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既是一个历史过程,也是一个综合性的、多维度的理论建构,它可以被解构为包括政治、经济、军事、社会、文化、教育在内的多层面的发展,其中,经济现代化是现代化的重要维度,工业化则是经济现代化的核心要素,因此,以工业化为切入点来观察分析中国式现代化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维度。现代化也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波及全球的一场伟大实践,其起点可以追溯到英国工业革命,其源头还可以远溯至16世纪中、晚期西欧农村家庭工业的发展。从英国工业革命开始算起,人类的现代化实践已经超过两个半世纪了,两个半世纪以来,无论主动、抑或被迫,各个国家、各个地区都先后卷入到现代化的浪潮中,有的成功地到达现代化彼岸,有的在现代化的大潮中折戟沉沙,还有的在苦苦求索,探寻一条适合本国、本地区实际的现代化模式。
工业革命发端于英国,英国也成为世界上最先完成工业化的国家,而且是一种原发的、内生型现代化模式。随后,工业化波及到欧洲大陆上的法、德等国和美洲大陆上的美国。在全球视野下,人类工业化大体上经历了“滥觞于英国—扩展于欧美—波及至全球”的轨迹,在这个轨迹中,英、美、法、德等西方国家既是先行者,也是成功者,因此,现代化往往被打上了西方色彩,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将现代化等同于“西化”“欧化”或“美化”。这是西方经验在现代化内涵中的主观反映,英、美等国也成为其他后发现代化国家追赶的目标,新中国初期中国共产党提出的“赶英超美”,不仅体现了中国人民致力于国家富强的急迫感,而且也明确了以英、美为中国现代化的追赶目标。如何追赶?有何特点?中国共产党人经历了长期的探索,最终将其升华为中国式现代化,赋予了鲜明的中国特色。中国式现代化虽然是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的主动探索和实践的产物,但从工业化维度看,它不仅吸取了近代中国工业化所蕴含的历史经验与教训,甚至还可以追溯到工业化前明清之际手工业的发展。
一、中国早期原始工业的夭折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明代中叶以后,以长江三角洲为中心的中国江南地区的农业和手工业中的某些行业已经出现了一些新变化,学术界最初将它归结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近年来也有学者称之为中国的“早期工业化”或中国的“原始工业化”。(1) 虽然如何定性这些新变化还存在争论,但这些新变化的内涵、特点是清晰的。简言之,明清时期的这些新变化具有本土性、内在性与自发性。首先,这些新变化所必备的前提条件是明清社会经济的发展。明中叶以降,农业耕作技术的进步与粮食产量的增长,商品经济发展到新的高度,为手工业生产规模的扩大、生产组织的发达、生产分工与专业化、生产技术进步奠定了经济基础。明清时期的江南,以太湖水系和江南运河为主干的水网,为江南地区多层级的市场网络的形成提供了客观条件。其次,被视之为最能体现变化特征的雇佣关系,是在继承和发展中国传统用工中的短工、帮工、长工等传统劳动关系基础上发展而来的,苏州丝织业中的雇主、雇工也是从久已存在的“机房”“机手”演变而来,经历了从临时性的、不固定的雇佣逐步发展到长期的、固定的资本依附。这些都加速了劳动力流动,有助于提高生产效率,有利于生产组织的进步。第三,上述经济基础与客观条件,促使明中叶以后若干地区、若干行业内部在资本结构、生产分工、劳动关系等方面发生新的变化,这些变化起初是从某些行業中的某个环节开始出现的,呈现零星、多点散发式分布,发展也十分缓慢。直到鸦片战争爆发,规模较大的手工工场并未在生产形式上占据主导地位,渐进性与缓慢发展都充分说明了这些新变化在孕育时期的内生性。
那么,明清之际社会经济中的这些新变化的发展前景究竟是什么?这是学术界争议较大的一个问题。“萌芽论”者认为,明清资本主义萌芽的前途应该是资本主义社会或资本主义工业化,影响最大的当属毛泽东的著名论断,他说:“中国封建社会内的商品经济的发展,已经孕育着资本主义的萌芽,如果没有外国资本主义的影响,中国也将缓慢地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2) 由许涤新、吴承明主编的三卷本《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开始,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改造结束,构成中国历史上资本主义的一个完整体系,意在表明在资本主义的发生、发展上,中国虽然并不成功,但也没有例外。正如许涤新所言:“中国资本主义虽然并不发达,它却是经历了这样一个全过程。”(3) “萌芽论”的提出既是对自20世纪30年代理论界出现的“外铄论”或“移植论”的一个有力回击——“外铄论”认为“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不是内在的而是外铄的”,也是对“政治经济学中国化”的一种学术追求和政治担当,针对当时“政治经济学在论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时,几乎都是以欧美特别是英国的材料作为根据的,看不见中国资本主义经济的实际情况”,周恩来在1960年广东从化召开的政治经济学学习班上提出“政治经济学中国化,是我们必须解决的问题”。(4) 而“要写出中国化的政治经济学(资本主义部分),如果没有完整的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的著作,那是不可能的。”(5)
