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燕
无心世事
风把云层底切成一张巨大黑纸
搁置在山岗之上很低的天空
从出租屋玻璃窗看出去
春天的土地被现代建筑分割得支离破碎
灰黑色云层下起伏的群山线条后
藏着更多的城市和未知的平原
多么热爱从集体中脱身
变成一个独居男人的生活
每周减肥五天
剩下的两个恢复日
在室内读书 照顾多肉 喝茶
或者直接躺在沙发上看一个电影
世界的进程与我无关,我要停一停
去电影世界的海边旅行
天色渐晚,快乐时光
流逝太快,但这已足够
多么热爱这种平凡的私人生活
这些丰满的细节与万籁的美好
让我对这个一言难尽的糟糕世界
如此留恋。是的,这已足够
从未想过要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厨房还剩一块来自故乡的腊肉
用藠头炒了,喝一杯酒
这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
停一停
“停下来吧。”*
衰老毫无防备地抵达
他自认为年轻的身体
去减肥的路上
他想停一停
三十多岁的某个下午
第一次认真观察,那些
在风中飘荡的柳絮
每一团小小的云里
竟然都藏着一颗宝贵的种子
停一停,他想主动
从奔涌的时代洪流掉队
在更多的乔木和草芥
更多的分叉小路边
停一停,看看更多长期
被时代忽略的事物细节
*引自歌德《浮士德》
隔音玻璃的重要性
阳光点燃低纬度高原的三月
坐在出租书屋椅子上读策兰
从罂粟与记忆中剥出语词
耳朵里日夜有十台重型挖掘机
忙着在春天挖出秋天的小区
钻头敲打石头,磕碰碰撞磕碰
噪音使书里的栗树林变得聒噪
我检查过所有窗户缝隙
不可能再被关得更紧
那些聋哑的玻璃是玻璃的精品
还要修建多少城市,世界才会安静?
无题
夜幕命运一样来临,无处可躲
街灯打开,炼狱之火流淌而去
出租车开到一座高架桥的制高点
一个乡下人,迷上城市的辉煌灯火
片刻
秋天某些透明的午后
有片刻时光,坐在
出租屋的阳台上,风铃在歌唱
女友依偎在肩膀上睡着了
我暂时忘记债务
忘记工作日和休息日
肉嘟嘟的花猫在阳光中梦呓
世界就这么结实地在我身边
然后随手翻开一页诗
无边的幸福涌来
我暂时忘记了债务
瞬间
风在世界的角落漫游
推开或关上谁虚掩的门
海浪徒劳熨平海滩
深海宁静,风从未到达
太阳辞别这里的山峦
叩开另一个半球的黎明
夜海深邃黑暗,快没过鼻孔
窒息。灯——将我救回
建筑和群山穿上黑色睡衣
睡去了,寂静的吉他弹奏出寂静
新年献词
阳光向我交出所有金子
对面高楼背阴的部分
有很多房间自存在之日起
便从未见过真正的太阳
为了能安睡
属于清风的风铃被纸禁音
天竺葵快乐地从一撮泥土中送出绣球
所有成熟的果实都在皮下
藏着一枚小小的太阳
只有时间不会迷路
我们在它的迷宫里团团转
重复错踏的步履
一次次掉进相同的陷阱
并没有什么新年
只有死亡会如约而来
依然渴望爱人
在花期赶来魔幻的南方
甬道
汽车,只是把一个肥胖的身体
从一个现代城市,运送到另一个
正在赶往现代的城市
小部分魂魄还留在高原的山峦中旅行
可能要数月之后,才返回躯壳
他在这里完成了一天必须的工作
黑夜来临,暖色灯光点亮书房
书页是一条秘密甬道,看!
狐仙和神祇正从那里
一个个摸进人间
醒来
醉酒中醒来,为一些事后怕
窗外的工业世界还在扩大
挖掘机在楼下停了一个月
挤牙膏一样进行着某项
本可以短期结束的工程
森林和田野退到更偏僻的角落和悬崖
那儿只剩下一些贫瘠的土地
沃土里长出密密麻麻的城市
城市里贴满促销广告和类似真理
穿过十字大街,广场的液晶屏
在为一部欢乐电影预热
我在这里流浪
靠借贷过着日子
夢乡
一场盛大金黄
母亲剥开玉米壳里的秋天
天空的日头在头顶示范万物由盛而衰
我们全部远走他乡
那些诗歌里虚构的丰收喜悦
只有母亲知道它的虚假
收获是一场辛劳,价格时代
没人愿回到土地上经营粮食
所有农民的儿子
都忙着进城,洗白自己的身份
惟有母亲的瓜果
还像童年时代一样,香甜饱满。
出租屋午后风景
将闲置一年的竹摇椅
从一种静默移入另一种静默
瞌睡麻醉的神经躺进
檐坎盛夏的黄色。布谷
在现代化高原建筑群某处鸣叫
半透明云层在山顶上聚散
黑猫低鸣着爬上他的胖肚子
这慵懒中藏着某种秘密
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找,什么也没有
几乎所有地方都被热浪占据
雨季刚过的植物长得很高
零星的车鸣从城中村穿过,仅此而已。
风景画家没有发现,他屁股下
压着的沉重债务和正在煎熬的异地恋
午后的困顿与孤独混杂着慵懒与神秘
