主义者,从来就没缺席过他的祖国历史上那些滔天的罪行),对城市以及“城里人”却颇多微词,甚至公开谴责从民族意识中走出来拥抱世界的艾特玛托夫等作家,轻蔑地称他們为“城里人”。因此,当《给玛丽娅借钱》中这个穿戴别扭、“既不像城里人也不像乡下人”的稽查员现身时,我认为拉斯普京实际上是将此人当成灾星般的角色来描写的。
就是这个扫帚星给库兹马一家带来了灭顶之灾。在这个集体农庄普通的农民家庭里,丈夫库兹马除了给集体农庄开车外还努力干各种农活,妻子玛丽娅则被半强制性地当了农村商店售货员以方便照料四个孩子,一家人一直过着虽然穷苦却也能勉力从贫困中领略到几许幸福的乡村生活。现在稽查员下来盘点,宣告了库兹马一家此前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状态的终结:玛丽娅因为读书少,而且只习惯于凭古老的乡情观念和良心信任原则来经营商店,在稽查员清查账目时被发现短款了一千卢布。等着她的,将是一段不可能短的刑期。
我恳求朋友们留意一下这笔款项的数目。在上个世纪60-70年代,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一千卢布已经绝对是一笔巨款了。前些年,为了给自己家盖一座新房子,库兹马也只向集体农庄借了七百卢布。
其实我想提醒大家注意的并不是这笔款项的巨大,而是它蹊跷的整数。十八年前我老伴失去工作时,我们曾想方设法租了个临街的铺面,开了爿小店卖廉价的衣服。在那几年里,盘点时对不上账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却从来没有出现过整整齐齐地少了一千元或者多了一百元之类奇事,也没听说邻近的哪家店铺发生过这种事。我承认我在阅读《给玛丽娅借钱》时确实有些神经过敏,确实不够理智地完全站在库兹马一家这边,但是联想到库兹马后来在火车上梦见集体农庄庄员给玛丽娅筹钱时“每人摊四卢布又四十戈比”的数目细节时,尤其是联想到我曾经多次在现实生活中观赏过的那些奋不顾身地与民争利的领导嘴脸时,我还是觉得此处所写的一千卢布这个整数,说不定就像“浅色风雨衣”“厚油布高筒靴”和“鸭舌帽”那样,属于拉斯普京不显山不露水地为“既不像城里人也不像乡下人”的稽查员精心挑选出来的标配。
我还承认我不仅神经过敏、偏心眼,而且心理还很阴暗、恶毒。当读到稽查员主动提出给库兹马夫妇五天筹钱的期限,只要补齐了那一千卢布的亏款就可以偷偷地私了的秘密协议时,我不但没有被稽查员的“义举”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相反因为这种“义举”太让人惊呆了吓尿了而对此人过度的“善良”、“助人为乐”、“甘冒风险”的精神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警惕。套用罗兰夫人在被押上断头台时留下的名言,我想大喊:“高尚啊,有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
如果我是个稽查员,在清查玛丽娅经营的商店的账目时发现少了几卢布、几十卢布甚至上百卢布,我会与人为善地努力将这件事理解为玛丽娅的工作失误,并有可能愿意与当事人达成一个让我心里很不安的私了协议;如果清查出少了整整一千卢布巨款,我绝不会认为这是由于玛丽娅的马大哈做派造成的,而一定跟这个女人不知餍足的贪欲相关。在此令人发指的贪污重罪面前,我怎么可能违背自己的良知和职业道德而主动去跟犯罪嫌疑人私订什么协议呢?
再说这个集体农庄的商店也太邪门了,除了最早的店员伊利亚·依诺肯季耶维奇外,每一任售货员都在清查账目中吃了官司。伊利亚·依诺肯季耶维奇之所以能够幸免,是因为他爹就是开小铺子的,他从小就学会了站柜台。谁要是想在账目上找他的茬,没门!
因此我斗胆猜测:也许玛丽娅根本就没有亏欠什么见鬼的一千卢布!
库兹马当然知道面临着牢狱之祸的玛丽娅不仅完全无辜而且还是场无妄之灾地地道道的受害者,却没有到有关部门那里去据理反抗自证清白,他只是以惊人的耐受力默默接受了这一切。直觉让他不愿也不敢信任有关部门,不公不义的事情太多了,要是找有关部门反映下情况就能解决问题,玛丽娅之前的几任售货员怎么可能接二连三地出事呢?还有,他们的集体农庄主席是位既工作能力超群又重情重义的真汉子,因为不忍心让农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成熟粮食烂在地里,而向一个驳船船长买汽油来开收割机抢收小麦,却被以买卖国家专控物质的罪名判了十五年的有期徒刑。这场冤案又该向谁去反映呢?
