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要坐在山坡上(短篇小说 )王宵一

2023-05-29 03:41:23陈广发
滇池 2023年6期
关键词:老头果园

一个老头牵着我在丛林里飘荡。往回看,躯体在人世间湮灭成灰,逆着空气在没有边际的丛林里飘荡。这是去哪,我问他。回应而来的只有呼啸穿过耳边的风声。十七岁那年我就知道自己会自缢。这个可怕的预想让学校的心理辅导员知道了,她倒了一杯茶,捧着笔记本将录音笔打开,说:“我们每个人都戴着一副面具,你把生活的面具揭下来就会感到痛苦。”那时候正午的阳光能刺痛我的心脏,我感觉自己行走在大雾里而事物模糊从知觉里隐没。我死了吗,是真的死了吗?我问老头。斗篷罩着他,如同埋头在暗夜里。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听不清尔后他将手拽得更紧。我一把抱住他的腰,像是坐在超速的摩托上,飘摇轻忽。我们认识吗?他像是在赶时间又或者风声太大使对话无法进行。

1998年我出生在丽郎街上。陈广发捡回我。他没有文化,给我取名也叫陈广发。关于我身世的细节都是柳云实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告诉我的。她把我约到湖边一处无人的草地上。虽然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我还是心慌极了。风不知从什么方向来,把我的衬角她的裙裾吹得飘舞起来。我插着裤袋冲她喊:“你干嘛?看着我干嘛?想吃了我?”心脏突突地跳。她只是唇角动动也不回应什么,这使我更加害怕了。她向前一步我就喊一句“干什么!”腿却一动不动。她见状忽然乐得不行,呵呵呵地直笑。“笑笑笑笑你妈!”我急得快哭出来了。“你知道你妈是谁吗?”我差点脱口而出一句粗口话,但看在她妈的份上,我问她:“你倒说说我妈是谁,你说!” 为了得到真相,柳云实解开裙扣的时候我顺手帮了她。当她彩色的指甲在我的裤腰游动的时候,肚皮痉挛使我发出抽泣的声音。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我的意志和肢体在柳云实的娇喘声中分离。

我抹着泪听她讲完那些我从未知晓的事,嚼在嘴里的草茎和鼻涕一起呼啦啦地飘在空中。柳云实摸着我的头,说:“小傻瓜,从今天起你就是男人了,我的男人。”说完她又在我额头落下一个吻。她时不时地向我补充身世细节。她说我妈死在产床上。像夜里的昙花一样,血开满整张床单,等血没有地方流的时候我妈就凋谢了。死得好快,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哭起。她说这些的时候像死了一只猫或狗,字句很随意地就从嘴里溜出来。

柳云实什么都告诉我唯独那个把我娘肚子搞大的人她不提。我们把大部分光阴消耗在露天电影院,机关枪在幕布上嘟嘟嘟响,柳云实在下边骂“纸老虎,干!”我也学她一口一句地“干!”她说台湾人都这么说话,说久了人就变得很酷。没人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出去过,丽朗街的人找她按摩总要聊家常。有一次我在旁边,客人问她是哪里人,她说:“我爸是台湾的,妈是温州的,我在广东长大。”有时她也说她在丽朗街长大。关于柳云实的身世,我从她口中听到的版本是这样的,她说:“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长大的。是一个叫云姐的女人抚养我。打小管她叫妈。直到有一天有个挂着红色围巾的人拿着一袋衣服出现在云姐家门口,塞给云姐一打钱我才知道系着红色围巾的人才是我妈。那年我七岁。”她似乎怕自己说漏嘴什么,低下头就再也不往下说了。

我想我的话太多了。天很热的下午我喜欢舔着一个草莓甜筒跟在她身后问这问那,等她烦得不行加速脚步的时候就能带起风,我一手拿着冰淇淋一手掀开她的裙问:“为什么你今天没穿安全裤?”她几乎在语气刚落下的同时转身给了我一巴掌:“死流氓!男孩子家家吃草莓甜筒,臭不要脸!流氓!”说着抓住我头发来回晃。其实无论她穿什么在我眼里都跟没穿一样。我越来越喜欢她了,喜欢到一起走路我都要把手放在她屁股上才走得开心。但我离她越近她就离我越远。

爱上柳云实的一瞬间心很痛。“你为什么不陪我去露天影院了!”在夕阳还差半小时就落下的时候我拽着她的手问道。她只回应一个字“忙!”

“忙什么?跟男人混?”

