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锋
云昊食指在新买的苹果14上,轻轻上划,点开淘宝,搜起了骑行装备。碳钢车架、行李包、帐篷……七七八八加起来,需要小一万块。“啧啧,还是算了,”他盘算了几秒钟,“没想到骑行要这么贵,我还不如跟个团。”
等待咖啡制作的间刻,云昊登上B站刷了会最近迷上的骑行环游中国的视频。本想也来次说走就走的骑行,还是被上万元的装备费用劝退——尽管他税后月薪3万元,成天出入于深圳最有名的CBD办公楼。
云昊有自己的、成套的消费逻辑:能抠则抠,不能抠,也要想着法子抠。“要不怎么才能赚够200万元就退休呢!”
极低的物欲与心灵的自由,似乎自相矛盾,但云昊们自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处世法则和消费观,他们称之为“抠之经济学”。
跟云昊聊起“95后211毕业生收破烂月入过万”的新闻,他深以为然:“不瞒你说,你坐的沙发,以及你能看到的几乎所有家具,都是我捡来的。”
云昊是“深圳废物”圈里的一员。他们相互称对方为“废物”。他们的日常,除了上班之外,就是到处捡二手物品互相交换或者挂到网上售卖,“收入还不低呢”。
95后、00后们是被环保理念、理性消费等概念深刻影响的人群。旧家具、沙发、玩偶等,以前被冠之以垃圾的物品,在许多年轻人眼中又变成了“宝物”,纷纷被捡回去二次利用。在他们口中,“我们跟爷爷奶奶的消费观念,比跟爸妈的消费观更接近”。
他们也管自己叫Stooper,一个舶来词,甚至没有合适的中文译名。管捡垃圾这种事情叫做“Stooping”,即寻找被丢在路边、有二次利用价值的物品的人,提倡的是“用拾荒代替购买、让旧物发光”的生活方式。俨然,他们这帮捡破烂的需要新的身份认同,成为新风尚。
公开数据显示,我国二手商品交易的市场规模从2015年的约3 000亿元快速提升至2020年的约1万亿元人民币,覆盖了主要的消费品类。预计2025年市场交易规模会接近3万亿元。二手商品电商注册用户规模2022年底超3亿人。我国连续5年新增超10万家与二手经济相关的市场主体,目前已形成了几家线上综合二手商品交易龙头平台企业。
作为一个典型的“废物”,云昊回收旧物、卖二手已有8年。一般来说,他捡东西有两成是出于商业目的,另外八成纯粹是个人喜欢。他认为,每个废物都有它的归属,即使在商品世界里被丢弃、被忽略,也一样具有被人洞察和喜爱的价值。
有财经媒体做过调查,在进行二手闲置物品交易的人群中,超过八成在18-34岁年龄段,90后以及更年轻的人群成了二手交易市场的主力军。
而央视财经数据显示,在闲鱼平台上,在线卖家数已经超3 000万,90后用户超六成,每天在平台上打卡的95后达到500万人。“每月见面交易3.6次,单日互动达12.77次”,从二手电子产品、服装配饰、化妆品,到会员、代拍、周边、门票 ……生活中只要花钱的地方,对于他们来说,都会先“闲鱼”一下。
生长于互联网一代的他们,从过往对消费主义的热闹围观,逐渐转向对生活、社会与具体现实的人文关怀。他们不只是想方设法攒钱,也让钱“宽进严出”,并且开始选择更为理性的消费方式,秉着“低碳、绿色、环保”的新生活理念,让废旧物品通过简单的改造和流通,再次发挥它们的价值,形成了绿色可持续再循环体系。
“谁说我们年轻人只会捡破烂,迪奥、雅诗兰黛、兰蔻,我们一样也不会少!”小雅指着自己一堆的化妆品,不服气地反驳说。
仔细看她的化妆品,表面上看确实都是正品,但每个产品都像是从爱丽丝的兔子洞里掏出来的,明显比常规包装小一号。
原来它们都是试用装,也叫小样。
商品社会,时间宝贵,金钱更宝贵。所以年轻人们有与老一辈们非常不一样的“抠”逻辑。他们购物时,一般会对灵魂发出四连问——
这个物品我真的需要吗?这个物品是消耗品吗?这个物品我会经常使用它吗?