这一切都是现实生活在模仿荒诞而恐怖的梦境。
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我们也读到了不少关于弱势群体生存实况叙事的作品。其中的一些作者缺乏对现象进行透视与对世界进行整体观照的能力,作品中的“现实关怀”流于表面化、局部化、碎片化。这些作者的精神资源往往是被精心包装过的民粹、道学与仇恨意识,其精神格局始终局限于现实琐碎、泼烦的形而下碎片的范围内,致使现实主义文学精神向肤浅、偏狭的世俗功利急剧倾斜。与之相应的叙事路数则陈旧、简单、生硬,活生生将一种本来很可贵的“苦难意识”“悲悯情怀”和“正义信念”的书写变成了一场令人难为情的作态表演。
而在《给玛丽娅借钱》中,我们看到了拉斯普京的了不起之处,在于他所写的库兹马和玛丽娅所面临着的,不是经历,而是命运。表面上是个人性的难题,实际上是历史性的悲剧。
四、“就让她哭去吧,她还能怎样呢?”
不要责备库兹马在灾难面前的软弱和忍受,不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因为这是拉斯普京创作的痛苦的作品,不是你写的牛哄哄的小说。既然我们自己已经无数次当了生活的逃兵,就没有资格再去指责他人在危难之际不够英雄。
我爱这个男人,因为他对压力的挺身承受,因为他在磨难中从未失去的自尊,更因为他在承担中的焦虑和痛苦。
当我的这位文学亲人告诉玛丽娅他要坐车去城里找弟弟借钱时,他连弟弟住在哪里都不知道,还要让玛丽娅为他找出那个写有弟弟住址的信封;玛丽娅倒是因为进城看病而在弟弟家里住过两夜,但凭着女性对人情冷暖的细腻感知,她接连两次语气肯定地告诉库兹马:“他不会给的”。
“……一只猫偎依到库兹马脚边,他踢开了它。
‘你还会回来吗?玛丽娅问。
库兹马推开盘子,沉思起来。猫拱起了脊背,在角落里磨爪子,然后又走近库兹马,在他脚边蜷缩起来。库兹马站起身,沉默了一会儿,找不到什么话来告别,就向门口走去。
他穿着衣服,聽见玛丽娅在哭。他该走了,因为汽车开车很早。至于玛丽娅,就让她哭去吧,她还能怎样呢?
外边刮着风——一切都在摇晃、呜咽、轰鸣。”
给玛丽娅借钱这件事,本身就从头到脚地渗透出了一种为现实世界所固有,却需要悉心去感知和发现的、荒谬而真切的痛苦。在这里,梦幻感与真实感、主观性与客观性纠缠在一起,如同薛定谔伟大的思想实验中那只死与活的状态叠加在一起的猫。也许世界各民族的宗教和文化就是从这种真切的恍惚感中诞生的。玛丽娅是东正教和天主教中圣母的名字,按理说借钱这种凡人琐事跟这个圣名八竿子也够不着,但它偏偏就成了库兹马既扛不起也放不下的重负,而且他还有不起任何换肩的机会。如果弟弟是个乡下人,那么库兹马无论坐了多久的车跑了多远的路总是有成功地借到钱的指望的;但在这篇小说叙事的封闭性情境里弟弟恰恰就是个“城里人”,作为“乡下人”的库兹马向他借钱,成功与失败的概率就各占百分之五十。这个让人快要发疯的公平比例像一把嵌入心頭的锯子,无论往哪一边拉动,都令人痛不欲生。
在我摘抄的这些电影镜头般富有画面感和动作性的文字里,两次写到了库兹马的狠心:一次是踢开猫咪,另一次是丢下哭泣着的妻子去赶车。其实这两处描写,连同小说在另一处写到的他让长子转告其他孩子借钱进展很顺利的消息,写的都是同一件事:他要单挑如梦似幻的诡异现实,独自承担起“黑暗、寂静”的命运落在自己家庭之上时那大山一般的重压。这种由绝情的表现反向传递出来的柔情、深情,比许多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里大肆渲染的种种夸张的英雄壮举更令我深深感动。
可以想见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对玛丽娅的精神世界的冲击有多么的猛烈。她茫然无措,起初只晓得去找专门搞迷信活动的科玛莉哈用纸牌算命,后来又去了从小就是好朋友的克拉娃家里寻求帮助和安慰,然而克拉娃只会无休无止地号啕大哭。拉斯普京果断地对玛丽娅的心灵状态进行了速冻处理,将她从尖锐、严峻的现实绝境中撤下,安排她处于只会发呆或者哭泣的半麻木状态,而让库兹马并不结实的肩头替她扛起了重担。