“早期工业化”论者同样肯定了明清时期江南地区手工业的发展,但对其发展前景,却强调了不确定性,李伯重认为,“如果没有西方的入侵,江南工业将继续沿着既定的方向发展下去。”(6) 什么是“既定的方向”,即“斯密型增长”模式,而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的手工业并未发展到“斯密型增长”模式的极限。他剖析了“萌芽论”的不足,“萌芽论”者将英国经验植入到中国明清时期的江南地区的经济发展中,看似突出了中国的自主性,但却忽略了自身的特点,强调了英国模式的普遍性。那么,是不是说中国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的经济就永远不可能发展到工业化呢?当然不是,李伯重并没有完全否认江南的早期工业化发展成为近代工业化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是显然很小”(7) ;不过,如果借助江南以外的中国其他地区的煤铁资源,江南的早期工业化也能发展成为近代工业化,但“这个前景只能在中国主要地区的共同发展中实现,因而存在着许多不确定性的因素。由于不确定因素太多,所以这种可能的前景即使能变成现实,也将是一个更为复杂和长期的过程。”(8) 近年来,有学者将明清时期乡村手工业的发展定性为“原始工业化”,并且把从明清时期的原始工业化到当代中国乡村工业的发展看作是一个完整的过程,是“一条独具特色的工业化道路,这条道路既不同于欧美,也不同于亚洲其他国家,这是一条充分发挥资源禀赋优势的道路,是一条政府主导的国家工业化和民间兴起的乡村工业化双翼腾飞的道路”(9) 。其实,这三种观点虽然名称不同,但都异曲同工地强调了明清时期中国工业发展的自主性,“萌芽论”者肯定了明清时期中国若干地区农业、手工业中的新变化的“资本主义性”,这是源自中国社会经济内部的发展;“早期工业化”论者也强调明清时期江南手工业的发展,同工业革命前的英国一样,各自独立地经历着“斯密型增长”阶段;“原始工业化”论者将明清时期若干地区的手工业发展视之为工业化的前奏与序曲,并强调其道路的独特性。也正因这一点,持不同观点的论者并不否认彼此的存在,甚至还借鉴对方的理论、方法论述自身观点的正确,譬如,有学者就从原始工业化理论出发论述中国宋代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10) 工业化是人类经济社会发展的共同愿景,但是,迈向这一愿景的道路却是千差万别的,正如李伯重所言: “从根本上来说,一个国家(或地区)能否工业化,主要取决于其内因而非外因。在此意义上来说,工业化不能‘克隆。”(11)
二、近代中国两种工业化模式的挫败
鸦片战争的发生给中国带来了新挑战。作为战败的一方,清政府不仅无力阻止鸦片走私合法化,还被迫割地赔款,丧失了一系列主权。传统的“夷夏观”受到强烈冲击,“天朝上国”观念开始动摇,清政府虽未认识到鸦片战争代表着近代工业文明与传统农业文明之间的较量,但经过两次鸦片战争的打击和镇压太平天国农民起义的内战,清政府吃尽了西式“坚船利炮”的苦头,也尝到了它在镇压国内反清武装中的甜头。洋务派官僚认识到中国军事的落后,西方“利器强兵,百倍中国”(12) ,但是,“天朝上国”何以羸弱不堪?在洋务派看来,其原因在于“各国制造均用机器”,要改变这种状况,“自非逐渐设法仿造,自为运销,不足以分其利权”。(13) 为了维护江河日下的清王朝的统治,19世纪60—70年代初,清政府掀起了以“富国强兵”为目标的洋务运动,洋务派官僚不惜巨资引进西方先进机器技术,创办了一批军事工业。在创办军事工业的过程中,清政府不仅面临着资金的短缺和技术力量的不足,也缺乏相应的企业管理制度。于是,从19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清政府又创办了一批旨在赢利的民用企业,并以“官督商办”“官商合办”的形式解决资金来源与经营管理中的官民关系,同时放松了对民间办厂的限制。然而,办了近30年的军事工业,在1894—1895年的中日甲午战争中遭受巨大挫败,而为解决资金问题创办的民用工业,也成效不彰。尽管如此,晚清时期的工业化尝试仍可视之为由政府主导的、通过移植西方机器技术直接创办大型军事工业和民用工业企业的工业化模式。辛亥革命后相继出现的北洋政府和南京国民政府,在致力于工业化建设上,都继承并深化了晚清政府的许多举措。北洋政府统治时期,恰逢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帝国主义忙于战争,暂时无暇东顾,为民族资本主义工业的发展留下了一条市场空隙,同时,北洋政府也颁布、实施了包括《公司条例》《矿业条例》在内的一系列有利于工业发展的政策措施。尽管如此,北洋军阀在西方列强的操控下,陷入军阀割据的内战,国无宁日,民族资本主义工业仍然没有一个和平安宁的发展环境。北伐战争胜利后至抗战爆发前,南京政府一方面坚持反共的内战,一方面也开展大规模的经济建设,随着关税自主和币制改革,经济环境有所改善,一度形成“黄金十年”,工业化特别是官僚资本主义工业得到了发展。然而,1937年爆发的日本全面侵华战争彻底打断了这一进程。此后,直到1949年,国家始终处于战乱纷争中,大规模的工业化建设无从展开。