如果都是肯定,那最后一问来了——
这东西我能不能先试用一下?
在豆瓣平台上,有一个名为“我们就爱买小样”的小组,里面有256名组员。他们不喜欢用也用不完的瓶瓶罐罐,热爱小巧玲珑的小瓶小罐小袋儿们。其小组主题歌是:不用那么多,只用一点点,别人东西都长霉,我的很新鲜。
小样市场究竟有多火爆,从电商平台的销售数据便能得知一二。有记者留意到,电商平台上有很多非官方的店铺,粉丝数量达10万级,其售卖的小样商品深受消费者欢迎。记者通过淘宝平台检索关于“小样”产品时发现,不少非官方品牌店铺售卖着口红、粉底液、香水、精华、面霜等小样商品,其产品大多涉及高端品牌。
根据销量从高到低检索,一款大牌唇彩小样,其购买价格仅需9.9元,月销量达90 000+,回头客10万+,评论5万+。
随着小样市场的发展,“大牌小样”的销售模式也逐渐转移到了线下。有媒体报道,近两年来美妆集合店风起,逐渐走进大众视野。HARMAY话梅、THE COLORIST调色师、KKV、HAYDON黑洞、WOW COLOUR等均有大牌小样的产品售卖,满足了新生代美妆用户对小样商品的需求。由于售价低,一时间深受广大消费者的追捧。位于广州市北京路的黑洞集合店总是十分热闹,门店外排起长长的队伍,被网友称为北京路的“排队王”。
除此之外,以护肤产品为例,雅诗兰黛、兰蔻、海蓝之谜、赫莲娜、SK-II、资生堂等高端品牌也玩起了小样组合出售。大部分品牌将其明星产品的小样进行组合出售。与此同时,购买小样商品的用户还能享受“回购券”,回購券一般指回购抵现的代金券,有最基本的满减功能。
对年轻人们来说,小样是一次满足心理和生理需求的消费;对这些大牌们来说,他们希望回归到小样的本质,让它成为导流的工具,让这类年轻人,真正地喜欢上产品,成为品牌的真正顾客。
对于后一种看法,小雅呵呵一笑,“那就让他们等嘛”。
一个人抠不算抠,大家一起抠才是真的抠。许多年轻人不仅会在网上分享自己的一些“薅羊毛”心得,还发现了这中间的生意,活脱脱把“抠”给抠出了一种职业。
小红书是此类人群最大的根据地。
也许她以前是个美妆博主,也许她以前是海淘买手,也许她只是个宝妈,现在她们统统跟随潮流的奔向,摇身一变成为帮粉丝抠门的意见领袖——一如多年之前,村头巷尾卖力吆喝赶集捡“趴活”的大娘大妈。
5斤冰糖橙8.8元、4.5斤芒果10.9元、5斤猕猴桃12.9元,心相印抽纸8包8.9元、洁柔抽紙6包5.9元,鸭绒羽绒长裤36.9元……
这是小红书博主“抠门老阿婆”告诉某财经记者的“双11”“战果”。她告诉记者,去年“双11”支出1 800元,不过这里面,纯粹为自己网购的东西为零,“做博主,必须要去购买各种各样的东西,测评后再推荐给粉丝。”
随着“理智消费”被不断呼吁,“抠门之道”俨然已经成为一门需要认真研读的新学问。“双11”期间,“抠门老阿婆”增加开支,只为帮更多人实现更轻松的“抠门生活”。
“抠门老阿婆”表示,自己是从2022年5月开始注册并运营小红书账号,之所以能有如今的3万多粉丝,与时机有关。“一方面,当时头部主播‘出事缺位,而大家仍然有购物欲望,需要购物决策类博主帮他们推荐好物;另一方面,账号主打省钱的定位,踩在了年轻人追求‘省钱的消费观念上。”
“抠门老阿婆”指出,自己账号的粉丝群体以18岁-26岁左右的女性群体为主,占其全部粉丝量达99.3%。
而在豆瓣,这个年轻人聚集地,“豆瓣抠门男女省钱组”,成员有49 407人,“丧心病狂省钱小分队”差一些,也有2 058人。他们会经常发起月度挑战,比如“2023年4月,挑战开支1 800元”。每天都会有人跟帖,其中来自苏州的某网友的开支,每天平均只有20元左右。
而在B站上,一条“十元贫穷料理”的视频,播放量达到了670.3万次,弹幕超过了680多条。以“省钱”为看点的up主,已经超过了500多人。