沧海桑田
什么都没有变
晴朗的晚上月亮每夜
从山脊线上的杉木林后升起
那些快乐的夜晚恋人来到身旁
暂时忘记重复的工作和恼人的债务
物种中小小的我们的幸福
只有更小的萤火虫知道
巨大的黑色山峦给我们安慰
许多流星坠入乡间的山中
有人说与伴侣一起数的每一颗流星
能代表相守的每一个轮回
我们欣喜若狂,数到很多个后半夜
才不知足地睡去
月亮又一次从杉木林后升起来
和那些夏夜没什么两样
我正在向着未知的黑暗挺进
多数日子,恋人在陌生的北方
爱情是一种被名山大河分隔的寂寞
散步
孤独者走进秋天温柔的黄昏
森林中小路血管寂静地延伸
倦鸟在金色中飞回隐蔽巢穴
花蜘蛛的八卦网上
一只蝉被困住
一些树盯着散步的人
不知道他思考的事情中有没有一个女人
蔷薇科灌木覆盖了曾经熙攘的林荫道
人们在另一个方向开辟了现在的路
那些失去观赏者的树洞悉他的孤独
但他不知道树的洞悉
揣着他的事情走向昏暗
林中黑暗神秘的海潮正在蔓延
夜莺突然在什么地方叫了一声
他顿然醒来
开始害怕森林深处黑色的压迫
急行返回
听见林中小动物出行的清晰动静
病隙
感冒轻易就击倒了一个经常健身的人
在被子里捂着,身体感受着药力
窗外一切如常,房东夫妻在楼下院子里
拆卸着废铁,装修的电钻在打孔
叫卖蔬菜的三轮车在村子里游荡
黑猫在门外找我,我知道它想吃肉
不远处零星的土地上玉米秸秆被焚烧
小部分烟雾溜进出租屋的红色铁门
到达鼻子。学生在教室里上其他课
爱人乘的车正在穿过高原,地图定位
正在缩短,王单单和苏仁聪正在澄江
享受阳光,把内陆淡水湖当做大海
这大概就是我们每个人死去后的样子
世界什么也不会缺少,没有谁无可替代
墙画速写
托尔斯泰和普鲁斯特正襟危坐的油画脸
卡尔维诺拿着一本书的黑白侧颜
海明威自杀前在书房抱着一只花猫
萨特犀利的眼神面对桌上几页稿子
博尔赫斯仰视的眼神简直不像失明
川端康成像个小学生端坐在木屋前
马尔克斯的胡子坚硬地横在鼻子下
特朗斯特罗姆在南方岛屿手拄拐杖
妥氏瘦骨嶙峋眼窝深陷若有所思
米沃什蓝色的眼睛在注视一台相机
菲茨杰拉德帅得好莱坞男星敲击着打字机
三岛由纪夫双手插进裤兜坐在平冈家门前
娃娃脸麦卡勒斯夹着一根冒烟的外国香烟
沃尔科特的花格子衬衫外
套着一件绿色毛线马甲
村上春树在某个马拉松的途中奔跑
大卫米切尔坐在一副现代雕塑旁神游
阿来穿着典型的藏族服饰凝望群山
沈从文一脸和蔼仿佛从来没出过轨
女友站在某个湖边,我隐匿在看不见的地方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在最高处,靠近屋顶
天花板是白色的,水泥层后面
越过太阳能和储水箱
是没有忧伤的星空
他们都在注视着,一个
空有一间租来的书房却读书不多的
诗歌学徒,有时
打开一本书,坚持不了多久
就迷失在手机的迷宫中
河岸
积雪隐没于泥土或回到天上
阳光在冷风中摇晃
这并不影响那些需要阳光的老人
他们静坐于一块无价的金色里
隔着1.5亿公里感受太阳的燃烧
河道内长满喜爱肥水的水草
它們几乎覆盖了整个河床
柳树灰色的头发晾晒在河岸
机动车与非机动车呼啸而过
这毫不影响他们午后静谧的假寐
一片金色温暖之中,他们气喘吁吁地
追逐着田野上年轻力壮的自己
太阳漫游到一栋高楼后面
他们从梦中回到真实的晚年
把便携折叠靠背椅上
正在迅速衰老的骨头和器官
沿着河岸,移动到
密集楼林的空隙里去
寻找天空稍纵即逝的冬日暖阳
三月一日
七点。我从梦中枪口下捡回一条命
斑鸠咕噜噜地在突兀的城市某处歌唱
那是它在快乐地求偶。浪漫的早晨
它怎么误入了失去森林的城市?
这里除了宠物,很难见到真正的动物
远郊的山林从冬天醒来了吧
想一个人去郊游,去拜访春天
想放下手里无聊磨人的事情
爬上山顶,让被身体囚禁多时的自己
从喉咙越狱去三月真正的田野
想。我感到忧伤,哪儿也去不了。
失眠
玻璃目送天空的红烙铁滚进山谷
有人刚下班,爬完四楼楼梯
顺着记忆藤蔓按亮一间空屋
常青藤在挂盆中偶尔颤动枝叶
多肉和文竹大多数时候需要藏起來
很早,摩托发动机被踩燃
不知道赶往哪个未完成工地
我在一间关灯后黑黢黢的出租屋醒着
神游方寸,部分世界在感官中运转
夏风在高原上呼号,像极了北风
某处的水龙头一直在滴水
那水滴声似来自一个岩穴
老鼠在隐蔽处夜行,放肆且潇洒
果实
自行车停在晚樱树下
盛夏即将抵达
太阳邮寄的炎热外衣快要到货了
麻雀在树枝间跳跃,啄着
樱花留下的晶莹红果子
我亲自尝过——真苦,且涩
但鸟儿们吃得开心
鸟类世界——那就是甜
谁知道呢,我们不是可爱的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