鸦片战争打乱了中国社会经济发展的秩序和节奏。明清时期的资本主义萌芽也好,早期工业化或原始工业化也罢,是延续下去甚至得到发展、还是难以为继直至中断、抑或是另起炉灶、全盘引进?这是后来人在分析中国工业化道路问题上总结出来的几种可能的方式,也是摆在那个时期的中国人面前的时代难题。随着1842年《南京条约》的签订,中外贸易由缓慢到加速的扩大,中国社会原有的经济生活被逐步渗入的西方资本主义因素所破坏,农业与手工业相结合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逐渐解体,耕织结合的生产结构逐步松动。在西方资本主义的强烈冲击下,一部分固有的手工业衰落下去了,直至消失,据吴承明考证,在36个传统手工业行业中,“受摧残的有手纺、土钢、土针、土烛、踹布、制靛、烟丝、木版印刷等八个行业”(14) 。一部分原有的手工业获得新生,并且在与机器工业的竞争与互补中,获得了某种程度的发展。“在近代中国,正如我们所见到的洋布与土布、洋铁与土铁、洋纸与土纸以至西药与中药都在争夺市场那样,机器工业与手工业也常是平行发展的。20世纪初民族近代工业发展最快时,也是手工业发展最快的时候。40年代,民族近代工业陷于极困难境地,手工业却仍有发展。”(15) 这种发展不仅体现为数量上的增长,而且反映到技术、经营和管理等层面。在技术层面,部分手工业行业或手工业中的某些環节上嫁接了近代机器技术,最为典型的就是“石磨+蒸汽机”模式的出现,在粮食加工业中,出现了“用蒸汽机带动石磨,其他工作仍靠人力”的磨坊,可视为这种模式的典型样本。这是一种传统与现代相契合的技术模式,是传统手工工具与现代技术的融合,是一种向现代机器大生产过渡的“中间技术”。手工业经营形式出现了近代性变迁,业主根据市场环境的变化,灵活运用包买主制下的依附经营、业主制下的自主经营或合作制下的联合经营。在管理上,手工业突破了传统制度的束缚,不再限制对学徒的使用,为手工业的经营规模的扩大创造了条件。因此,到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城市手工业中的某些行业如手工机器修造、丝织、棉织、针织等行业均出现了向大机器工业的过渡转化。可惜,随着1931年“九一八”事变、特别是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的爆发,这样一条具有本土特色的工业化模式戛然而止。
纵观1840—1949年中国的工业化进程,大体上可以归纳出两种客观存在的模式:一是政府主导的移植型工业化模式;二是民间以本土工业为基础的嫁接型工业化模式。这两种模式都没有取得成功,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现代工业产值在工农业生产总值中的比重还不到20%,中国依然是一个传统农业国家。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从工业化的外在环境看,一是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导致国家主权丧失,从清政府到北洋政府再到南京国民政府都无力保护弱小的民族工业的发展。二是中国早期工业化是在国家遭受侵略、主权受损的条件下进行的,从鸦片战争开始,此后每隔一二十年便要爆发一次大规模的对外战争,耗时最长者达14年,其间还夹杂着规模不等、时间长短不一的内战,有限的国力,都被动员起来用于战争,即便政府采取了一些有利于工业发展的政策和举措,民间资本也有意投资工业,但往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三是西方资本主义侵入落后国家的目的并不是要造就该国资本主义的发展,相反,是为了获得一个便于掠夺原料和推销产品的庞大市场,但是,由于近代中国国家主权的不完整,西方列强还利用不平等条约变本加厉地排斥和打压中国资本主义工业。从工业化内在要素看,资本严重不足、市场发育不全、技术依赖引进、地区之间发展水平极不平衡,民族工业在与外国在华企业竞争中处于极其不利的位置。这是近代中国工业化进程中的惨痛教训,它时刻提醒着后来人,中国不能重复近代工业化的老路,痛定思痛,1949年后新中国的工业化建设走上了一条新的道路。
三、中国社会主义工业化的巨大成就与经验教训
