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陛下(短篇小说)

2023-05-29 03:41曹明霞
滇池 2023年6期
关键词:母亲孩子

曹明霞

盘着双腿的女人左右膝头各躺着一个婴儿,婴儿几个月大,被包裹得像两穗玉米,脚对着脚,吮吸母亲乳头。女人瘦小,苍白,两只眼睛占了大半边的脸,她的丈夫常常嗔她“像个大眼儿灯!”

女人在糊火柴盒,虽然怀里有两个吃奶的孩子,她的两只手也雀鸟叨食一样快,剡剡剡,卷好的火柴盒套已经堆成了小山。

盘起的双膝前是一张小木桌,这木桌孩子们吃饭也兼糊纸盒案板。在桌上铺着一条小木板,上面一条条的一拃长的草纸,汪满了浆糊,阳光照射过来像一排排琴键。女人的双手比弹钢琴还快,她都不用眼睛看,就嗖嗖嗖,剡剡剡,卷好了粘有商标的火柴盒套,这是最后一道工序,技术要求高。

它很不简单,套标上的浆糊要刷得匀,商标要粘得正,如果掌握不好,晾干后的盒套,会起泡,歪斜,甚至开裂。如果是这样,她们家的成品盒就降等了,一万只火柴盒一等品,有九角五分钱。如果降了二等三等,就依次少五分,那是她们家一个月的盐钱。

“全镇能糊出一等盒的人家,只有李丽。别家送来的,都是七扁八不圆”——这是盒站吴大爷对她的评价。她叫李丽,正沉浸在自己边喂孩子还能边生产的高超手艺中,突然哎呀了一声,用胳膊一拨拉,怀中婴儿嘹亮的哭起来。她说你这孩子,牙还没长齐,就咬我!

婴儿咬了她的奶头。

婴孩仰起小脸儿,被母亲这一斥,她咧嘴儿笑了。粉嫩的上下牙床,各有一对小白点,那是要出牙了,牙床痒,拿母亲的乳头当磨刀石。加之没奶,一咬一嘬,疼得女人一拨拉。婴孩已经习惯了,这个停止了,那个也离开乳头仰起脸,她们看着两只眼睛灯一样的女人。这是一对不足月的双胞,一个叫大智,一个叫小慧,大智更爱母亲,同样没奶,同样磨牙床,她就从来不咬母亲,而是试探性的,轻轻的上下牙对一对。那一对,让日后的母亲,和她建立了格外的交情。

李丽刚刚四十出头,从哈尔滨嫁到铁骊镇,因为爱着,四十岁了还没有停止生育。她是个经历了两个朝代的女人,日本人占据这里时,这地方叫“满洲”。现在,是共和了,新国家,新政权,鼓励妇女生育。

短命的伪满洲,像极了李丽的身世,富贵的好日子,她也是只过了十四年。 在她十五岁那年时,养父是个商人,破产自杀,养母带她来铁骊镇避难。这一来,她再就不肯走了。巨富和贫穷对比,她发现贫穷但健康的生活更让人踏实。刘木林是房东家的侄子,刚刚十六岁,一身好力气。样貌和品行更好,因为寄身在叔叔家,每天长工一样干活,懂得看婶子的脸色。城市少女相遇人间悲苦,升起真挚的爱情,刘木林两手空空,但力气是财富,真情是财富,她们结婚了。

小夫妻一气生下九个孩子,最后这对,还是双胞。刘木林无父无母,李丽是抱养,一对独苗儿,此时好像上帝在说,看,我已赏报了你们,你们孤苦无依,现在,我让你们儿女成群了。好好过日子吧!

