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背后的高适及其他

2023-05-23 04:45黄立一
博览群书 2023年5期
关键词:歌行

黄立一

《燕歌行》是唐代诗人高适的代表作,前人评价甚高,赵熙甚至目为“常侍第一大篇”(《唐百家诗选》)。据诗前小序,作于开元二十六年(738)。作者之前曾于开元十五年(727)和二十年(732)两度北上蓟门,深入幽燕,对东北边塞军事十分熟悉,写作此诗时又恰是在唐军大败于奚、契丹之后,故虽是和“客”作,却有深刻的时势内涵和个人亲身体验。全诗气势畅达,笔力矫健,悲壮淋漓。除了艺术成就,此诗在文学史上还有着十分重要的典范意义。《燕歌行》全诗如下:

汉家烟尘在东北,

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兒本自重横行,

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

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

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

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

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

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恒轻敌,

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

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

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

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

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

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

至今犹忆李将军。

高适《燕歌行》的典范意义有数端。

其一,此诗突破了乐府旧传统,开启了新声,格调深远。《燕歌行》属于乐府旧题,然到了南北朝,萧子显、萧绎、庾信、王褒等同题诗作中已经有了“黄龙征戍儿”“黄龙戍”“玄菟城”“燕营”“疎勒城”“烽火”“细柳”“行军”“筑营”“讨虏”等字样,有描写征战艰辛、塞北苦寒的内容,与边塞题材进一步接近,然而,南北朝诗人的边关书写,虽然也有南北战事的背景,但实际上与时事联系都不紧密,基本上出于想象,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诗作都是从思妇的角度来着笔的,他们的创作动机在于以男性的想象摹写女性的情怀,带着宫体性质,格调并不是很高。

而高适此作则是专咏某次战事,寄寓了诗人对时局的深切忧虑。十分巧妙的是,燕是西周以至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国名,辖地在约今北京市以及河北北部、辽宁西南部一带。这里是汉族和北部少数民族接界的地带,秦汉以来经常发生战争,贾至诗所谓“国之重镇惟幽都,东威九夷北制胡”“萧条魏晋为横流,鲜卑窃据朝五州”“隋家昔为天下宰,穷兵黩武征辽海”,正是缘此。在初盛唐,此地亦多有战事,故高诗首句即云“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高适选取这个题目,虽是旧题,形同“因事立题”“即事名篇”,并且用旧题而切合时事,更见文人匠心。元稹在《乐府古题序》中历叙了乐府诗的发展概况后云:

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余少时与友人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

虽未言及高适,但此诗实开启中唐元白“新乐府”之先声。

其二,高适此诗以“行”诗写时事,亦是开创了一个传统。葛晓音先生说杜甫“开创了以七言‘行诗反映时事的范例,成为白居易新乐府采用七言歌行体的先导”(《文学遗产》2017年第1期),我们则认为,不妨将高适《燕歌行》视作杜、白居此类诗篇之先声。可从两方面申说,一是高适此作之前,“行”诗的这一主题倾向并不明显。崔湜的《塞垣行》(一作崔融)、《大漠行》(一作胡皓),刘希夷的《将军行》《舂女行》《公子行》,乔知之的《倡女行》,宋之问的《花烛行》等都无明确的时事关联,且很大一部分是五言;李峤的《汾阴行》、孙逖《丹阳行》虽有具体时地,但也只是泛泛怀古讽今,感叹盛衰;王维的《桃源行》是以诗改写《桃花源记》,《老将行》不指涉具体人物,《燕支行》写张说开元十年巡边,可谓开了以“行”诗写时事的先例,但是颂美而非讽刺,与杜甫、白居易这类诗“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白居易《采诗官》)的精神不大相符。因此,高诗更是直接的先导。二是高适本人有一定的文体意识,虽然其后天宝三载(744)所写的《古大梁行》也是泛咏古今,与李峤《汾阴行》接近,但我们比较其散行的七古与歌行,“行”诗或者时事意味较浓如《蓟门行》五首,或者乐府的特点比较突显如《邯郸少年行》《秋胡行》,没有一般的七古的应酬色彩,这点也为杜甫所承续。