新中国的成立使得中国的工业化进入一个崭新的历史时期,国家与民族的独立为工业化建设提供了有力保障。中国共产党是善于从历史中学习的,早在革命战争年代,中国共产党人对工业就有着深刻的认知和论述。陈独秀认为:“中国急需发达工业,但同时必须使重要的工业都是社会的,不是私人的,如此中国底改革才得的着西洋工业主义的长处。”(16) 李大钊认为中国必须大力促进社会主义工业化,“中国实业之振兴,必在社会主义之实行。”(17) 恽代英强烈批评了“以农立国”论,认为“中国亦必化为工业国然后乃可以自存”。(18) 抗战时期,毛泽东明确宣告,“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必需有工业;要中国的民族独立有巩固的保障,就必需工业化。我们共产党是要努力于中国的工业化的。”(19) 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还提出了“工业体系”问题,他说“建立独立的、完整的工业体系问题,只有待经济上获得了广大的发展,由落后的农业国变成了先进的工业国,才算最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20) 刘少奇将中国衰弱的原因主要归因于工业的不发达,“我们中国之所以弱,也就是因为我们还只有很少的工业,我们还不是一个工业国。要中国强盛起来,也必须使中国变成工业国。我们将来的责任,就是要把中国由农业国变成工业国。” (21) 这些认知和论述为新中国的工业化准备了思想条件。
要而言之,中共早期领袖关于新中国工业建设的主张主要体现为:第一,坚信工业立国、工业强国;第二,必须是社会主义工业化;第三,必须建立独立的工业体系。同时,中国共产党还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在各根据地开展了工业建设,虽然绝大多数以手工业生产为主,但也有为战争所需的武器生产和为保障军民生活所需的物资生产,这些都为新中国的工业化建设奠定了坚实的实践基础。
但是,旧中国留给新中国的工业基础十分薄弱,新中国的首要任务就是致力于恢复国民经济。工业方面,《共同纲领》指出,“应以有计划有步骤地恢复和发展重工业为重点,例如矿业、钢铁业、动力工业、机器制造业、电器工业和主要化学工业等,以创立国家工业化的基础。同时,应恢复和增加纺织业及其他有利于国计民生的轻工业的生产,以供应人民日常消费的需要。”通过没收官僚资本主义工业企业,建立国营工业,保护并有限制性地发展民族资本主义工业,同时,保护和发展个体手工业,形成多种经济成分并存的新民主主义经济。完整的工业体系一直是中共第一代领导人关注的问题,1956年,在完成对工业、农业和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后,毛泽东开始系统谋划中国工业体系,在轻、重工业关系上,他明确指出,“重工业是我国建设的重点,必须优先发展生产资料的生产,……但是决不可以因此忽视生活资料尤其是粮食的生产”;在沿海工业与内地工业的关系上,毛泽东提出,“沿海的工业基地必须充分利用,但是,为了平衡工业发展的布局,内地工业必须大力发展。”毛泽东关于轻、重工业和沿海工业与内地工业关系的论述,既是他在七届二中全会上提出的关于“工业体系”的深化,也为中共八大报告奠定了思想基础。经过几年的努力,到1957年,不仅使国民经济得到了快速恢复,而且开始了从新民主主义到社会主义的过渡,在完成了对资本主义工业和个体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后,建立起了高度集中统一的计划经济体制。1964年,周恩来在全国人大三届一次会议上正式提出以工业化为重心的“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目标,设想用15年时间,建立一个独立的、比较完整的工业体系。1978年改革开放后,新中国的工业建设开始了以市场取向为指导的探索,工业化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以市场取向为指导的探索主要体现在工业体制改革上,扩大国营企业经营自主权,推行国营企业承包经营责任制、租赁制和股份制改革,同时鼓励私营工业发展。1992年党的十四大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目标,国有企业开始了以建立现代企业制度为特征的工业体制改革,私营工业得到进一步发展。党的十五大把“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确立为我国的基本经济制度,明确提出“非公有制经济是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党的十六大提出“毫不动摇地巩固和发展公有制经济”,“毫不动摇地鼓励、支持和引导非公有制经济发展”。尽管社会上不时出现一些杂音,但多种所有制经济并存的制度安排已经成为工业化建设中长期坚持的一个基本方针。所有这些都是中国共产党在工业化进程中积极探索的宝贵经验。
新中国的工业化建设尽管历经波折,但依然取得了历史性突破,具体表现在:
第一,现代工业生产比重大幅提升,工业产值在国民经济中的主导地位进一步增强,结构进一步优化。经过短短几年的恢复和建设,到1957年,工业总产值达785.8亿元,工业在工农业生产总值中的比重达到56.7%,农业由1952年的51%降至43.3%,标志着工业建设和向工业化国家的迈进取得了初步成效。总体趋势是,第一产业比重持续下降,第二、三产业比重逐步上升,改革开放初期,1978年第二产业在国民生产总值中的比重为48.1%(22),1998年上升到49.2%, 2018年第二产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为40.7%,第三产业的比重增长至52.2%,第一产业产值降至7.2%。