这个从小享尽了奢华的女人,生下了孩子,一下子变成金刚。男人每月的工资,实在不足以填饱十来张嘴,女人无师自通,带着孩子们糊起了火柴盒。阶梯年龄的儿女,成了家庭工厂的童工。女人既是厂长,也兼身先士卒的工人,技术员,指导,督察,有时还像“牢头狱霸”,比如干着干着不愿意干了的小五儿小六儿,他们像陈胜吴广一样起义了,闹一场。或者,用刚糊好的盒底圈,互相投掷,挑衅打斗,这个时候,女人就要能文能武,软硬兼施,拉架,劝慰,恐吓——看你爸回来的,不扒了你们的皮……

太硬了不行,会罢工。一味怀柔也不行,那会没有效率。

她很忙,很累,但日子有奔头儿。

今天是星期天,孩子们不用上学了,她连哄带吆喝,把她们从被窝里叫起来。

北方的夏季,早四点天就亮了,铁骊镇接近北极,夏日的早晨空气都是甜丝丝的。满族式的民居大平房,前后窗户打开,炕上地下,两人一小组,吃饭的圆木桌,是带兄子和招弟儿的。三胖四胖,名叫“胖儿”,其实胳膊细得像筷子,他俩一组。小五儿小六儿,是带兄子和招弟儿的兵。他们所有人的工作,是负责糊出火柴盒的盒底,装火柴的那部分。而圈套,粘商标的高端技术,则由女人一个人来完成。他们糊出十万,她就要卷出十万的盒套。晾干捆好,码成盘,那是父亲的业余。一般业余时间,这个父亲干家务也兼管教打骂孩子。

只一会儿,几个人的小手都被浆糊巴住了,有的干翘起来,招弟儿喜欢撕,她把撕手上的翘巴当乐趣。带兄子怒斥她快点儿,别磨蹭。

今天每组的任务是一千盒底儿,早干完早出去玩。小五儿看一眼面前的“小山”,界线已经模糊不清了,那是小六儿捣的鬼。小五儿用手背抹了一下鼻涕,告状到:妈,你看呢,六猴子总是那么赖,他的圈儿底,都搥我这边儿啦!

“欠儿欠儿的就知道告状!”小六儿好身手,他扔出一个湿圈儿,咚,正投在小五儿的脑门儿上。“我让你告让你告。”小六儿比小五儿小两岁,瘦猴儿样的他,好战,总是先动手,湿答答的纸盒,沿着小五儿的脑门儿,掉下来。身上的小布衫都弄脏了。小五儿眨巴着眼睛,不还手,显得悲情。

小六子,你又手欠,看你爸回来不熟你皮子!女人吼他。

熟皮子就是用皮带抽,东北男人管教孩子的一种方便刑罚。

看来得歇歇了,孩子们毕竟还小。能哄着大星期天的少玩一会儿,帮她糊出几千的盒底儿,已是大功。女人把怀里婴儿一手夹抱着一个,把她们放到炕上。说行了,放放风儿吧,小五儿小六儿,三胖四胖,起来放放风儿啦!

“放风儿”,是犯人们专用的词汇,在她们家,女人也常这样用。打镲解闷儿,是东北这域水土的特点,找乐儿可以消解苦难。

放风儿去喽放风儿去喽!小六子嗖的第一个跑了出去。

女人显然是腿麻了,腰也不太直,“两穗玉米”被她并排放到炕里,旁边还躺着一个,是小红,她喵地哭了。小紅缺钙,两岁多了还是软的,站不直。力气也没多少,哭起来喵喵的。母亲说小五儿,你哄一会儿你妹妹吧,把她抱到外面去晒晒太阳。

小五儿是最听母亲话的,他只有八岁,鼓肚儿,细腰,裤子总是挂不住,要一边吸溜鼻涕,一边提溜裤子。现在,母亲让他哄小红,他愿意,因为这样,接下来他可以在外面多玩一会儿了。看孩子,是最好的工种了。

带兄子不情愿地跟招弟抱怨:放风儿放风儿,早晚都是那些活儿?!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就是的嘛,背着抱着一边沉。招弟儿平时跟带兄子是两个阵营的,但在声讨母亲生育的问题上,她俩立场一致,都不满意母亲为什么生了这么多?你能生倒是能养啊,一天天的,让我们不是看孩子,就是糊火柴盒!没有这么多的弟弟妹妹,天天能这么累?奴隶一样!招弟说。