其三,就格法看,特别是站在明清格调论者的立场上看,高适《燕歌行》树立了歌行体的典范风格。明清论者大多重视歌行体的音乐属性,依此胡应麟把“垂拱四子”的作品看成初唐歌行的典型(《诗薮》内编卷三),到了清代,赵执信说:

句法须求健举,七言古诗尤亟。然歌行杂言中,优柔舒缓之调,读之可歌可泣,感人弥深。(《谈龙录》)

田雯说:“大约作七古与它体不同”,应“音节琅琅,可歌可听”(《古欢堂杂著》卷二),赵执信和田雯都不算格调派,但对歌行体都有这样的认识,可谓已形成共识。而高适的《燕歌行》恰是承袭音声朗练、谐婉浏亮、“四语一转,蝉联而下”的“王杨卢骆当时体”(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而来,全诗用韵依次为入声“职”部、平声“删”部、上声“麌”部、平声“微”部、上声“有”部、平声“文”部,恰好是平仄相间,抑扬有节。除结尾两句外,押平韵的句子,对偶句自不待言,非对偶句也符合律句的平仄,如“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押仄韵的句子,对偶的上下句平仄相对也是很严整的,如“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也不乏“萧条”“凭陵”“飘飖”“苍茫”这样的叠韵词相对。在此之外,还承袭初唐体的顶针、蝉联、排偶等修辞手法,这正是其“金戈铁马之声,有玉磐鸣球之节”(《唐风定》卷九邢昉评语)的来源。

不过,与初唐歌行相比,盛唐七古歌行篇幅体制呈收缩态势,不再大肆铺陈排比,故高棅《唐诗品汇》“七言古诗叙目”言:“歌行长篇,唐初独骆宾王有 《帝京篇》《畴昔篇》,文极富丽,至盛唐绝少,李杜间有数篇,其词亦不甚敷蔓,大率与常制相类,已混收从汇,不复摘去”。站在后人的视野,往往将之视为二体。刘熙载《艺概·诗概》说:“七古可命为古、近二体:近体曰骈、曰谐、曰丽、曰绵;古体曰单、曰拗、曰瘦、曰劲。一尚风容,一尚筋骨。此齐梁、汉魏之分,即初盛唐之所以别也”,又云:“唐初七古,节次多而情韵婉,咏叹取之;盛唐七古,节次少而魄力雄,铺陈尚之。”

由此看来,高适的这篇《燕歌行》恰恰是在保留歌行体的体式特征的基礎上兼融二体,既基本或部分保留初唐体的修辞手法、委婉声情以及旧题妇人怨旷的主题,又融入盛唐诗歌的筋节风骨,尽脱齐梁之体,真正做到“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陈子昂《修竹篇序》)。故胡应麟说:“唐七言歌行,……高、岑、王、李,音节鲜明,情致委折,浓纤修短,得衷合度。”(《诗薮·内卷》)沈德潜也说:“王、李、高、岑四家,驰骋有余,安详合度为一体。”(《唐诗别裁·凡例》)所谓“得衷合度”“安详合度”就正有典范的意思,相比之下,“李杜风雨分飞,鱼龙百变”(沈德潜《说诗晬语》),奇则奇矣,反而未必有正宗的内涵。

而就高、岑、王、李四家来看,岑参歌行体很难说是“安详合度”,王士禛将之单列,是很有见地的。而相比于王维、李颀的其他诗篇,高适此诗也更贴合“四语一转,蝉联而下”的特征,并赋予其新的美学意味。沈德潜《说诗晬语》云:

歌行转韵者,可以杂入律句,借转韵以运动之,纯绵裹针,软中自有力也。一韵到底者,必须铿金锵石,一片宫商,稍混律句,便成弱调也。

高适此诗就是转韵和用律句的代表。高诗四段一层紧于一层,从奉命出征、行军、接敌写到苦战、被围,写得波澜壮阔,又相互有区隔,此中神理,为后来陆游《关山月》所袭取。而在一阵紧锣密鼓之中,突插入“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四句,既是回应旧题传统,又是节奏的变化,“雄放之气镇以渊静之神”,真非常人所能及。就七言律而言,摩诘、东川应在达夫之上,而就七言古来说,在转韵、章法、神理等方面,高适《燕歌行》似较王维《桃源行》《老将行》、李颀《古从军行》《缓歌行》更具典范特征。

