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羽萌
内容摘要:作家陈谦在小说《无穷镜》中塑造了一系列镜的概念,展现出各色人物与华裔女性精英珊映创业人生之间的和谐、矛盾与冲突。《无穷镜》呈现了对立、参照、嵌套等多种镜像关系,围绕高科技背景下人何以为人、人何以至此、人将向何处去的问题展开,使小说的叙事富有张力。小说触及了科技高度发达的当代社会背后所隐藏的自我实现以及人文伦理冲突的主题,关注人性在高科技发展中的裂变,具有哲学意味,余味悠长。
关键词:陈谦 《无穷镜》 镜像关系 叠加 自我实现
旅美华文作家陈谦生长于广西南宁,曾作为一名芯片设计工程师就职于硅谷某高科技公司。作为高科技孵化中心的代名词,硅谷成为陈谦创作的涓涓源水。陈谦小说关注了现代科学技术高速发展背景下当代文学发展的新维度。在陈谦笔下,华裔科技精英在硅谷的奔跑与成长,折射出华裔精英对自我价值的探索与认同,这可视为华裔从东方进入西方后的奋斗历程的缩影,亦可认为是民族国家现代性的隐喻[1]。长篇小说《无穷镜》是陈谦继《爱在无爱的硅谷》后又一有关硅谷题材的创作,体现出陈谦面对极速变化的生产技术所引发的社会关系变化、人文伦理冲突的思考,尤其可见陈谦对女性在追寻自我价值之路上的隐秘创伤、重重矛盾的关注。
《无穷镜》涉及当代人面临的两大主题:一是高科技的挑战,二是自我实现。小说主人公珊映是硅谷女性创业者,作为初创公司的CEO,经历多次创业失败和人生打击,正奔波劳碌,铆足全力攻克关键的技术难关。在此背景下,与珊映有关的人物故事逐一展开。以“镜”为始,陈谦在小说中构建了各种各样镜的概念,借以说明在高科技时代人何以为人、人何以至此、人将往何处去的问题,用镜像关系折射出小说各色人物的斑斓色调和“无穷镜”的丰富内涵。
一.对立与映照关系:人何以为人
对于小说《无穷镜》的名称,陈谦曾指出其有两层含义:一是指小说内容中珊映致力于攻克的“二代谷歌眼镜”的芯片技术,二是隐喻人生道路是无数镜像的叠加[2]。正如其名,小说《无穷镜》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镜子,甚至每一章节都以某类镜子命名,望远镜、显微镜、投影镜、放大镜等,这些镜子不仅作为实物出现在小说场景中,还隐喻着各类人物与珊映关系——镜子具有直接映照镜前物体的功能,人物之间有既相互对立又相互映照的关系。
相互对立是指物体只有在镜子前才能成像,镜像和物体在物理空间上总是对立的;相互映照是指镜前物体与镜像有关,在状态上相互联系、相互映照。陈谦巧妙地运用镜子这一本体,将对立与映照的镜像关系延伸到《无穷镜》中的各色人物中:一方面,他们是独立的个人,与主人公珊映的价值观有不同甚至是对立的部分。另一方面,虽然他们是独立于珊映的社会个体,但珊映可以从他们身上映照出与自己人生际遇相同的部分,并通过与他们的交集,影响彼此的人生。珊映与前夫康丰、投资人郭妍就是这样既对立又相互映照的镜像关系。
珊映与康丰是一组对立的镜像关系。珊映代表“烟火”般绚烂的人生观,倾向于创业致富,突破自我;康丰则代表“香火”般稳定延续的人生观,倾向于稳中求进,规避风险。珊映和康丰曾有美好的婚姻生活,在婚姻中,即便两人价值取向不同,作为丈夫的康丰也尊重珊映的创业选择。然而,珊映在创业关键时期怀孕了,对于女性创业者来说,他们的爱情结晶来得并不是时候,因此康丰建议珊映先暂停创业,规避风险,但珊映仍选择坚守在公司前线,最终因劳碌失去了孩子。这段丧子的经历是珊映与康丰婚姻生活的转折点,两人的婚姻最终以和平离婚的方式收场。这看似是因为丧子后两人情感逐渐疏离,实则是双方人生价值观念的差异所致。在陈谦笔下,康丰代表的是与珊映对立的“镜面”:他从小经历各种各样平稳的“保送”,珊映则受“拼命从一个台阶跳到另一个台阶”的观念影响,诚然双方已经实现了一定的人生价值,但站在高峰后,康丰倾向于全身而退,珊映则追求下一个险峰,宛如两根直线在相交后越走越远,逐渐对立,各自代表了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与人生选择。