第二,建立了一个完整的、自主的、门类比较齐全、空间布局比较合理的工业化体系,形成了一个配套完整的工业产业链,当今中国已经成为“世界工厂”,是全球唯一制造业全产业链国家,产业链供应链自主可控能力不断提升,在若干领域已形成全球领先优势。中共八大确定优先发展重工业以改变中国工业落后的面貌,同时,发展內地工业,使工业布局更趋合理,经过“三线”建设,沿海工业向中、西部地区的有序转移,初步改变了现代工业过于集中在东南沿海,广大中、西部地区工业基础极其薄弱的状况。到2011年,中部地区规模以上工业总产值达到16.1万亿元,占全国的19.1%,西部地区规模以上工业总产值达到11.8万亿元,占全国的14%。现代工业布局的改善也使得东部和中西部的国民生产总值结构趋向合理,到2021年,东部地区生产总值592202亿元,占国内生产总值的57.2%;中部地区生产总值250132亿元,西部地区生产总值239710亿元,中西部合计占国内生产总值的42.8%。
第三,确立了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成分并存的工业企业体制,国营工业企业在工业中的主导作用更加明显,私营工业在工业结构中的主体地位日益突出。2011年,私营企业工业总产值达到25.2万亿元,占规模以上工业的29.9%,比2002年提高18.2个百分点,同期国营企业规模以上工业国有控股企业实现产值22.1万亿元,占规上工业的26.2%。2021年,規模以上私营工业企业实现利润总额2.9万亿元,同年,规模以上国有控股工业企业实现利润总额2.3万亿元,私营工业成为社会主义工业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
第四,工业技术升级明显,装备制造业和高新技术产业比重逐年上升。从新中国初期到上个世纪末,中国工业结构中,“重工业由26.4%上升到50.9%”,在重工业产值中,制造工业由41.9%上升到60%。(23) 大型工业企业数量增多,工业化过程中的资本密集度和产业集中度进一步提高。高新技术产业比重大幅上升,到2018年,高技术制造业占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的比重为13.9%,装备制造业占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的比重为32.9%。尽管受到新冠疫情的冲击,高新技术产业投资力度持续增加,2021年比上年增长17.1%,高技术制造业占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的比重为15.1%;装备制造业占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的比重为32.4%。
成就得之不易,经验建立在教训的基础上。新中国的工业建设走过弯路,工业化历程伴随着曲折与反复,在总结成就和经验的同时,丝毫不应忽视工业化进程中的教训。首先,过于追求高速度,背离了速度与效益之间的依存关系。落后国家和地区是一种追赶型的工业化,急于求成的心态容易滋生“急躁病”,中国也不例外。鸦片战争以来中国落后挨打的历史教训,使得新中国领导人产生了迅速摆脱落后面貌的心理。1958年“大跃进”方针下的“以钢为纲”、大炼钢铁运动,将有限的资本与劳动力大量集中到重工业、特别是钢铁工业上,结果“违反了经济的按比例发展的规律和综合平衡”,“忽视甚至根本否定经济效益”。(24) 群众运动式的炼钢,技术落后,建成的小高炉,成本高、质量低,进而影响整个工业生产的经济效益。其次,过于追求高增长,违背了增长与发展之间的正常关系。增长与发展是现代化进程中的一对孪生兄弟,没有一定速度的增长,发展便失去了基础,但一味强调高增长,又容易造成没有质量的粗放式增长,进而带来发展的不可持续性。在工业化进程中,一度存在的唯GDP思维造成的高投入、高能耗、高污染现象,不仅使经济效益低下,而且使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工业建设中“算政治帐,不要算经济帐”的泛政治化思维与扭曲的政绩观对工业化进程产生了负面影响。再次,过于强调国营工业的统治地位,忽略了国营工业与私营工业的有机关系。多种经济成分并存是新民主主义经济的本质特征,无论是在根据地时期对军民供给的保障,还是新中国初期对国民经济恢复都发挥了积极作用。但是,急于求成的急躁心理与对马克思主义的教条式理解和姓“资”姓“社”的争论,使得一个时期内国营工业成为工业企业的单一形式,通过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加速了私人资本主义工业向国营工业的转化,加快了手工业合作社向合作工厂甚至向国营工厂的过渡,建立起了高度集中统一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制,企业生产什么、生产多少、怎样销售、如何定价,等等,都由国家有关部门决定,企业完全失去了经营自主权与活力,成为有计划、无市场的工业化。
