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留一朵云(短篇小说 )

2023-05-29 11:38:28阮玉思高屹娇胡蝶
滇池 2023年6期
关键词:咸水坟墓

[越南]阮玉思 作 高屹娇 胡蝶 译

“只有死人才能忍受留在这片土地上”。

阿爱说。仿佛在对着身后压扁的绊根草丛说话。阿骈能清晰地感知阿爱脖子的肌肉在自己手的下面轉动,清晰到阿骈不用耳朵去听也能准确地猜出阿爱说的每一个字。向右、向左歪斜或是覆盖在锁骨中间的深窝,阿骈的手压住她的脉搏,吞咽唾液的声音、扑面而来的热气,跟踪着阿爱身体里蕴藏的生机的一举一动。隐藏在苍白皮肤下的脉搏跳动的节奏平稳细滑。这段时间,那平静又沉稳的节奏让阿骈绝望。阿爱肯定怀孕了,她的脉搏变得杂乱,她会和孩子一起被困在咸水岸。

太阳刚刚还在窥伺坟场,很快就变得模糊,当阿骈在阿爱身体上有节奏地晃动时,在她身体上投射出摇晃的影子。寒冷和黑暗毫不犹豫地占领了太阳刚抛下的一切。在坟场度过了许多个下午后,阿骈发现咸水岸的夜晚发源于此,黑暗从成百上千座坟墓的裂缝中流出。那些荒草丛生、横七竖八的砖缝是地下灵魂出入的门,这个想法让阿骈一跃而起,用背堵严缝隙,想到下面的那些鬼正恼怒跺脚的情形,他不禁发笑。石墓里有几个鬼还在世的时候与阿骈相识。

近来,阿骈不再戏弄那些鬼了。他想到那些死人就无法释怀。就像阿爱来回挣扎却无法逃离。阿坦无声地附和,他就躺在阿骈他们纠缠的那块地的正下方。七年来,阿坦一直安静地躺在这里。他生在有钱人家,死于脑瘤。十四岁,阿坦带给咸水岸人无法接受的悖论:富有却死了、人小坟墓却很大。为弥补他短暂的一生,人们为他建造了一座壮丽的坟墓:飞檐画栋,墓的四周贴上瓷砖,墓碑用花岗岩铸成,墓基足以容纳好几十人在这里摆席。

与阿骈年龄相仿的那些人里,阿坦是唯一一个清醒的人,他没有焦躁不安地盘算着离开这片似乎被大陆遗忘、随时准备献身于大海,被河口隔开的白蚁丘状的土地。其余的年轻人每天晚上都躺在潮秽的公路上听汽车的喇叭声,想着某个遥远的地方,不久的将来自己要奔赴那个地方。

而阿爱快要被一个只是想想就觉得无望的遥远的地方活活吞没。

“别走。”

阿骈不确定自己是否已说出了这句话,或者这只是个一闪而过的想法。阿爱不像是听到的样子。如果她听到了,那么这件事早有决断,并且阿骈对于这个决定毫无机会干预。然后,很简单,只是告知。

“那里的男人吃槟榔”,阿爱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用大脚趾蹭他的脚底。

阿骈想到了红色的舌头、红色的牙齿、红色的口腔。某一天,他们会探索阿爱全身,让她的皮肉沾满槟榔的辛辣味。

“一起去吧。”阿骈说,视线迅速转向墓地的尽头——他母亲躺着的地方,密密麻麻的墓地。很难看到隐藏在枯木丛中简陋的坟墓。这个毕生穷困潦倒的女人在她人生的最后时刻,紧抓着阿骈衣角的手渐渐松开,她喃喃地说:“不要丢下妈妈”。每次诱使阿爱逃跑,阿骈总觉得母亲是在梦呓,他不认为那些话是遗言。但女朋友也从不认为他想要一起离开的念头是认真的,她还没撅嘴就干笑起来。

“去哪儿?”

“后面再说。哪儿都行。”

阿骈没有任何计划。

“得走出去,才知道。”他努力压住齿龈深深的苦涩。

但是,难道在一起所有的事情就会妥当了吗,阿骈将脸贴到阿爱脖子时这样想。这是唯一一处他在那些绝望的时刻没咬过的地方。阿骈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也无法将两人融为一体。她无血色的皮肤老是离开、滑走。阿骈怀疑这是因为坟墓上镶嵌的大理石太滑,于是他在已经裂开的水泥或砖砌的坟墓上用双腿夹住阿爱,他想方设法留住阿爱,但依然感到她正在漂离他。

整个十九岁,阿骈只反复忙碌一件事:把阿爱留在自己身边。他唆使孩子们在村里散布他和阿爱在一起的消息,他用虚假的话语来标记他的“领地”,比如醉酒时无意间透露出女朋友芳香的肚脐、尾骨末端的痣。村里的小伙们渐渐疏远阿爱。而阿爱属于自己的想法只是隐约出现在阿骈把手粗鲁地占有他女朋友细长白皙的脖颈上的时刻。他的双手从不停下,以一种几近与自己身体脱离的痴迷状态来看守女孩。