但是,作家陳谦在珊映和康丰身上塑造的关系并不是只有单薄的对立的镜像关系,在《无穷镜》叙事中,可以看见陈谦还在二人间构建了一组微妙的相互“映照”的镜像关系。康丰这面对立的“镜子”也有与珊映相互渗透、相互影响的一面:一向追求稳定的康丰却在事业成熟后爱上了登山,爱上了攀登险峰的成就感,这恰恰与追求突破自我珊映有相似之处。可见,看似对立的两个人身上其实存在相互影响之处。两人既相互对立又相互映照,成功构建出具有丰富层次的人物关系。
与康丰不同,红珊科技投资人郭妍身上体现的更多的是与珊映人生的重叠性,两者是直接映照的镜像关系。在《无穷镜》中,郭妍在“镜”中的形象是在其与珊映的谈话中逐步呈现的:事业型女性、十岁的儿子被绑架撕票、丈夫与自己分居多年。这与珊映的人生轨迹有极强的相似性,尤其是经历丧子之痛这一点,如一块镜面映照珊映的内心,唤醒了珊映丧子后长期隐藏于内心的痛苦情感。《无穷镜》明确揭示了人物之间相互映照的镜像关系:“我们是彼此的镜子,在对方那里看到自己来路上那一团团的乌云,真的非常痛苦。”[3]作为彼此的镜子,珊映和郭妍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共鸣,这种“共鸣”是痛苦的,郭妍同情珊映的经历,成为其公司的投资人,而珊映因为有了郭妍这面镜子,照射出自己刻意回避的伤疤,看到“自己来路时的乌云”,二人彼此疗愈,这一切都依靠她们两个人物之间的镜像关系实现。
有趣的是,陈谦在《无穷镜》中塑造的“镜像关系”不仅存在于小说文本中,还延伸到了读者身上。《无穷镜》本身是一面镜子,读者可以在阅读《无穷镜》的过程中,在小说人物的不同侧面找到自我印证:或是艰苦创业,或是波折人生。这些缩影如镜子般映射到读者身上,使读者的具体情感实现对象化。读者通过镜像关系与文本互动,这恰恰是“镜子”功能的体现。在这个过程中,小说不断向读者抛出人生问题,使读者在珊映、郭妍身上读到女性在创业过程中面临的种种不易,思考女性创业的现实意义,并进一步思考人从何处来、人向何处去的问题,韵味无穷。
二.参照关系:人何以至此
以“镜”为核心来构建小说结构的作品有很多,例如黄咏梅的《父亲的后视镜》。《父亲的后视镜》以后视镜中的镜像为核心喻体,隐喻父亲生命中不同阶段的人生经历:后视镜的画面是父亲的人生镜像,前一段的人生经验是下一段人生经历的参考,两者是参照关系。在《无穷镜》中,珊映与父亲之间也构建了这样一种参照关系:父亲的人生观是珊映人生观的参照。
珊映为何坚持创业?对于这一问题,《无穷镜》通过在珊映与父亲之间构建镜像关系进行展开。在小说中,珊映不动摇创业的决心,明确选择要过“烟花”般的人生,与父亲对她的教育有关:“大部分的人活在这世上,都像一炷燃在风中的香,一生能安然燃尽,就是很有福气了;有些人不愿做一炷香,要做那夜里绽放的烟花。……你会听人们说,烟花灿烂是灿烂,但多么短暂。这就跟站在平地的人体会不到险峰上的无限风光是一个意思。”[4]珊映的父亲践行了“烟花”般的人生观,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坚守在工作岗位。珊映正是从父亲这面“镜子”上找到了参照:珊映从小耳濡目染,立志过“烟花”般的人生,她自主追随父亲的步伐,考取父亲的母校,参照父亲的人生轨迹。同时,珊映身上也承载着父亲的期望,父亲希望她勇于挑战自我,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尽己所能,勇攀险峰。可见,珊映执着追求的“自我实现”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父亲的影响,坚持创业就是对父亲“烟花”般的人生观的参照与实践。