还可以想见这场从天而降的大祸对四个孩子稚嫩心灵的伤害有多么的深刻和残忍。一瞬间他们就变得那么懂事。失眠的大儿子维季卡光着脚只穿着件背心深夜来找爸爸,库兹马让他这样转告其他孩子:“即便是倾家荡产也不能把你们的母亲交出去。咱们有五个男子汉,一定能有办法。”这番话,其实也是说给库兹马自己听的。
《美丽新世界》的作者奥尔德斯·赫胥黎提及“爱”时说过,这个字“油污太多,因为每一代人都用肮脏的手接触过这个字。因此,应该用某种方式把这个字洗净消毒。爱、纯洁、善、精神——这一大堆布满污垢的亚麻布正等待着洗衣妇”。库兹马爱家人,爱朋友,爱乡亲,“爱”这个字在他身上是很干净的。如果不放心,如果非得洗一下,那么他的独家清洗方式就是把作为玛丽娅副本形象的猫咪踢开,让它尴尬而委屈地“拱起了脊背,在角落里磨爪子,然后又走近库兹马,在他脚边蜷缩起来”;就是硬着心肠离开家,让玛丽娅独自去哭,去通过哭泣给自己的内心减压。
人为什么会焦虑?因为他意识到了一个异己的存在,它太强大了,而自己又太弱小了。他还意识到即便他一心只想逃避,事实上却根本不可能逃避。面对这个异己的庞然大物他必须自己作出选择,而任何选择都必然地意味着承担。于是他便沉甸甸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责任,对承担责任的焦虑就此产生。
我和我的文学亲人库兹马互为镜像,我们中的某一个意识到每个人都只是他意识深处企图成为的那个人。好汉或孬种从来都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成为的。我们在焦虑中承担着几乎承担不了的重担,常常又不肯让那至圣者替我们承担它们。我们是我们自己逞能地创作出来并发表于末世的作品,充满缺憾,却早已“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外边刮着风——一切都在摇晃、呜咽、轰鸣”,大风在伴奏和迎接着库兹马绝境中的选择和行动。
五、“它是如此的短促而轻飘”
“库兹马走下火车,意外地愣住了:雪。鹅毛般的大雪片纷纷扬扬飘洒下来,大地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晨曦中开始泛白。
风是一点也没有了。一种柔和的宁静,与大雪一起,轻轻降临到大地,淹没了暂时还很稀疏的人声。”
《给玛丽娅借钱》的倒数第二页,拉斯普京终于写到了库兹马一直在暗暗盼望着的一场大雪。这场雪是库兹马的一件隐秘的心事。
接着,作家令人心头一酸地写到了一个能将库兹马的性格底色和盘托出的细节:
“库兹马横穿过铁轨朝车站走去,尽量踏着别人的脚印,以免踩坏了雪。”
就像但丁写他来到地狱门口时看到了这样的铭文:“由我进入愁苦之城,/由我进入永劫之苦,/由我进入万劫不复的人群中……进来的人们,/你们必须把怯懦抛开”,拉斯普京如是写道:
“眼前即将发生的事情是如此地无可逃遁,使他完全沉浸在一种无名的痛苦和烦恼中。他强制自己去想,他并非来找别人,而是我自己的兄弟,可是,把兄弟与救星连在一起的意念却总是从脑海里溜走,剩下的就只有‘兄弟这个字眼儿,它是如此的短促而轻飘,库兹马无法由此而得到慰藉。于是,库兹马就转而去想雪。他想到现在下雪——是个好兆头。眼前的大雪大概也下到村里了。玛丽娅那满怀希望的双眼闪闪发亮,望着大雪,就如同望着奇迹一样。她很可能以为库兹马已经到了兄弟那里,而且一切都已谈妥——在这之后,才下起了雪,给她报个吉信,免得她白白地再受折磨。她可是什么都想得出来呐。”
库兹马心底对这场大雪的期待,不仅只是出于一个农民对来年庄稼有个好收成的盼头,更是因为“眼前即将发生的事情是如此地无可逃遁,使他完全沉浸在一种无名的痛苦和烦恼中”。库兹马给马丽娅借钱,极有可能是一场徒劳无功的奔波。因此越是接近奔波的终点,他便越是感到情怯。而大雪则意味着覆盖、静谧、掩藏、遗忘甚至是慰藉,是他转移自己借钱能否成功这个心理焦点的比较方便的事物。