工业化是现代化的核心要素,且在相当程度上折射出现代化的特点。近二百年来,中国的工业化走过了一条从自在到自为的漫长道路。明清之际,中国手工业经济内部自发地出现了一些新变革,显示了向前发展的可能性,但是,完全依靠中国本土工业自身的条件没能出现西方意义上的工业革命,至少没有在西方工业化浪潮波及中国之前完成工业化。因此,鸦片战争后,中国走上了一条以“工业强国”为目标的、引进西方的现代工业技术、机器设备和企业制度,形成了一条移植型的工业化道路。即便是手工业的现代化,也离不开对现代工业技术在某些生产工序或某一生产环节上对传统生产的改造,形成一条嫁接型的渐进式工业化道路。两条道路都受制于外力因素的干扰,具有依附性,也都没有取得成功。中国共产党坚持完全自主的社会主义工业化,探索了一条新路,在工业体系、政策举措、增长速度、发展方式、企业制度、技术创新等方面,积累了宝贵经验,形成了一条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工业化道路。以1949年为界区分中国的近现代,近代中国工业化何以失败,现代中国的工业化何以成功,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及其经验教训,丰富了中国式现代化的内涵,为未来中国的新型工业化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历史智慧,也必将为全球工业化进程作出中国贡献。
注释:
(1) 参见刘永成:《清代前期农业资本主义萌芽初探》,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许涤新、吴承明主编: 《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李伯重:《江南的早期工业化(1550—1850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于秋华:《明清时期的原始工业化》,东北财经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等等。
(2) 毛泽东:《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89页。
(3)(4)(5) 许涤新:《〈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总序》,许涤新、吴承明主编:《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第1卷《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1、1、10页。
(6)(7)(8)(11) 李伯重:《江南的早期工业化(1550—1850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39、539、542、2页。
(9) 于秋华:《明清时期的原始工业化》,东北财经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43页。
(10) 葛金芳、顾蓉:《从原始工业化进程看宋代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社会学研究》1994年第6期。
(12)(13) 《李文忠公全集·朋僚函稿》,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金陵刻本,第34、43页。
(14)(15) 许涤新、吴承明主编:《中国资本主义发展史》第1卷《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5、35页。
(16) 陈独秀:《社会的工业及有良心的学者》,《独秀文存》,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93页。
(17) 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李大钊全集》,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53—354页。
(18) 李良明编:《恽代英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27—130页。
(19) 毛泽东:《共产党是要努力于中国的工业化的》,《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6页。
(20) 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第七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的报告》,中共中央文献编辑委员会编:《毛泽东著作选读》下册,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661页。
(21) 《刘少奇选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02页。
(22)(23)(24) 汪海波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工业经济史》,山西经济出版社1998年版,第882、831、314页。
作者简介:彭南生,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汉,430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