敢情你们出生了,都来到这世上,吃了,喝了,见识了。她们呢,当然也愿意来看看,看看玩玩。母亲总是这样回怼。

两个大女儿抱怨母亲,可是她们又那么喜欢弟弟妹妹。这不,手还没洗的招弟儿,她扑到炕前来,脸快趴到了双胞妹妹的脸上,用脸轻轻噌她们的小脸,鼻子顶鼻子。“招弟儿,不洗手就上去,别划了大智的脸”。带兄子说她。

我知道!招弟儿一拱屁股。

小慧不省事儿,姐姐稀罕她,她吹军号一样哭开了,哇儿哇儿的——把孩子招哭了,这下你哄吧。母亲嗔她。同时趁这个间隙,去厕所,喝水,把每组案前的浆糊盒,再填满。她只有一米五的不足的小个子,两个半大的女儿,都比她高了。生活劳累,可她活得有劲头儿,嘴上跟两个姑娘怼着,心里美着呢。招弟儿特别像她,能唱喜跳,没有学过芭蕾,可是脚尖一立,在屋子中央能轮起腿跳整段的《红色娘子军》。

小五儿,别把你妹妹摔着了!女人又叮嘱向外跑的小五儿——小五儿一只胳膊夹着小红,一手拎裤腰,松紧带儿的条绒裤子,在他腰上总是往下滑。裤子捣乱,鼻涕也多,小五儿像十八世纪边走路边提裙的贵妇。

小六儿已经跑出去了,又回来扭头对妈妈说,妈你最偏向啦!

哄孩子是好活儿,女人这样安排,算对小六子刚才挑衅的惩罚。

我偏什么向,小六儿你长得没个豆儿大,处处显勤儿,最能捣蛋的就是你。

带兄子,你和招弟儿也精神精神,好不容易歇一会儿,小慧她们,能玩让她们自己躺炕上玩。

精神精神。光精神有什么用,好不容易盼个礼拜天,成蹲笆篱子了。带兄子嘟囔。

“笆篱子”是监狱的叫法,女人可以自己说放风儿,女儿比喻成监狱,她就不愿意。她说你们有章程,跟你爸使去。你爸在家时,你们咋不敢呢?!

我爸?他还不是听你的!带兄子噘着嘴,不理母亲了。

两个丫头翅膀硬了,不是一前一后拽着她衣襟儿要奶吃的时候了。女人暗自偷笑。丈夫听自己的,言听计从,不但叔婶叔公生气,这两个孩子,自己养大的女儿,也知道争宠。就说孩子的冠名权吧,刘木林没文化,他觉得一二三四五,依次排下来叫胖儿就行,听着也喜兴。女人在小名上依了他,大号,可得好好起起。李丽读过书,还会唱戏,精神世界辽阔着呢。她给孩子们起的大号是:世界,伟大,勇敢,英雄,即刘世杰,刘伟杰,刘勇杰,刘英杰……女孩们呢,小名叫带兄子招弟儿,大名,娴,雅,静,慧——在整个小镇,都挑不出第二家这样给孩子起名的。叔公婶婆说她“格路”,跟小镇人不一样,入了乡也不知道随俗。可是刘木林喜欢,他觉得眼前这个老婆,说什么都新鲜,有意思,他都愿意听。

养了这一帮,快一个加强排了。队伍不好带。女人每天的两只手,比机器都快,她做饭,洗衣,喂猪喂鸡,怀里还有一对吃奶的。那双手捣腾出的火柴盒,变成了带兄子招弟儿的学费,三胖四胖的书包,小五儿小六儿的“塔糖药”……只要一睁开眼睛,哪个地方不用钱呢?女儿的责怪,她不计较。等她们长大了,就知道了。