一巴掌甩在我的左脸。她跺着脚跑开了。跑向快要落沉的夕阳,跑出了我的视线。

她当然不是那样的人,我恨自己说出如此幼稚伤人的话。自那之后她变了,或者说我从来就不了解她。每天晚上八点钟我都在露头影院等她。她带着同一个又或是不同的男伴嬉闹着在我面前招摇。那些人我认识,没一个正经的,满手臂的纹身。每次想拉住她说说话,一掂量自己羸弱的手臂再斜眼看看她男伴的肌肉,所有的冲动只能烧成一支烟往里咽。

“我们是恋人么,如果是,你还能回到我身边么?”我终于忍不住在她家门口守了一宿,问道。她似乎很焦虑,单手扶住额头在客厅里踱步。“说点什么好么,我爱你,柳云实!对不起!”我快要哭出来了,快要跪下来抱住她的脚请求原谅。

她只是環臂看着我。任何准备都已做好了。让我滚蛋,告诉我她玩腻了,都没关系。只要说点什么,不要任何承诺,甚至不说爱我。只要能让我再看她一眼,再躺在她的子宫上一回,用她软乎乎的肉掌贴着我面颊。啊,我双腿发软,胸口堆积了一团火。正要向她附身而去的当口她忽然捧住我的脸狠狠地咬住我的唇。我们在地板上翻云覆雨。事后我们终于又和以前一样烧烟,但这次不同,她把烟换成了红双喜。她说,烟价涨了,以后改抽广东烟。她的口红也没了,内裤从蕾丝换成了纯棉的。她说,棉的也不贵,还耐穿。在那盆巴西木旁边散落几件她最爱穿的衣服,盖住了行李箱。

你去哪,我轻轻放下指间的烟问她。

去一个很冷的地方。她说。

那就是北方了。

废话!她按灭手中的烟回应我。

她说她要去找一个很有钱的男人。我妈也认识。

希望现在去不会太晚。她抱住自己说。

他不会要你的,一个体面人是不会要你的,做梦!我从床上跳起来对她咆叫。我看见她的鼻尖红了,眼白的血丝不知所措的声张。她在身后摸出一支烟,烟雾在阳光下掩盖了她的尴尬和忧伤。随后她拉开抽屉扔给我一张照片。

她像品尝了一颗美味的樱桃,穿肠过肚,遗忘了那些我们分享彼此的时间。她不再出现在露天影院。不再出现在上班地点。我再也找不到柳云实了。

她掏空了我的感知,我的呼吸刻在记忆里随她飘走。晚霞一动不动,我想我要用竹竿去捅破天边的幕布。幕布背后是无尽的虚空,只有死亡能将虚空扑灭。

柳云实飘远了……我使出所有力气都喊不出这个名字,像是在梦里,像是追着一个即将醒来的梦。记忆被照着白光的隧道永久地封锁在人世间。可是我跟她的每一次拥吻,她笑起来牙门间的那道缝,只有我记得。

死神

我要把一个少年送到果园里。一个忧伤的、脸庞清秀的少年。

两个月前我就注意到他,八月二十五号的凌晨一点他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手插裤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哪里。我那会正夜游,手里的死亡名单刚好划到第四个,很不幸他是名册里第五个将要死的人。我游至他的心,知晓了死亡是他自己的意愿。他的梦境是唯一一个他自由的去处。也包括我自己,只有在做梦的时刻我才是忘我的。有一次我梦到一个老头在果园里酣睡,酒气包裹着整个梦境。老头的大腿根还放着果核以及一些没开动的水果。梦里的阳光离我很近,近到我的心脏刺痛。我捂住胸口在地上打滚,还是在那片果园,我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滚,接着我看到了那个老头——耕作的农夫。我试着回想过很多次,也试着在睡前预备重新进入那个梦境,但是再也想不起来了。它就像一个不能被开启的暗门。仿佛一旦开启,所有可以被意识感知的甚至意识也将凭空不见。现实的对话也只能同梦中呓语一样,不被记忆存档。一切似曾相识,又不相同。

几乎每一天,我都要把不幸的人们带走。他们多是在平房里死掉。漏水的平房,水滴落长成苔藓,带来这样那样的潮湿的植物。十几年不变。这是被遗忘的地域。从丽郎街带走的死者从没像陈广发这样对世间诸多留恋。他的情感仿佛推动着他从丽郎街涌向远方,而他无法游出这个池塘。在身世的枷锁之下,他像风中飘零的秋叶,无法选择飘向何处。甚至,他不能选择要不要飘零。错就错在他把感情全都付出给了柳云实。一个连自己身世也不清不白的女子怎么会相信感情,他不知道,从没人让他知道。我见得多了,要死要活最后死不成的男男女女。但至少他们有得选。而陈广发则像一个多余的大玩具,被丢弃在街头。生死无人关心。他的养父,那个拾荒的人,更是像忽然冒出来的野草。从这条街到那条街,他肩上的麻袋长出塑料瓶、压扁的纸盒,以及绕不过的命途。

柳云实

第一天进到陈广发家里我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天黄昏他站在客厅中央,灰尘在光影里打转,他说:“我第一次带女人回家。”他的身体在卫衣里,空空的,仿佛可以被光穿透。仿佛他已经死了。我什么都不用做他就已经死了。

他喜欢骑电车载着我兜风。尤其是晚上十二点钟过后,我们在路边摊解决宵夜接着漫无目的地兜风。他喜欢在吃夜宵的时候喝酒,一种便宜的三块钱的苦荞麦啤酒。他说没有酒他睡不着。他吃一口炸串喝一口酒。而我低着头使劲地吃。他从来不在喝酒的时候说话,我要趁機思考一些问题,他这么跟我解释道。单是我买的,电车也是我的。