陈谦认为,现代科学技术对人类提出了新的挑战,一位好的作家要对人类面临的困境进行关注,通过作品提出有质量的问题,并引发人们的思考和反省[5]。在《无穷镜》中,“烟花”与“香火”是一组相对的概念,分别对应两种不同的人生选择。“烟花”般的人生追求绚丽梦想,“香火”般的人生追求平凡稳定。珊映经历多次痛苦打击,尚未实现创业的成功,但依旧为了成功的希望坚持奋斗在前线,陈谦将此与尼克、康丰等人“及时隐退、稳中求进”的人生观作对比,向读者抛出了一个现实问题——何为人生的成功。
陈谦认为小说应当讲出故事发生的原因而不是故事的事实[6],因此对于“何为人生的成功”这一问题,《无穷镜》并未通过强调小说的情节性而展开,而是通过稳步推进“珊映能否创业成功”这一线索,使读者自主寻找答案。随着情节的缓慢展开,珊映即将创业成功,读者仿佛马上就能看到创业成功后的绚丽图景,然而在到达成功之前,珊映已经尝遍了人生的各种痛苦,这不禁让人思考:选择“烟花”般的人生是否还有现实意义——用如此大的代价换来的短暂成功能称之为成功吗?人的成功应该要像“烟花”一样灿烂而短暂还是要像“香火”一样稳定而平淡?对此,《无穷镜》并未给出答案,只是提出了两种人生道路供读者自主选择,并未提出明确的价值判断和倾向。依笔者看,不同的人对“烟花”与“香火”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追求极致燃烧的灿烂,有人追求平稳的幸福,这并无对错和优劣。从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来看,珊映执着的创业追求或许只是她在实现了从西南边陲小镇到国际都市的跨越后,对自我实现的进一步追求,而这种选择也必将使其经历痛苦与波折,对于这样的选择,不同读者会有不同的价值判断,这正是“镜”的魅力所在。
三.嵌套关系:人将往何处去
陈谦在《无穷镜》中还构建了一种更为丰富的镜像关系,各色人物互为因果,形成了复杂的嵌套关系。这样的情节设计蕴含了陈谦的考量:“命运”一词有被动色彩,人在命运面前偏向被动,无力改变;而“镜像”则包含了主体的能动性,因为人生是无数镜像的叠加,所有事件的发生都包含着一个个因果关系,在哪里生长、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等各种人生经验都是事件发生的动因,相较于“命运”一词更强调了人对自身的能动性把握[7]。
珊映的事业毁于一张照片,看似如命运般弄人,但其中却包含了一层层因果的叠加:尼克帮助珊映——红珊科技顺利会见戴维——三人被拍——身份特殊的尼克出镜——创业失败。尼克是成功的“因”,也是失败的“因”,正如两面镜子相互映射,画面交织,因果相互嵌套,构成了无穷无尽的镜像关系。
陈谦在小说中还精心安排了一个人物:安吉拉·叶。在网络上,珊映窥探安吉拉发表的生活片段,分析安吉拉微博内容透露出来的信息,联想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各种模样;回到现实生活中,珊映则喜欢使用家中的望远镜,在工作之余透过望远镜去看邻居女人的生活状态。《无穷镜》借此引导读者思考隐私边界的问题:珊映的行为是否已经侵犯了他人的隐私?人们的生活是否已经无时无刻被窥探?