小六儿去找邻居百岁儿撞拐。小五儿呢,胳膊下夹着妹妹,出了门就是一片望不到頭的大地,再向前,是一条小河。小五儿慢慢游走,他听到了鸟语,看到了野花。铁骊镇的春天,大地肥得冒油,蜻蜓在河面点水,柳梢上婷立。一簇簇的蝌蚪,游在河边,过不了几天,它们就长出了四脚,变成青蛙了。

小六儿跑过来了,他让小五儿也参加他们的撞拐。小六儿不是百岁和黑子的对手,两方夹击,他像一根芦苇,几个回合就折倒地上。但小六儿顽强,电影上的终结者一样一次次散架,一次次聚合,站起再撞。现在,他叫小五儿,跟他一伙儿,来对付他们。

小五儿犹豫着把小红放到了地上,地上有一堆柳树枝叶,暂当小红的床。小红软得像一个小鸡崽儿,撂那儿软软的,不敢动。

小六儿催促哥,快来吧没事,她又不会走。

小哥俩一起搬起了腿,冲杀。

小五儿的裤腰呆不牢,鼻涕也总出来,这影响了他的技术。蜷起腿小青蛙一样蹦跳不了几下,就散架儿。黑子他爸是长年打渔的,也卖也吃,黑子的头皮和脸蛋儿大地一样黑油油。百岁儿也壮,他爹有杀猪的手艺,他们家一年四季都飘香味。眼前细弱的哥俩儿,完全是在鸡蛋碰石头……尿性,牛逼,小六儿实力不行,嘴上硬,这些火辣语言在他嘴里瓜子壳儿一样翻飞……

带兄子和招弟儿两个死犟的东西还是不洗手,还在那儿哄妹妹玩儿。女人怀里没了吃奶的孩子,轻省多了,她快速的收拾,整理,正想催促她们去叫小六儿回来,歇一会儿就行,要开工了。这时,黑子喘嘘嘘的跑来报告:刘娘刘娘,你家小红没气儿啦!

女人的身影像只猫,嗖的就蹿了出去。两个姐姐,也箭一样射出。河边的大地上,小五儿抱着小红,脸上是眼泪和着鼻涕。小六儿也无声的在吧嗒眼泪。最先跑来的母亲一把抢过孩子,小红像一只软面袋,脖子软软的,可以仰向任何一个方向,她眼睛翻白,嘴上有泥,气儿一倒一倒的。

咋啦咋啦,你们是咋整她啦?!女人的声音像铁器镲玻璃。

她可能是吃土了,噎没气儿了吧。百岁说。

两个姐姐从母亲手中接过妹妹,一个抱着,一个拍打。三十年后,她们才知道那叫海姆立克急救法,又提脚又倒控,翻着白眼的小红渐渐有了哭声。女人抚了一下黑子的头,说多亏这孩子。百岁儿指着小六儿,说这下你尿性了,等着回家挨揍吧。

一行六人,伤残的作战部队一样,拖拖拉拉的回了家。女人把小红的头脸,身上,洗干净了。因为惊吓,心疼,还有惭愧,她把小红抱在怀里,吃了几口早都不属于她的奶水。小红这孩子命大,竟然没事睡去了。女人小心地把她放下,推到炕里和双胞一排,然后用眼睛瞪视着小五儿,说让你好好看着,你可好,差点没把你妹妹噎死。

六猴子让我把她放地上的。小五儿分辨。

好好干活,将功赎罪。女人说。

再次把童工们聚拢好,惹祸的担心,也只是维持了一小会儿,半小时后,他们又干够了,小六儿开始卷一个,掷一个,个个都打在小五儿的茶壶盖头上。湿稠的浆糊,滴滴嗒嗒,小五儿也不擦,就那么挺着,像个受难的小耶稣。

