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丛中的小路(评论)

2023-05-29 09:00柳燕
滇池 2023年6期
关键词:陌生化口语词语

柳燕

如果按行政区域算,小玖是我正儿八经的老乡,但实际上我和她的故乡隔着一百来公里。按我们那儿的民间分法,她居住在我们县的上半县,靠近贵州,属于“高山地区”,我居住在我们县的下半县,靠近四川蒿坝,属于“河边人家”,方言的发音能明显区分出来。

这虽然与我今天要谈的内容关系不大,权且作为一个引子。我在小玖于楚雄师范学院求学时就认识她了,那时候她初学写诗,入门学的是口语诗。我们那个县有一个中国用口语诗把农村写上《人民文学》的口语诗人,我们县写诗的晚辈几乎都模仿过他。

小玖最开始的作品跟所有初步尝试写作的大学生一样,稚嫩、抒情、直白。这是大多数人开始文学创作这场漫长旅行的必经之路,没留下什么印象深刻的作品。她的诗歌真正产生变化是在她读大三的时候,有一天我刷朋友圈,看到她在自己的公众号发了一组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作品,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直白明了,呈现出诗意含蓄、语言节制、情感与触感细腻联想和想象十分奇特的新风格,仿佛在一夜间换了一个人,并且自此再也没有回到口语风格,她把这种需要读者花静心大功夫去研读、揣摩的难度诗歌写作延续到了现在,组诗《有鸟欤》就是她最近潜心经营的代表作。

小玖《有鸟欤》这组诗,运用了大量的想象、联想以及比拟,让语言变得含蓄委婉,具有张力。比如“母亲呼出的气息在光下放大/病毒刚睡/高悬的旧腊肉失眠/敲红糖进入温暖的水域”“陌生的建筑物爬上了眼睑/是另一种地域/容括早晨浓重的雾”“水中鲸完成很多个凋落/最后看见自己没有脚/用什么去走?”这些句子读者如果不调动自己的想象和联想,找到诗人所提供的意象之间的联系,会不知所云,但如果读者克服了诗人特意营造的阅读困难,会恍然大悟,为这些句子叫好。所以小玖的诗歌是挑读者的,那种平时阅读惯了微信公众号里“爽文”的读者,或者那种“流量诗歌”的读者,不会对小玖的诗歌感兴趣,会被自然筛选掉。这是好事,现在的人太急功近利,对于阅读也是,快餐式阅读很难获得真正的文学养料,一部分读者的阅读行为,也只是为了拍个照截个图,发个朋友圈获赞满足一种虚荣心而已。

其次,小玖的诗歌,有着女性诗人得天独厚的敏锐嗅觉和切入方式,对世界有着女性诗人细腻的感知。比如“我的眼神坐上去了/它小小的车辙/充满走向宇宙的企图/脱离的瞬间应如何命名?”用一种非常独特的视角,赋予平常事物摩天轮无限的失意,在我的阅读经验中还未读到过类似写摩天轮的句子;又如“地面湿后声音们消失在房子中/窗户传递白炽灯的无边视点”晚上下雨之后人们躲进屋子,同时带走了他们制造的喧嚣,整个世界的喧嚣好像都被囚禁在密集的房子之中,只剩下窗户内照射出的灯光与世界取得联系;再如“第一滴雨落在哪里你是看不见的/走过阔叶林的脚可能/随机就击倒了正伸手去接晚霞的蕨苔/我們只闻到一股失落的气味”对暴雨来临之前第一滴雨归属问题的探讨、人走过阔叶林很可能正在摧毁一个本来完整的微观世界、把暴雨来临之前的气味定义为失落;这些都需要对整个物质世界有着敏锐的嗅觉和细腻的感知,调动一切感官,把它们最终转化成为形象的诗句。整个世界的物质总和是不变的,人与人看到的物象大概也基本相同,然而诗人之所以是诗人,就是她有着常人无法媲美的敏锐感知和思维方式。

陌生化是小玖诗歌的一个重要特点,这不仅体现在语言的陌生化,还体现在诗意的陌生化,主题的陌生化。语言的陌生化是她运用了大量的比拟、联想、想象和象征等手法造成的一种隔。小玖在自己的诗歌里使用了一些新奇的意象和词语,比如“鲸落”“阿尔卑斯棒棒糖”“多棱镜里的手术刀”“摩天轮”“键盘声”“鸟低坐在上弦月”这些意象和词语的组合,给人提供了一种新的诗意;小玖的诗歌题目就有一种陌生感,比如《有鸟欤》《呼吸之野》《蕨苔即事》《钟表出走记》等标题,确实很难进入,这些题目造成了小玖诗歌的主题很难被接近,造成了一种陌生化,理解起来有一定的难度。

最后,我想谈一下小玖诗歌中存在的问题(我个人阅读下来觉得存在的问题,不一定是真正的诗歌问题,很可能是我自己阅读已跟不上节奏)。不管再高级的难度写作,在我看来,一定要与自己的人生和这个世界发生关系,不能只停留在玩词语和修辞的层面,诗歌是文学皇冠上最闪亮的明珠这话不假,我们要用心去经营自己的诗歌语言,让它变得更凝练、精准。但是诗歌的语言、主题一定要及物,要言之有物,不及物的诗歌,语言再漂亮都只是一堆华丽的词语碎片,是空架子。陌生化也绝不是不要读者。特朗斯特罗姆有一首短诗,我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短诗:

自1979年三月

厌倦所有带来词的人,词而不是语言,

我来到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词。

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

我碰到雪上鹿蹄的痕迹。

是语言而不是词。

我把这首诗奉为自己诗歌观念的金科玉律,首先一首诗决不能只是词语的堆积,词语与词语,词语与句子,句子与句子,句子与整首诗的主题,一定要构成某种逻辑关系,要言之有物,要形成一种内在的“语言”,诗歌的内涵和主题,就像诗里的那一头鹿,它没出现,但它存在与荒野的岛屿,我们只需要沿着雪空白之叶上的鹿蹄就可以找到。诗人在处理语言、意象和主题时,要给读者在空白之页上留下鹿蹄,而不是越过大地空造一个随时可能坠毁的无人机去航拍。如果一个诗人写了一首非常漂亮的诗,而读者读了很多遍都完全无感,这就是说诗人根本没有给读者留一条曲径,抵达诗人幽静之处的住所,这样是非常危险的,并且现在的许多年轻校园诗人们正在这样做。

纵观中外古今诗歌,崇尚难度写作的诗人大有人在,唐代李商隐的诗歌历来被认为是晦涩难懂,但它是给读者留有一条抵达的小径的,只需要稍加用心就可以发现荆棘丛中诗人留给读者的小路,上文提到的特朗斯特罗姆,诗歌的凝练、省略和准确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程度,但懂行的人没有人会否认他的“醒来是从梦中往外跳伞”这样超难又形象的语言。

但太过于通俗易懂又会陷入另一个泥潭,我自己就在这个泥潭里,正在寻找拯救自己文学的稻草。小玖还年轻,现在的写作还处于尝试阶段,她写过口语诗,有这个能力,把诗写通顺对她来说不是难事,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处理好词与语言、语言与主题的关系,她会在自己的空白之页上寻到通往文学密林的鹿蹄。

本栏责任编辑  胡兴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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