我不知道他一直这样还是跟了我之后才这样。我想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有一天陈广发靠在我的腿上对我说:“昨晚上做了一个梦,有一个眼睛很大的家伙伏在床尾盯着我。我的死期快到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当他这么说时我胸口还是堵了一下。我从来没想过他是因为我而死。其实真不是这样,我能给予的安全感有限,根本无法缓解他的焦虑。他睡不着的时候就在窗台剥花生,不想吃的花生米扔了一地。有一次他跪下来央求我打他,我吓坏了。我说你不能自残,为了让他好过一些我说我爱他。他又问我有多爱,是怎样的爱,为什么爱。就在那一刻他使我厌烦,我摁住他的头甩一巴掌,还踹了一脚胸口。我说:“赶紧去死吧!寄生虫!”就是那一次我想逃避他,而不是因为他在广场上说了那句话。他让我感到恐怖,恐怖到窒息。他当初单纯可爱的样子不存在了。

我也试过让他拥有一段正常的生活,每一天做饭等他回来,喝一点小酒,窝在沙发牵着手看电影。“你有别人了。”一次晚饭他在餐桌上边挑拣菜边说。我知道他又开始歇斯底里了,就顺着他的意思说:“被你发现了。有,还不止一个。” 可想而知这是多么大的负担,爱恋成了每日要处理的工作,扔在地上的花生壳等着我收拾,烟蒂等着我倒掉。是我在照顾他。他对所有人撒谎了,因为他不愿意承认他丧失了在日常生活里的能力。有时候他就那样躺在床上不动弹,眼泪一直不停流。后来他就没法去上班了。似乎从来没有谁理解过他,包括我。

即便不是这段仓促的感情他也会死。这是他的宿命,没人可以改变,没人可以拯救。我之于他不仅是恋人、朋友,我们相差十七岁。他一喝多就叫嚷着要打架,冲到某个陌生人面前伸脖子瞪眼。“来啊,来啊,打架,来打架啊!输了老子跪下来叫你一声爹!”说着就把人家推倒在地,猛地掐住脖子嚎叫。我顾不上什么,从后面抱住他,边扯拉边喊说:“阿发,要出人命的!你出事谁来照顾我!”他把人松开栽进我怀里,晃着头说:“我错了,错了,我错了,原谅我……”他酒精上瘾,快不行了。我最怕他喝多,可他一喝就往死里喝。喝疯了他就打人,他焚烧自己的衣服,一边烧一边说他是个傻子,是个没人疼的傻子。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天我丢给他一张照片,说:“去找你妈吧。天涯海角,照着这个模样去找。”被撕开的另一半是我和那个男人,他赌钱输了一大笔跑了。“我要想办法上岸。”这是他走之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接到电话的那个深夜我在雪地里。那个稚气的声音说:“这里正在下雨,你在哪,我在过马路。好多人没睡,我又喝酒了。”接着我听到他惊吓的声音。接着一切俱静。我的喉咙像是卡着鱼刺,胸口酸痛到不得不垂下腰。我想把这根鱼刺抠出来,脑袋里却是那双把我看到底的眼睛,那张涂着冰淇淋的嘴巴,还有他闪着汗珠的鬓角。我的头颅过于酸胀,弯腰滚到雪地里,心脏的疼痛使我逐渐卷成一个苍茫大地上的黑点。

他们说世界上有一个果园,享有最充沛的阳光。听说去那里的人不用忧虑天明吃什么,从晨雾中醒来在月色里睡去。我想去,假如有路。我想去那里的山坡上坐一坐。

果园老头

早晨醒来看见雾在果园里弥漫,像一个梦境。那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又出现了,他领着一个少年在雾里穿行。那个少年并没有回头,似乎后面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黑衣人把少年放在那棵最大的榕树下,少年这时已经睡着了,他躺在那里,榕树垂下的胡须正抚在他的脸上。黑衣人抬起脸看我一眼,喊道,嘿老头,交给你了。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身影已飘出果园。说实话,我对他并无好感,尤其他身上那件乌鸦一样的斗篷。

我开始每天的忙碌,先是给已经种到土里的人浇水,看哪些已长出芽来,是桃树还是李树,还是枇杷树。我喜欢无花果树,在夏秋之季会长出一嘟噜一嘟噜好看的果实。这些果实在市场最受人们喜爱,那种香甜,能使人们沉沉地地进入梦里。

中午的时候我才去看那少年,此时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松弛了。阳光照着他的脸,我想象埋进土里后会长出一棵桑葚,它的叶子会被时间早早地蚕食干净,结出的果如果还不到成熟,就会有一种苦涩。他需要足够的阳光才能长成一棵好看的树。我抱着他在果园里穿行,寻找一块阳光充足的草地,我把他埋进了土里,想象着他长出来的样子。

我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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