女人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儿,当裁判。刚要断案,炕上的婴儿又嘹亮地哭开了,军号一样哇儿哇儿的。一个哭,另两个就都别想消停了。女人赶紧把大智抄起来,塞上奶头。奶里已经没有奶水,聊胜于无。带兄子和招弟那儿的“楚河汉界”也起纠纷了,中间的盒底小山一样,巍峨着,三胖四胖推来推去,都说不是自己的。一方说你叫它呀,它答应了我就拿回来!另一个干脆抓个稀巴烂,给扔过去了。

今天的定额看来是完不成了,停工吧。女人心里叹了口气。车跑不动了还得加加油,何况一帮孩子。那软得小鸡嵬儿一样的小红没有事,已是老天的照顾了。赶紧,都歇了吧。剩下没干完的,明天自己贪点黑。这样想着,女人大声说不干了不干了,都歇歇,洗手,收摊儿,咱们开演唱会!

开演唱会喽开演唱会喽——小五儿第一个跳起来,他最高兴开演唱会了。每当糊纸盒疲倦,或任务完成得好,大家停下来,开演唱会时,他都把浆糊碗当道具,小丁字步一站,张口就唱《临行喝妈一碗酒》。劳逸结合,是女人治家有方的办法,带兄子和招弟儿都秉承了母亲的歌喉,场子一打开,人人都争着唱,一点不扭捏。带兄子唱的《社员都是向阳花》,有动作有表情,声情并茂。小五儿就是儿童版的小李玉和。小六儿唱歌跑调儿,他就演狱卒,扯着细嗓子喊“带王连举!”“带李玉和!”——戏都演穿帮儿了,前后挨不上,屋里人都被他逗笑。就连炕上的“三穗玉米”,听他们唱,也都安静了。她们睁着眼睛,听这个奇怪的世界。

轮到女人登台时,带兄子给母亲报幕,招弟儿则坐在一边,她手上的浆糊还没有洗,干巴了一点一点撕,那份揭撕的乐趣,远大于洗涤。

母亲也站成了丁子步,正式演出一样。今天她给大家唱的是《黄河谣》,这首歌大气,雄浑,弦律高亢中不失悠扬。邻居黑子和百岁儿,都跑来站在窗户外听。女人唱完《黄河谣》,又自己报幕,再唱一首《松花江上》——“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她唱出了眼泪……

在这个家,一帮小人儿的儿童王国,开演唱会,打扑克,是女人的两大发明。唱一通,嚎一场,人人精神都焕发了,浑身又有了力气。打一场扑克牌呢,也很娱乐。扑克是女人自制的,她有糊纸盒的功底,糊一副扑克牌,实在雕虫小技。大小王,J、Q、K,跟真的一样,甚至,比真的更鲜艳,好玩,小五儿小六儿常拿它们当玩具。有时休息时母亲就领着她们打对家,有输有赢,赢的免除劳役,输家要干家务。打得大家斗志昂扬。减压又解乏,还开心。

夜幕降临时,女人终于累得歪在炕上睡着了。身边的三个婴孩,大小不一的“玉米”,也安静地躺着。外屋的大铁锅里,是稀粥晚饭。父亲刘木林背着大花筐回来了,筐比肩宽,比头还高,他在木材加工厂上班,这个厂是日本人留下的,主要生产木头。刘木林原本是检验员,算干部。因为干部的工资低,家里有十来张嘴,他就自愿下到车间,当起了工人。少年时攒下的那把好力气,像储蓄的钱一样,一直在用。可纵是有一把好力气,步行十几里,一大筐重物,他进到家门时,也累得喘着气说不出话了。

大门的后面,有一个半人高的木墩,上面可劈柴,可砸骨头,白天时,小五还站上去当过舞臺。父亲回来,木墩就是他的坐儿,巨大的花筐人向后一委,筐的重量就落在了树墩上。每次回来,他都累极了,眼睛里有血丝,嘴角一弯一弯的,是向下。累成这样,若是哪个孩子再告状,那一定有一场好打。