其四,高适《燕歌行》蕴含了初唐歌行尚还缺乏的气骨,凸显盛唐精神。一般七古简劲质直,较少俳偶,比较能做到风骨凛然,但高适《燕歌行》几乎通篇对偶,只在骈中略间一二散句,却能做到气魄沉雄,殊为难得,后来杜甫的《古柏行》颇有得于此。

方贞观《方南堂先生辍锻录》云:“高适、李颀不独七古见长,大段气体高厚,即今体亦复见骨格坚老,气韵沉雄”,古近体都能做到气韵沉雄,最根本的原因固然源于作家的内在气质,但与修辞也密切相关。仅就对仗而言,初唐歌行对仗绵密,并配合顶针、蝉联,花样繁多。略举数联:

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

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

桂殿嶔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

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

复道斜通鳷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

(骆宾王《帝京篇》)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

…… ……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

(卢照邻《长安古意》)

这类对仗,相对的语词一般都属于相同或相近的事类,语境距离比较接近(周裕锴《王杨卢骆当时体——试论初唐七言歌行的群体风格及其嬗递轨迹》,《天府新论》1988年第4期),如“桂殿嶔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骆宾王《帝京篇》)、“云母帐前初泛滥,水精帘外转逶迤”(宋之问《明河篇》)、“欲向楼中萦楚练,还来机上裂齐纨”(刘希夷《捣衣篇》)。王维的《桃源行》是其早年所作,仍颇取法于初唐:“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老将行》更显雄奇,但“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一联以“杨”代“柳”,“柳”又本是代“瘤”,则略显牵强,沈德潜以为“柳,疡也,非杨柳之谓”,并以王诗的垂杨“亦误用”。

高适《燕歌行》则扬弃了初唐歌行奇奇怪怪的双拟对、回文对等纯技法的对仗试验,在意蕴上深入开掘,使对句之间语境得远近虚实之妙。其事类较近者如“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较远者如“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有两相对照映衬如“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有关锁钩合如“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有因果相关如“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而最精警的则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一联,堪称一篇之眼,正因如此,引发后人种种解释,甚至有人认为此语未必是刺:“张守珪为瓜州刺史,完修故城,版筑方立,虏奄至,众失色,守珪置酒城上,会饮作乐,虏疑有备,引去,守珪因纵兵击败之,故有‘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之句”(陈沆《诗比兴笺》)。这样,就能以对仗之法蕴沉雄气骨,当然,这也非高适所独有,王维《燕支行》“誓辞甲第金门里,身作长城玉塞中。卫霍才堪一骑将,朝廷不数贰师功”“报仇只是闻尝胆,饮酒不曾妨刮骨。画戟雕戈白日寒,连旗大旆黄尘没。叠鼓遥翻瀚海波,鸣笳乱动天山月。汉兵大呼一当百,虏骑相看哭且愁”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高诗声名更著罢了。

如果再就七言体转韵来看,《燕歌行》大致有两个系统,一是追法最初的曹丕诗句句押韵不换韵,曹叡、陆机、谢灵运、谢惠连及清人施闰章之作都是如此,宋人汪元量前25句每句押韵,只在末两句换变徵之音,可视作变体。而偶句押韵且换韵的这一系统,南齐萧子显开其端倪,之后萧绎、庾信、王褒踵武继之,但只有到了高适,才是取法初唐体四句一韵,平仄互叶,换韵处首句入韵,同时或其后的屈同仙、贾至、薛蕙、卢龙云都是如此(贾诗稍有变化)。句句入韵更显流丽,情韵婉转,适合以思妇作为主人公来抒情的设定,而四句一换韵,不仅更吻合后人对“位置森严,筋脉联络,走月流云,轻车熟路”(胡应麟《诗薮》)的“行诗”诗体的理解,也更见筋节,更有盛唐风骨。这样看来,高适《燕歌行》确实起到典范的作用。

(作者系华侨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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