当他丢下那只阿爱从集市上回来时请他扛的紫红色行李箱时,他的双手隐藏了自己的绝望。

“不知道该放些什么把箱子装满。”女孩叹了口气。

将行李箱顶在头顶,阿骈发现一切都是如此地清晰,阿爱要离开不再是他心里的感觉。

“别走。”

“还得买双看得过去的鞋。”阿骈急急忙忙剥开阿爱的衣服时,她伸着脖子看墓基上深红色的长方形。他们来不及捎带脚儿回趟家。

想到还来得及种一个孩子到阿爱的肚子里,阿骈再次用双脚夹住她。跟往常一样,他依然是先筋疲力尽的那个人。阿爱依旧苍白、平静,尽管身体原先的牙印上又添了几个咬痕。筋疲力竭后,她就这样赤裸裸软绵绵地躺着,闭着迷离的眼睛,仿佛等待从村子那边传来的某个声音穿透坟场冷森森的暮色。这时就算是孩童隐约的哭声也让人觉得无法忍受。阿骈的手绕在她的莲花颈上,她不理会他局促不安的手。

“不行吗?”

“什么?”

“留下来。”

阿爱沉默,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换个姿势朝向左侧。枯木丛中的暗影更加浓,变成了一片。树木冷冷落落。风吹过也丝毫没有动静,残败的花叶让人很难辨认,四季仅呈现出一个无感又凄惨的样子。起初,人们种这些植物来做篱笆,现在它们乱七八糟地冒出来,到处都是。一排干枯篱笆围着的、长满了鸡毛草的沙滩后面,人们知道那里曾经有一座房子。房子的主人已搬走,只剩下篱笆围着空空的房子。

沙滩塌陷、沙子松散、蛤蜊消失,码头上不再出现游客的身影,海浪汹涌地拍打着陡峭的东岸。咸水岸的人陆续离去。这似乎是死里逃生的办法。酒桥接人的那些夜班车早已习惯了乘客扎进行李堆搬运的场景。他们无法将房子连根拔起带走,就把它留在湿咸的狂风中。留下来的人,存着对逃离的那些家伙一丁点儿的尊重,等到白蚁群漫过墙角才冲进去拆掉荒废的房屋,带回家做柴火。

偶尔,那些逃离的人会有人返回,带着他们光辉灿烂的明天,为那些害怕、犹豫不决的年轻人们注入力量。有一个已离开很久,整个人都大变样的女人,在雨季末突然穷形尽相,诱惑阿骈的女孩到一个他不能同去的地方。无须多言,她珠光宝气的模样已经说服了阿爱。

“那样赚钱简直就是轻而易举。”她在叮叮咣咣的饰品声中发出一阵笑声。

咸水岸的人是通过一部在电视上播放的很老的电影才知道那个地方——一个荒凉的村庄,双目失明的男人与一个被继母虐待的孩子和一个以前受到排挤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孩。整部电影,就连影片中的歌曲都毫无生气,全然如是。

“别走。”

“只有死人才呆呆地留在这片土地上。”阿爱长叹。听到一股气流从她的喉咙中流过,阿骈想争辩,但他感到孤独。墓地的坟墓都站到了女孩那边,这会儿她已经穿好了衣服,将散乱的头发扎起来。

“谁知道要放些什么才能装满?”

阿爱说,把脚伸进行李箱边,耷拉着手先走了。阿骈扛着空箱子,小跑着扛到篱笆尽头。最多只能到阿爱家的大门。他不受阿爱家欢迎,他们没有忘记黄金时代的咸水岸, 人们几次为争夺蛤蜊发生的殴打,阿骈的父亲毫不留情地在他们身上留下三五个伤疤。

夜色已经溢满沙滩的另一边。阿骈跟在阿爱身后,已看不清她无精打采的头发后的颈窝,还有腰窝的红痣。阿爱也像那些枯木一样完完全全隐没在黑暗里,令人无法分辨。要不是阿爱随风散出的或浓或淡的汗味儿,阿骈还以为她走丢了。

越过这片黑暗,就是明天。阿爱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明天,阿骈依然到码头等客人,听着卖甘蔗汁的老头嗟叹现在自己已不记得游客长什么样了,他们有四只还是三只脚。这一整年,阿骈呆呆地坐在褪色的摩托车旁,试图说服阿爱和她的家人包括自己,说他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几十里外的园子里种的红薯正在结果实,他的房子还能再承受十年的风吹雨打才需要修缮。

现在阿骈知道到码头坐着还有另一个意思,因为事实是只有死去的人才肯留在咸水岸边。阿骈开始思考这件事,极其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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