此时偏偏小五儿走上来,说:爸爸,小六儿干活总耍赖,该他的盒底儿,他都推给我了,还拿盒圈砸我。

男人的火苗腾地一下就起来了。他扔开花筐,他的胳膊都没看清是怎么甩的,捆花筐的棕绳,就变成他手中的鞭子了。小六儿要跑,被父亲捆小猴子一样,三五除二,小六儿就动弹不得了。在他妈呀妈呀的哀声中,母亲冲出来,她看到男人满脸的怒气,对着地上的小六儿怒吼:“我让你皮,我让你们皮!天天给你们挣吃挣喝,还有精神头儿打仗,真是吃饱了撑的!”

说着,一脚把小五儿也踢了个跟头,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也不是好东西!

女人来推他说你这是在干什么呀你,孩子小,吓唬吓唬就行了,怎么还真打!

男人弯着嘴角,两边的嘴角弯来弯去,那是他怒火未平息的象征。女人抓他胳膊向屋里拥,说赶紧先吃饭,下班这么晚怪累的。

男人进屋时还回头命令:你们俩,都别吃了!饿着,外头哭去!

待男人吃完,女人悄悄出来,把他们领回屋,端饭给他们吃。

铁骊镇到处是木头,三间的大平房,房顶是木头的,椽子檩子,都是百年独根红松。三大间,两头居住中间烧饭,这是满族人的习惯。东西屋里还有南北炕,南炕睡丫头北炕睡小子。东边的大屋,是李丽和刘木林,身边躺着双胞,和缺钙老也长不大的小红。

小的身边养,大了挪升西屋,丫头南炕小子北炕,中间帘子隔开。

月亮升起来了,皮实的小六子,似乎忘了那顿打。他和小五又脸对脸,膝盖抵膝盖,玩起石头剪子布。他们在赌明天,谁输了,负责去黑子家,整两条鱼。家里除了苞谷饼子,就是稀粥,实在没油水。

小五儿出了剪子,小六儿就把布迅速合成拳头。小五儿说他又赖了,后变的!小六儿赌咒,说谁后变谁是大姑娘!

他俩的争执把三胖四胖也搅进来,话题沿着大姑娘探讨起来。百岁的姐和黑子他哥,大姑娘和大小子,好像在搞对象。男女关系,搞对象就有小婴孩……他们想到了自己的妹妹,爸妈两个人,住着那么大的一间屋子,隔一阵儿,就出来一个孩子……他们老是插着门,不知里面干什么。要不,咱们看看去?

月亮升得更高了,东屋的门上镶着四块玻璃,里面挂着布帘儿。帘儿的四周有缝儿,侧趴着看,稍能看见。小五小六,三胖四胖,四颗小脑袋挨错着,趴到了四条玻璃缝儿上。

妈妈说不是我说你啊,林子,都是自己的孩子,你下手也太狠了。那小六儿,才多大呀,你还绑他,吓坏了咋办?

半大小子,正皮呢。不狠狠整治,家里欺负他哥小事儿,出了门,招灾惹祸,等进笆篱子就晚了。

小六子没那个胆儿,我养的孩子我知道,他就是皮点儿。

唉,今天真给我累着了,两班没歇,小犊子又不听话,我这火儿就憋不住。

消消气消消气。母亲的手抚到了父亲的胸膛上。小小的巴掌,父亲接过来,只有他的掌心大。

那啥,我说,这个月,你说我领这帮孩子糊了多少盒儿?

多少?

快二十万了。如果糊出二十万,就能有近二十块的进项。这快过年了,孩子们也都换换衣裳,吃点好的。你看小五儿,瘦得肋条骨都能看见。

嗯,老婆能干。男人攥紧了那只手,正要翻身,女人推了他一下,接着说:“如果能一直保持这个量,或使使劲儿,再冒冒高儿,明年,你也别这么累了,还回机关,当干部。干部轻省。这苦大力,虽说挣得多点儿,可太危险。

也是,今天早上,大王还被蹿堆的木头给砸了呢,肯定瘫巴。

唉,那一家人可咋活,也是八九个孩子吧?