《给玛丽娅借钱》写库兹马心底对这场大雪的期待,从他准备离家去赶车之时就已开始:
“早晨,库兹马起来往窗外一看:没下雪,但天是阴沉沉的,随时都可能下雪……突然从北边冲墙根刮来一阵风,倏忽而过,停会儿又一阵,接着又是一阵。”
雪迟迟未下,倒是风一阵紧过一阵:
“风猛烈地朝车头扑来,透过窗缝直往车里灌。汽车拐过弯,侧面迎风,窗玻璃马上就发出阵阵响声。从地上刮起来的树叶,以及像砂粒般大小的看不见的细碎石子都打将上来。冷得很……
窗外,一连二十来公里都一个模样:风,风,风——森林、田野、村庄,都被卷进了风的狂涛。”
喧宾夺主地代替大雪出场的那一阵陣大风意味着动荡、掀开和对事物平静原貌的破坏。《给玛丽娅借钱》中大风和大雪的出现,都具有一种让我们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既正常又异常的梦幻般的色彩。无论是写库兹马对大雪的期待还是写他对大风的感知,在下意识里都是在写他想避开能不能借到钱这个要命的问题。
从在集体农庄中四处奔波,到踏上前往火车站的汽车,再到不得已睡进了此前他连想都不敢想的软卧车厢,进城去找感情其实早已非常淡漠的弟弟,每一个步履,每一处描写都犹如一枚又一枚对全局承担着重大责任的围棋子落在棋盘的特殊位置上。库兹马给玛丽娅借钱的足迹及精神历程,勾勒出了一个时代的精神格局和精神景观,检验了一个民族的道德水准。在此过程中,我们和库兹马一道,从肉身的体察到心灵的感受,体验到了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冷漠无情的关系,领略到了狡诈、自私的含义,饱尝到了四处碰壁时无助的滋味,更在软卧车厢这个跟主人公身份错位的场所得以见识到了社会生活被拓宽了的幅度,与虚伪、轻蔑、屈辱拥挤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但是在此过程中,也有那么多的乡亲或慷慨解囊,或真诚关心。他们的爱与帮助使我们不敢绝望,不敢放弃,使我们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待着那完全可能会掉下也完全可能不会掉下来的“第二只鞋子”。我们的希望本身就内含着、膨胀着一种巨大的痛苦,这被拉长了的折磨,形象地阐明了一种关于过程的现象学。
六、亲人
《给玛丽娅借钱》最后的文字是这样写的:
“……天亮了。大雪还在不停地飞舞,飘落到库兹马的肩上、背上和头顶上,蒙住了他的眼睛,好像不让他往前走一样。
他找到兄弟家的住宅,停下来喘了口气,把已经被雪打湿了的那个写有地址的信封藏到口袋里。然后,他用手掌擦了擦脸,走完了到门口的最后几步,举手敲起门来。啊,总算到啦!——祈祷吧,玛丽娅!
马上就会有人来给他开门啦。”
无论是大风还是大雪,都可以是文学意象,都可以是审美,都可以是沉重却又宽阔的悲悯。
文学就是世界跟我们的交集。文学为我们打开了一道门,帮助我们克服了对自己、对他人、对世界的冷漠,通过审美,重新整理和校正了我们对人类关系以及我们跟世界的关系的认知,使我们产生出了关于“亲人”的意识,使我们勇于和乐于跟亲人一起在一个荒凉的世界里生活,一起为阻止绝望哲学的诞生而悲壮地、疼痛地生活下去。
作为名词的“亲人”只限定于一个有血缘关系或者关系极其亲密的小圈子,而作为动宾词组的“亲人”,则呈现出了一种敞开怀抱的姿态,呼唤我们去亲近尽可能广泛的人们。
人类不该白白地受苦,应该用文学来纪念痛苦。我们在世间承受的一切,文学都可以替我们买单。在失神的时代,也许只有文学能够代替上苍眷顾不幸的人们。
有时候,文学就是上苍!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