如果把“抠”也上升到道法器的高度,以上的“抠之经济学”只是简单的战术层面的打法,真正“抠”出人生哲学和境界的年轻人,才是“抠之经济学”的灵魂。
春节后,林可没有像绝大多数白领一样,坐上返程的高铁,从山东淄博老家回到北京的公司。他用微信给原领导发了条信息——北京压力太大,我想在家试试,感谢领导一直以来的照顾和提携。
回到4年之前,林可以北师大硕士身份毕业,像大多数同学一样,顺利地拿到了头部大厂的工作,从事内容相关工作,每个月1.45万元的薪资附加一连串的福利,看上去是一份体面的工作。
不过,疫情叠加大厂之间的竞争,4年后,林可所在的公司从头部行列掉队。自己也没有进入核心岗位,晋升的空间几乎为0,而眼望北京,“感觉一起都不属于我”。每次过年回家,这份工作和在北京工作带来的光环正在逐渐减弱,当大家开始谈论房子、车子等其他硬性指标时,他总是尴尬地回避话题。
回家创业,用对自己人生、时间、感情的极致的“抠”,去抵御或者改变时代推动他们的变化,是林可能想到的最佳方案。
林可不是少数人。这几年,东北人不断离开东北下南方,年轻人却惦记起了鹤岗、伊春5万元一套的房子。“工作半年就能买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不要太舒服。”这是不少逆流到东北买房的年轻人的心声。
2022年,中国城镇化率达到65.22%,接近中等发达国家水平。按照绝大多数国家的发展历程,逆城市化或将开始。
城市有着高度发达的配套,只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一切仿佛触手可及。精确到分钟的外卖送达时间,通宵营业的便利店,随约随练的健身房……这里既制造焦虑,又贩卖缓解焦虑的解药,用咖啡、酒精和夜店音乐麻痹住想要逃出围城的林可们。
但总有一些年轻人保持独立而清醒。他们理性地“用北京一平方米,换海边一套房”。在山东乳山银滩重新构筑起了自己的梦想。
银滩是一个东西长21公里、南北宽3公里的景区,面积相当于318个“北京鸟巢”。和绝大多数景区不同,银滩如今因为海景房而出名,海景反而沦为配角。这里素有“小区两百个,房子十万套”之称。乳山滨海新区管委会曾披露过真实数据——截至2021年6月,银滩累计开发小区135个,九成海景房已售出。从卫星地图上看,这些密集的海景房,像集装箱一样,整齐地沿着海岸线铺开来。
10元一份的玉米饼有8个,12元一碗的西红柿打卤面能吃到撑,宽带包年只要156元,三四百元可以租到一套看海的两室一厅,不用10万元能拿下一套带露台的海景房,还是不用贷款那种。
乳山低廉的房价、物价,吸引的不只是退休老人,也成为很多年轻人的避风港。
几乎没有负担的生活成本,让乳山成了很多年轻人的退路。小红书等社交平台出现不少征集队友去乳山隐居的帖子。
至于工作,对于这些“见过大世面”的年轻人,似乎不能算作一个问题。就拿林可来说,本身就是中文系毕业,身边有台电脑,连上网线,他能365天不出门,靠给别人写公关稿,月赚1万多元。
而他的几个朋友就更有意思了。他们发现,一线城市的新潮项目几乎能与二三线城市快速接轨,当露营、飞盘、陆冲等户外运动成为一线城市的潮流项目时,二三线城市年轻人的社交平台也被同样的新潮刷屏。
于是他们就把一线城市的玩法和互联网打法,整个地搬到二三线里来。“很多当地的公司不太懂互联网营销方式,也不知道项目引流,在市场调研完备的情况下,想要突出重围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选品、引流、地推,三次活动过后,成本就回到了手里。
这个世界永远都不是线性发展的。当我们齐头往一个方向奔跑的时候,或许就在你的左右方存在着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