不少。听说他老婆可窝囊了,家里埋汰话是猪窝儿似的,哪有你能干!男人说着,再次要翻身,大手攥着小手。女人说都累一天了,你不累呀?

这样累才解乏呢!

四只小脑袋变成了六只,带兄子和招弟也来了。四格窗户逢儿不够用,他们是谁“妈呀”了一声——招弟儿摁了小五儿的头。

“小犊子们才多大呀,就跑来听你爹的声儿”——父亲大声的起来,喝斥,六人鞋子都跑掉了……父亲笑骂小兔崽子们。

春花开过,秋叶落过,冬雪飘过,带兄子她们长大了。小五儿小六儿,小红,及那对双胞婴孩儿,都长大了。带兄子和招弟儿都嫁到了外省,三胖成为团干部,四胖成了厂长,他俩都长成了名副其实的胖子。小五儿爱文艺,小六儿成了商人。小红的软骨病,也好了,长得婷婷玉立。母亲唯一糟心的,是我,我就是那个叫大智的双胞,随着年龄,我是只长身体不长脑子,弱智。我不能独立不能工作,一直在母亲身边。邻居小孩儿叫我傻子。母亲不嫌弃我,她说大智是天才,那时电视上有个叫舟舟的男孩,会指挥。母亲说大智会画画,比舟舟聪明。

我每天,就是趴到桌前,写,画,天空,大地,母亲,树。老树像一蓬大蘑菇,枝条枝杈被我写上了带兄子,招弟儿,三胖四胖,小五小六……还有我自己。母亲说大智一点不傻,她经常跟我提起我躺在她的腿上,用没出牙的牙床咬她。她说这话时,我说你们还开演唱会呢,唱歌儿,打扑克。

母亲看我的眼神儿有点惊骇。

现在的生活,已经非常好了。哥哥姐姐常往家寄钱,父亲退了休还兼着另一个厂的监理。我和母亲没事时就打扑克,对赌,画画。扑克是母亲给我做的,上面的画,都是我画。时光过得很快。突然有一天,父亲中风了,不抽烟不喝酒的父亲,怎么会中风呢?小五儿小六儿都非常孝顺,他们马上回来,在外省都小有势力,开着奔驰、皇冠,拉上父亲直奔北京。

最好的医院,最及时的治疗,父亲化险为夷。

回返时,一辆小房子样的大车,把父亲和轮椅一起抬出来。小五儿怕父親受凉,给他的头上临时围上漂亮的花格子枕巾。车的后厢门打开时,父亲脸上是劫后余生的泪汪汪的笑,我突然说:阿拉法特!

——我记得电视上流亡的阿拉法特,就是这般模样。

母亲和哥哥们都笑了。

阿拉法特,爸!我再叫。

傻孩子。母亲搂过我。

母亲年老时,她皈依了萨满。养父母家长大,一生都没弄清楚自己身世的母亲,离去时薄得像一片树叶。在我们铁骊镇,笃信萨满的人是多的,萨满教中关于命运的轮回,是说拓版一样,一辈儿一辈儿,在拓前人。但在我们家,这个传拓被打破了,母亲的一生都是在宠着她的男人中过活,可是招弟儿离婚了,小红也正陷婚姻的泥淖,小慧在国外,已经说终生丁克。大姐带兄子看似江山稳固,其实那是她用当牛做马换来的,公公婆婆丈夫儿子,所有的家务都由她一个人来承担……几姐妹的婚姻命运跟母亲是完全相反的,萨满说的上辈儿啥样这辈儿啥样,我是严重不同意的。因为母亲虽然辛劳,可她的心一生都是快乐的,甜蜜的。丈夫孩子,就是她的国。她是那国中的王……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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