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无穷镜》对此作出了解答。珊映会见了“谷歌”决策者戴维,欣喜之余,珊映惊讶地发现自己与尼克、戴维的会面被偷拍,照片流出的源头竟是安吉拉的微博,而这位安吉拉恰恰是自己平日用望远镜窥视的那个的女人。安吉拉在现实生活中与珊映没有任何关联,仅仅是珊映在网络上关注的众多微博博主中的一员,但却在现实生活中给予珊映事业“致命一击”。小说正是在这种最陌生的关系上建立了紧密的看与被看的关系,这是《无穷镜》镜像关系在人身上的延伸:“当两面镜子相遇时,映像里套着映像又套着映像,无穷无尽,彼此就难以分辨了。”[8]珊映在窥探安吉拉生活的同时,没想到自己也正被窥探,两者互相嵌套、互为因果。在小说中,虽然安吉拉所拍摄的照片仅发布在个人微博,随后删除,传播范围小且画质模糊,但这张照片却还是不胫而走,且传播范围比想象中更广,珊映近在咫尺的成功就因为这张模糊的照片毁于一旦,正如一粒小石子就能击碎平静的镜面,镜像中嵌套着的不过是幻象,不堪一击,这种镜像关系的构建凸显了《无穷境》叙事的张力。
“NO EVIDENCE”是陈谦塑造尼克这一人物的关键词,“NO EVIDENCE”是尼克的口頭禅,讲究做任何事情都需谨防在高科技面前留下痕迹。一方面,这体现出陈谦对当下科技伦理的隐忧,珊映的失败恰恰印证了“NO EVIDENCE”的正确性:一张模糊照片足以摧毁她的创业版图。这无疑是《无穷镜》带给读者的一个提醒:高科技不断突破人类能力边界的同时,也弱化了人类的个体性,使个人面临对生活失去基本的控制力和保护力的危险。科技已经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们被无数科学技术裹挟,被无数的“镜子”观照,哪怕是微不足道的行为都会在技术的包围下留下痕迹。在强大的科技面前,人被分解成一个个微小的单位,不知什么时候被“窥探”,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会受到和珊映一样的“致命一击”。科技如一面面镜子观照人们生活,镜像交叠,无孔不入,令人难以分辨眼前生活是虚幻的镜像还是现实。可见,尼克口头禅包含了陈谦对当下社会生活隐私边界的担忧。另一方面,陈谦对这一口头禅并不是完全赞同,陈谦在塑造尼克这一人物时还有更深层的思考。陈谦曾表明,尼克的原型来自于她的一位老科学家忘年交。在小说中,尼克是硅谷软件研究院院长,对高新技术的飞速发展必然有深刻的理解和把握。老科学家正如尼克一样,虽然知道高科技给人类生活带来极大便利,但因为太“知其所以然”,所以才会对高科技持有保留的态度,反对盲目信任一切高科技手段。然而,在陈谦看来,面对现代技术的态度不必过于谨慎敏感、画地为牢,问题不在于对高科技的信任与否,而在于如何把握好“度”,既不应当矫枉过正,也不应当盲目信任,如何在这之间寻找新的平衡点,是当今科技时代的新课题[9],也是当代文学发展需要关注的新方向。
《无穷镜》拓展了文学发展的新空间,关注了社会关系在高科技之下的裂变,以珊映的创业人生为线索,通过延伸人物之间镜像关系使小说具有更为深刻的内涵,人物的碰撞、中西文化的交互、时间与空间的交织,无不被囊括在充满镜像的虚幻与现实里。在多重的镜像关系中,读者可以看到斑斓世界下涌动的危机,思考人生的价值与意义。对于人何以为人、人何以至此、人将去向何处的人生基本问题,《无穷镜》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考——人生其实是无数镜像的叠加。
参考文献
[1]申霞艳.华裔科技女性的硅谷“西游记”——陈谦论[J].南方文坛,2021(03):156.
[2][6][7]陈谦,王雪瑛.选择:转动命运的魔方——关于长篇小说《无穷镜》的对话[J].南方文坛,2016(03):86,86,86.
[3][4][8]陈谦.无穷镜[M],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212,89,231.
[5][9]陈谦,王雪瑛.新技术的挑战与人生的命题——关于高科技与文学新空间的对话[J].名作欣赏,2017(01):58,58.
(作者单位:广西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